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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永元 【文匯網訊】據中國青年報報道,《我的抗戰》和《我的抗戰2》兩部紀錄片的相繼推出,把崔永元的「不合時宜」一再放大。滄桑的老人,久遠的故事,這樣緩慢而沉重的紀錄片,在當下五光十色的電視熒屏上注定不會搶眼,它引人注目的是每一個鏡頭背後透出的責任和擔當。
在主持人身份之外,央視名嘴崔永元做的事情更接近於個人理想化的嘗試:花10年的時間,帶領自己的團隊搶救式地採訪了4000多位抗戰親歷者,收集的影音資料超過10萬小時。崔永元說,他計劃用3到5年時間做一個全數據系統的中國口述歷史博物館,給後人留下一個千百年以後還能和先人內心對話的機會。
通過小人物的口述還原歷史
中國青年報:重新審視歷史,除了你的個人愛好,還有什麼其他原因?
崔永元:現在大家越來越淡忘歷史——我們有過什麼樣的勝利,什麼樣的失敗,什麼樣的災難,什麼樣的痛苦,該就哪些方面的事情反思……這些問題統統都被邊緣化了,這樣下去挺危險的。
中國青年報:《我的抗戰》系列最想傳達給觀眾的是什麼?
崔永元:想法特別單純。不指望大家在其中瞭解抗戰的全貌,也沒有可能。大家看到的只是每一個獨特的個體生命在戰爭中的境遇,我們不需要下判斷。它給我們提供了超過我們以往教科書上對抗戰的認識,包括講故事的方式。比如在其中一集裡,八路軍被鬼子包圍到群眾中間,讓群眾指認。我們在以往的抗戰片子中看到的,都是群眾保護八路軍,而這裡是群眾把八路軍指認出來,因為不指認所有人都要受害。上綱上線的人可能會說,這是在誣蔑根據地的老百姓。這是很小很小的個例。其實,個體敘述就是這樣千奇百怪。
中國青年報:有很多網友問你拍這部紀錄片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麼,你的回答是「瞭解真實」。你覺得自己做到了嗎?
崔永元:印在書上的就是真的嗎?我們做的也只能是盡可能地接近事實。很多殘酷的歷史真相被遮蔽掉了,大家永遠處在探尋跋涉的過程中,知道得越多就越糊塗。《我的抗戰》其實就是一個又一個的細節疊加出來的,我們把判斷的權利交給觀眾。我對採訪團隊的要求是,採訪時,就讓當事人講自己親身經歷的,親眼看到的,親耳聽到的,不要道聽途說,不要加入後來認知經驗的綜述和評論,要細節要故事。
中國青年報:對於這部真實再現抗戰情景的紀錄片,很多網友對於它將帶來的影響很關注,你希望傳達一種怎樣的情緒?
崔永元:《我的抗戰2》描述戰爭的血腥和殘酷一定比故事片和電視劇更震撼心靈。我非常擔心,年少的孩子們有沒有毅力看完此片,我們甚至很困惑,要不要把事實真相這樣告訴他們?會不會造成他們的困擾?最後我們選擇告訴。因為不說不行,那是一段真實的歷史。拍這部紀錄片,我們是想讓大家記住歷史,並不是煽動仇恨,也絕不希望簡單地激起仇視和對立。我們想讓大家知道,戰爭對人的殘害到底有多嚴重,影響有多久。
中國青年報:拋棄以往抗戰題材著重描寫領袖、統帥、將軍等方式,《我的抗戰》為什麼選擇個人角度口述歷史,把鏡頭對準了戰爭中那些普通的小人物?
