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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爾加評《臥虎藏龍》


http://news.wenweipo.com   [2009-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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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匯專訊】李安導演的這部電影「臥虎藏龍」獲得了不少的口碑,相信看過本片的人對於電影中所呈現的場景氣魄與武打風格都相當讚賞;特別是武打動作部分,大螢幕的效果更是令人彷彿置身於中國古代另一種玄秘奇情式的武俠世界。不同於像過去徐克導演的「新蜀山劍俠」那一類的「科技式武俠」,而純粹是由輕功或兵器所營造的「素式武俠」,在李安考究與細膩的導演風格下,的確呈現出令人歎為觀止的電影觀賞效果。不同於李安過去的寫實與內斂風格,如「推手」、「喜宴」、「飲食男女」等,這一次是小說改編的虛幻世界大手筆。筆者看完這部電影,除了驚訝於導演的功力之外,對於整個故事情節卻感到一股深沈的震撼,特別的情愛慾望主題,在筆者看來,是這部電影最值得著墨的部分。

 

 武俠世界對於現代人而言,表徵了一個自由與狂野的時空;然而,在瀟與奔放的

世界之內,卻有另一股所謂「俠義」的約束或反動力量,在背後無時無刻地監視著武俠人物的形象與成敗。任何武俠小說或電影都脫離此種二元式的張力框架,必然淪於單純的道德教化或暴力宣。而男女之間的情愛,雖然扮演著可謂必然的浪漫角色,然而,在外向式的「自由」與內向式的「道德」中,「愛情」在武俠世界裡卻是在兩端飄移不定的遊魂。在「臥虎藏龍」中,電影對這些武俠元素不僅掌握得宜,更深刻且巧妙地運用了各類象徵式的對比手法,我們首先看到了李慕白這個角色。

 

 李慕白一開始便給人一種憂鬱陰暗的性格形象。還記得他對俞秀蓮所說,他在閉關時雖然曾到達一種似乎連他師父也未曾抵達的境界,然而卻被一股巨大的憂傷所包圍,浮現太多未了的心事。雖然我們透過電影的發展可以明白,李慕白的心事最終是指向對俞秀蓮的感情,然而李慕白卻以師仇未報的「正當性」來壓抑心中那份可能違反「俠義精神」的情感(由於孟思昭是俞秀蓮的亡夫,又曾因解救李慕白而犧牲生命,在道義上李慕白自覺不能與俞秀蓮在一起)。電影似乎透過李慕白這個角色,在「道德」與「情感」的衝突中暗示了整體悲劇框架的一面,也暗示了「死亡」在糾纏的人物情感世界所必然指向的關鍵性出口。然而,仔細觀察便會發現,李慕白的角色正是心理學上「趨避衝突」的武俠原型:如果說武俠力量背後所蘊涵的深層潛意識放在情愛上而言正是某種「求愛」與「示愛」的表現,那麼武俠世界的自由狂野與俠義原則其實正是李慕白心中情感的具體化身;而李慕白的情感世界也正是武俠風格的內在化。「武俠」是看得見的「情感」;「情感」則是看不見的「武俠」。「俠義」與「情感」的對比張力,我們在

李慕白身上看到了最初的見證。

 

 然而,導演的功力也在角色的層層對比上充分彰顯。羅小虎的角色似乎象徵著對李慕白性格的反動。羅小虎在新疆的大漠中號稱「半天雲」,給人狂放不羈的性格形象,有點類似武俠世界中自霸一方的「寨主」或「大盜」;但是他對玉嬌龍的情感卻是近乎君子式的坦率與直接(還記得玉嬌龍洗澡時,羅小虎要她聽他的歌唱聲來判斷遠近;之後的纏綿畫面也是異域浪漫式愛情所必然發展的結果)。如果羅小虎對待女性的方式是暴力強迫式的惡混作風,將立刻淪為武俠世界中人人得而誅之的匪類之徒;而電影所塑造的羅小虎,其角色性格引人之處便在於這樣一種「特殊性」的道德色彩:別人的生命似乎無關緊要,而一旦換作自己的愛人,可以赴湯蹈火,可以千里迢迢(相信大家還記得羅小虎為見玉嬌龍一面的冒險過程,以及後來為阻止玉嬌龍成婚的破壞舉動)。與李慕白俠義風格的「普遍性」道德色彩不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其外放式的情感表現對李慕白壓抑式的內斂情感而言,更是一股強大的反動力量(或有人認為,小虎與小龍的異域式戀情原本就充滿濃厚的浪漫色彩,而慕白與秀蓮的感情有一層心理上的道德障礙,其處境值得同情。但不要忘了,玉嬌龍也是貴族身份,與羅小虎仍有一條階級上的鴻溝。我們毋寧跨越地域、階級與種族的差異,細細思索:究竟什麼才是生命中真正的幸福?是否該提起勇氣追求這樣的幸福?)。