崔永元:也許我們能夠記住戰場上將軍振臂一揮,但是我們記不住冒著槍林彈雨衝上前線的士兵的身影。可是真正的歷史,是由所有衝上戰場的人組成。
我們以前接受的都是大歷史的敘述,「全民抗戰」4個字概括了全部。但是做個人口述歷史的時候,會發現每一個人的歷史都非常鮮活,我願意用兩個字來形容,就是「選擇」。有一個場景挺能說明這些問題:在開封火車站,盧溝橋事變之後,很多平津的學生都從北京跑到了這裡,是繼續跑,還是維持自己的生計先幹點什麼?正好來了一列火車,往哪開不知道,呼呼呼就上去了。有的火車開到了武漢,這些人很多就加入了國民黨的隊伍;有的火車開到了鄭州,很多人就加入了共產黨。你上不同火車,可能你未來的命運就完全不一樣了。我覺得無論是戰爭年代,還是和平年代,擺在我們每個人面前的每一天,就是兩個字:選擇。到了21世紀,我們盡量少用大敘述,關注每一個人的個人感受,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活得有尊嚴,每一個人都體面,國家一定很體面。
拍紀錄片不是為了賺錢
中國青年報:和《我的抗戰》相比,《我的抗戰2》還推出了動畫版,包括你在內的30位明星配音,另外還有網游、圖書,看上去是一條挺像樣的產業鏈了。因此,有人質疑這其中有利益、炒作的因素,真是這樣嗎?
崔永元:這些質疑根本不靠譜兒,在國內做紀錄片是賺不到錢的,這就是一次嘗試。一個人一輩子也沒有多少嘗試,更沒有多少嘗試可以成功,所以要抓住每一次嘗試機會。《我的抗戰2》是接受了同事們面向市場、商業化的嘗試,為的是讓沉重的歷史看起來更鮮活。要說我心目中的片子是什麼樣的,就是一個老先生往鏡頭前一坐,說30分鐘,休息10分鐘,插點廣告,再接著說,一口氣說兩天,那才叫「口述歷史」,但是全世界也沒有人這麼做片子的。
中國青年報:此前有傳言稱《我的抗戰》投資高達1.3億元,好像現在中國的紀錄片還沒有哪部有這樣的大手筆?
崔永元:1.3億元是整個「口述歷史」的投資,《我的抗戰》只是其中一部分。現在許多商業片喜歡報花賬,開口就說斥上億巨資,為的只不過是吸引更多觀眾來收回成本。《我的抗戰》和商業片不同,它是一部紀錄抗戰歷史中個體喜怒哀樂、命運變遷的紀錄片,這是一種寶貴的感情投資,沒有哪個投資者在投資之初想過要收回成本。我最近其實也想瞭解下,到底我們的成本有多少,可實際上成本是沒有辦法估算的。
中國青年報:聽說最困難的時候,你們4個月沒發工資,公司都鬧「分家」了,當時是什麼情況?
崔永元:錢得先用來去國外買資料、採訪,這事兒不能等。跟我干「口述歷史」,可能每年都有幾個月發不出工資,過幾個月再補給你。我的團隊不是所有人都理解我,甚至很大一部分人都不理解我。那些孩子說,如果咱不做「口述歷史」呢?如果咱做電視劇呢?咱做電影呢?哪會發不出工資來啊,只會一年比一年賺得多。所以決定把公司分了,一分為三,各幹各的,所有的員工自由選擇。做紀錄片不是一個賺錢的買賣,它是給民族做一個「口述歷史」的記憶,是一個大的慈善工程。
中國青年報:紀錄片在國內的市場一直不太樂觀,你算公眾人物了,在這個問題上有沒有被區別對待?
崔永元:2002年剛開始做「口述歷史」時,出門吆喝賣片,我覺得這個片子應該比電視劇貴吧,去和電視台談,人家說紀錄片都是500塊錢一集,小崔做的呢,就翻兩番,1500吧……我一聽都蒙了:紀錄片在中國這麼不受待見。在日本,NHK這樣的國家電視台,每天黃金時段裡播的都是口述歷史紀錄片,那種搞對象的節目午夜才播,我們這裡反過來了。拍紀錄片讓我有了點骨氣,寧肯賤賣我,也不賤賣自己的片子。
中國青年報:身為央視名嘴,自己做的節目為什麼選擇在網絡上而不是電視上首播?