 

 俞秀蓮與玉嬌龍這兩個角色,在導演的巧妙安排下,瀰漫著濃厚的「陽剛」與「陰柔」的對比張力。俞秀蓮陽剛的一面在於她所表現的江湖氣概,輕功與各類兵器乎無所不能,且具有老道的江湖經驗,識破玉嬌龍的盜劍而不點破,反而多次暗示其自動歸還。玉嬌龍的貴族小姐形象則表徵著陰柔的一面,與俞秀蓮的輕功追逐戰雖在最後有外力相助,但也隱隱透露「以柔克剛」的象徵意含;而玉嬌龍與俞秀蓮之間微妙的姐妹情誼也更加突顯這樣一種剛柔對比。然而,在情感的表現上,兩人卻呈現相反的景象:玉嬌龍可以說是相當放肆而狂野的「陽剛」形象,俞秀蓮反而是「陰柔」的女性化身。

 

 如果將李慕白與青冥劍放進兩人之間的脈絡來看,可以很明顯地發現李安在電影這部份的結構處理上隱含著強烈的「性暗示」。青冥劍在某種意義上成為男性的性象徵,玉嬌龍的盜劍(在俞秀蓮向玉嬌龍示劍之後)也成為一種頗富「爭奪」意味的事件。無論是俞秀蓮為搶回青冥劍而發生與玉嬌龍的輕功追逐,或是後來與玉嬌龍的兵器大對決,從這個角度來看,都指涉著另一種耐人尋味的情感世界(還記得俞秀蓮對玉嬌龍說:「不要碰,那是慕白的劍」,而玉嬌龍卻別有深意地撫摸著劍身,相信敏感的觀眾都會發出會心的一笑)。李慕白與玉嬌龍之間的「曖昧」互動,放在這層意象上解讀,也構成了某種「弔詭」的合理性(玉嬌龍中迷香後對李慕白所說:「你是要劍還是要我」,以及李慕白最後竟因搭救玉嬌龍而喪命,無論李慕白為殺碧眼狐狸而遭暗算的「顯性事實」份量多大,或李慕白對玉嬌龍因長者、前輩或男性所包含的「道德教化」色彩多麼濃厚,在「隱性心理」的象徵符號下,終究難掩其背後的「情慾」曖昧框架。

 

 然而,玉嬌龍在電影中卻也代表著另一種人格典型。雖然她曾對俞秀蓮說:「找一個自己所愛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他,那才是幸福」,但她的情感卻也臣服在對武俠世界嚮往的「自由」追尋中。「愛情的幸福」與「自由的嚮往」在玉嬌龍心中成為兩股互相拉址的張力,相對於李慕白心中「道義」與「情感」的對峙,玉嬌龍對自由的「追尋」引發了情感的適當放棄,而李慕白卻因道德的約束而「壓抑」了心中的情感。「追尋」若是正面意象,「壓抑」則成為負面意象,以此而言,玉嬌龍其實遠比李慕白幸福太多;雖然對武俠世界的嚮往之情終歸破滅(玉嬌龍在客棧與眾江湖人物對戰那一段,充滿漫畫式的逗趣,除表徵女性對男性世界權威的挑戰外,也說明玉嬌龍嚮往的幻滅),但畢竟走過一回,卻也了無遺憾。

 

 玉嬌龍十歲即跟隨碧眼狐狸學習武功。由於碧眼狐狸並不識字,只能從武功招式圖去摸索,然而,王嬌龍卻可以從文字中領悟玄牝劍法的奧妙,武功很快地超越師父碧眼狐狸。我們如果將「個體獨立性」視為生命結構的縱向座標,「群體調和性」(人際之間的各種情感交集)便是橫向座標;玉嬌龍的獨立性表現為一種嚮往武俠世界的自由追尋,然而,當她發現武功竟已超越碧眼狐狸時,內心亦曾感到害怕。這是一種深刻且莫名的恐懼,武功的超越代表的是對碧眼狐狸與玉嬌龍之間情感與權力結構平衡性的破壞,象徵著人際情感最原始的「疏離」。「自由」所表徵的「個體獨立」,其內在必然伴隨著「疏離」所表徵的「情感孤獨」,這兩種內在的生命張力也一直是人類的存在本質之一。若從碧眼狐狸的角度來看,其獨立性則表現為武功的力求精進,而玉嬌龍對其隱瞞武功超越她的事實,對碧眼狐狸而言,同樣地也是代表著情感結構的破壞。還記得碧眼狐狸所說:「我最大的親,我最大的仇。」她當然重視與玉嬌龍之間的情感,然而,隱瞞武功心法的事實卻也成為阻礙「獨立性」發展的反對象徵事件。我們在這裡看到了玉嬌龍與碧眼狐狸之間的對比張力。

 

 羅小虎在新疆大漠中試圖「馴服」玉嬌龍,以及李慕白對玉嬌龍求好心切的打鬥情節,其實也正象徵著一個原始的自由人之「社會化」的歷程。「自然生命」的發展在人類世界中,必然會引出作為人的存在特色之「價值生命」,甚至會因成就價值生命而犧牲自然生命。電影中李慕白與玉嬌龍的「死亡」事件,其實正突顯出人類心靈的價值世界其特殊的弔詭性。李慕白在搭救玉嬌龍時,不慎中了碧眼狐狸的毒針,直到臨終之際才將心中那份澎湃的情感赤裸裸地呈現在俞秀蓮面前。還記得俞秀蓮對他說,要他利用最後一口氣專注精神,達到悟道的畢生追求境界;然而李慕白卻道出了心中長久以來所渴望的自由與情愛:「我要用我最後這一口氣告訴你,其實我一直深愛著你。相信我的愛,不會讓我變成孤魂野鬼。」這一幕不禁讓人為之動容……。「愛情」在面對一些所謂生命的高層次「境界」或「理想」時,常會被降格為男女間的「兒女私情」,似乎是可以被犧牲的;然而,李慕白面對死亡時的選擇反而讓我們看到,愛情在價值世界中所蘊含的震撼力量。它是宇宙之中,創造性與毀滅性並存的一股最神秘的力量,其深刻的形上學意義在於「走出自身,投向對像」。也因此在自然生命面對「死亡」時,竟能以某種價值生命的方式不朽於人間世。

 

 玉嬌龍的自殺則又完全不同。若以前述所謂「馴服」的社會化象徵意義來看,其實玉嬌龍終究是自由的,李慕白與羅小虎所表徵的「道德教化」與「情感依戀」都無法壓制玉嬌龍蠢蠢欲動的靈魂;然而,李慕白的死卻真正打擊了玉嬌龍的心。許多電影常利用「死亡」的弔詭性-「自然生命」的結束與「價值生命」的開展,來詮釋或表現電影某些較為深刻的內涵。李慕白可說是為救玉嬌龍而死,玉嬌龍在尋求解藥的過程中,其心理上的衝擊與轉折可說是縱向的「個體獨立」在剎那間完全回歸橫向的「人際情感」,且是超出心靈所能負荷的「情感」:一種感化式的恩情。電影最後玉嬌龍選擇死亡的那一幕,雖然配合著羅小虎所曾說過的古老傳說而顯現某種淒美式的浪漫-「死亡」可讓所許的「願望」成真(羅小虎的願望是與玉嬌龍一起回到新疆,而玉嬌龍藉由死亡來完成其願望,真是充滿矛盾色彩的悲情手法……),然而,相信觀眾們亦曾感到些許的疑惑。的確,死亡不是玉嬌龍唯一的選擇。電影在這裡所要呈現的,或許可以說是玉嬌龍因良心譴責而選擇悲壯地結束生命,但羅小虎又情何以堪呢?李慕白犧牲的價值又在

哪裡呢?

 

 還記得俞秀蓮對玉嬌龍所說:「不管你今後如何決定,你都要真誠地面對自己。」我們毋寧從電影在整體的悲劇框架下所欲呈現的悲劇性本質來看:李慕白雖遭遇外來的不測而喪失生命,卻在「死亡」面前「真誠」地表現出內在自我的情感;玉嬌龍在內心的震撼(或許是另一種了悟)下,以自殺來結束生命,但也透過「死亡」來表現某種「真誠」的自我,一種「贖罪」式的解脫。在這裡,我們再一次看到電影略帶諷刺性的對比手法:他殺/自殺-創造性的死亡/贖罪式的死亡-救贖他人的犧牲/自我救贖的犧牲。

 看完這部電影,筆者在腦海中印象最深刻的其實是玉嬌龍描述「幸福」的那一段話:「找一個自己所愛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他,那才是幸福。」動人又危險的情愛力量,早已在人類歷史中寫下一幕幕的悲喜劇。紅塵俗世中的你我,又該如何自處呢?「保守你的心,勝過保守一切」,或許答案就在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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