崔永元:這些年,電視台給弄得功利了,今天采明天就得播,後天就得有收視率。收視率這個水很深,我覺得應該有人去趟一趟。「收視率是萬惡之源」是我說的,但崔永元從來都沒有做過收視率低的節目,收視率也沒有對我們有過妨礙。我只是質疑用收視率來鑒定節目好壞、而且是唯一的標準,這個很可疑。《我的抗戰》系列最想吸引的就是年輕人,顯然網絡是絕大多數年輕人獲取信息的渠道。《我的抗戰2》在搜狐視頻開播一周就突破千萬點擊率,打破了上一部開播一個月過千萬的紀錄。
「口述歷史」留下和先人對話的機會
中國青年報:「口述歷史」已經做了10年,為什麼這麼多年執著於這件事情?
崔永元:「口述歷史」是記錄歷史的重要方式,早在1948年美國人就開始做口述歷史,但中國目前做得很不夠,比如我特別想看當年對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等京劇名旦的採訪,或者他們的口述記錄,想聽侯寶林先生講講最早的相聲是怎麼演的、演的都是什麼段子、後來又怎麼改變……全都沒有。
我參觀過日本、美國、加拿大的相關機構,我們的「口述歷史庫」甚至比不過人家的一個大學。我們的GDP趕超了別人,但對歷史的敬重、敬仰、尊重、珍愛,卻比不過別人,為什麼大家不覺著這件事丟人呢?我回來後就呼籲相關部門投資做口述史,但無人響應,只好自己籌錢做了。我們沒花國家一分錢,所有的款都是我和我的團隊厚著臉皮籌來的。
中國青年報:你認為「口述歷史」最大的意義在哪裡?
崔永元:於丹「論語心得」為什麼火?是因為沒有孔子的採訪。如果《見證·影像志》一天一集孔子的採訪,誰還聽「論語心得」啊。我們世世代代老聽心得,進步速度會非常慢。「口述歷史」最大的價值和特點就是真實,之所以做「口述歷史」,是為了給後人留下一個千百年以後還能和先人內心對話的機會。
中國青年報:在這10年裡,你有沒有什麼遺憾?
崔永元:很多人都沒有採訪到,這就是最大的遺憾。差不多天天都能聽到這個不在了,那個走了……我們一下子完成不了這麼多,有的聯繫上了、約好了,等了兩年還沒安排採訪。我們的口號是「與時間賽跑」,但拼不過時間。4000位受訪者中,平均年齡在85歲以上,2006年我們在雲南突擊採訪了103位抗戰老兵,2007年再去尋訪時,有一大半人都沒了。再比如,大家都知道淞滬會戰裡的「800壯士」,採訪時找到其中三位,才瞭解到,實際上「800壯士」還不到400人,叫做「800壯士」是為了壯聲勢,如果我們再晚兩年採訪,可能就永遠沒有人能說得清「800壯士」是怎麼回事了。
中國青年報:「口述歷史」工程現在進展如何?
崔永元:我們正在把這些素材做成數據庫,有10萬個小時了,但做節目用掉的還不到100個小時。我的想法是希望在三到五年內,做一個全數據系統的中國口述歷史博物館,任何人憑借身份證都可以搜索查看,這聽起來像天方夜譚,但現在日本、美國、南非、英國都已經做到了。還原歷史的全貌可能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我希望五六十年以後終於有一本被大家公認的書,不管是宏觀敘述還是細節描寫,大家認為它是真實的,而它在最後寫一句「部分資料取自崔永元『口述歷史』」,就行了。
中國青年報:這件事做起來一定非常艱難、非常孤獨,你準備一直堅持嗎?
崔永元:你隨便到我們磁帶庫裡拿出一盤磁帶,隨便抽出一個採訪筆錄看看,那裡面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根本不是我們這代人能經歷的。有人沒評上金話筒,就要跳樓了。其實在這些老人面前,我們這些困難真的不值一提。這裡所有的人都是九死一生,每天看他們經歷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這個年齡經歷的所有的事都特別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