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據南都周刊報道，案發前，即便是深夜，長沙華雅國際大酒店1649貴賓房也燈火通明，洗牌聲、說笑聲和麻將碰撞聲此起彼伏。
陳明憲是這裡的房客。酒店老闆李偉軍和他是老相識。因為這層關係，以前湖南交通系統的許多活動都在這進行，建築業老闆們把這裡當成名利場。
系統內的人知道「陳書記」愛玩，打牌、唱歌，樣樣喜歡。之所以常住酒店，是為了打牌方便。
跟老闆朋友打牌，陳明憲從未輸過。2012年3月28日，他的「好運氣」走到終點。
當天下午，有人敲開陳明憲在長沙市一間五星級酒店的包房，他們自稱省紀委辦案人員。第二天，湖南省紀委宣佈，對陳明憲「涉嫌嚴重違紀問題立案調查」。
這位在牌桌上無往不勝的湖南省前交通廳書記，陷入了一場注定無法獲勝的牌局。
事發前，陳明憲似乎毫無察覺。身為湖南矮寨大橋指揮長，他飛到北京，邀請一些院士和專家赴湘參加3月31日矮寨大橋通車慶典。他還找來一家關係熟絡的橋樑網站，準備又一次在鏡頭前侃侃而談。無疑，自2011年參選中國工程院院士受挫後，那將是陳明憲退居二線後最為風光的時刻。
3月29日上午，幾位應邀抵達長沙的專家，和陳明憲聯繫，卻無法撥通他的手機。
知情人士稱，就在陳明憲跑到北京活動時，一份來自中央部門的傳真已經發到湖南省，明確提出慶典期間不安排陳明憲講話，不出他的報道。
除了陳明憲，他的兒子和弟弟也在接受調查。長沙華雅國際大酒店老闆、當地知名民營企業主李偉軍已被監視居住。
據稱，陳明憲已交代其在高速路工程招投標環節受賄，涉及金額過億元，但該說法未得到官方證實。
陳明憲案發後，湖南省交通系統一位人士對記者稱，湖南省交通廳近日要求湖南省高速公路管理局(簡稱「高管局」)對旗下十餘家公司展開審計和清查，該合併的合併，撤銷的撤銷。
上述人士透露，上述公司沒有一家盈利，「2011年虧損4000多萬元，加上財務成本，去年共計虧損5億多元。」
屢被舉報的官員
多位湖南省交通系統人士對陳明憲被查沒有絲毫驚訝。「一直有人在告他的狀。原以為他能擺平，沒想到還是出事了。」知情者唐林(化名)說。
陳明憲的身邊，圍攏著一幫做工程的老闆。他們都想擠入越做越大的高速路工程領域，分得一杯羹。
從2007年開始，湖南高速公路進入快速擴建期，在建和通車高速公路總里程跨入全國第三位，每年總投資至少數百億元。在陳明憲開始擔任交通廳一把手的2008年，湖南省新開工高速公路項目總投資高達1472億元，在建規模2122公里。
通過陳明憲，老闆們得以擠到這個圈子裡。從1976年中專畢業後進入當時隸屬交通廳的湖南路橋公司，至2011年11月底從省交通廳黨組書記的位子上退下來，陳明憲在交通領域經營35年，枝繁葉茂。湖南省政府的一份文件顯示，他沒有辦理退休手續，而是被省政府聘為參事，聘期3年。此外，他還擔任湖南省公路學會理事長。
能坐入陳明憲牌局的，都是與其交情不錯的人。早在1990年代後期，李偉軍就和陳明憲結識，那時李偉軍從事建築業，而陳明憲是湖南路橋公司總經理。
李偉軍依靠建築項目起家。工商資料顯示，李偉軍2000年開始從事房地產開發、園林綠化項目，3年後成立新華雅實業集團，經營範圍擴展到酒店、建材以及建築、路橋項目。
「李偉軍在高速路上搞了很多業務，包括承包服務區、建材，還修高速路。」唐林稱。此外，李偉軍和前湖南省交通廳黨組成員、湖南省高管局局長馮偉林關係熟絡，陳明憲是介紹人。
2010年4月，李偉軍獲得湖南益陽至婁底高速公路項目的投資權，這段高速路主線長109公里，據估算總投資高達近80億元。該項目招標人是湖南省交通廳，陳明憲時任廳黨組書記。第一次招標開標時投標人不足3個，後來進行過第二次招標。
中標後不久，李偉軍登記成立湖南省益婁高速公路建設開發有限公司，註冊資本1億元，為項目的開發建設做準備。
案發前一個多月，李偉軍過50歲生日，慶生宴在他的長沙華雅國際大酒店舉行，還專門請了一家婚慶公司的主持人。陳明憲也列席其中，場面熱鬧。
陳明憲落馬，和馮偉林的招供有關。馮偉林頗有文才，擔任過湖南省委常委、組織部長的秘書。2004年前高管局局長楊志達落馬後，馮偉林擔任副局長，2008年擔任局長、廳黨組成員。
2011年8月中旬，馮偉林沒來得及為新搬遷的省高管局大樓牌匾揭幕，就被省紀委辦案人員帶走。坊間傳言，很快就要輪到陳明憲。
據稱，馮偉林被「雙規」後兩個月，未發一言，有某老領導出面打招呼，希望能好生待他。馮一度被辦案人員從湖南帶到河北保定關押，最終扛不住了。
在馮偉林落馬前，陳明憲多次遭到舉報，但總能逢凶化吉。
2010年8月，陳明憲的女兒遠嫁內蒙古鄂爾多斯。有人在湖南省官方網站紅網論壇舉報，稱湖南眾多建築業老闆雲集鄂爾多斯豪華酒店，陳明憲收受巨額紅包。
2010年9月10日，陳明憲在紅網論壇回應。「湖南方面參加婚宴基本都是我家的親戚、同學、老鄉，我沒有接受任何人的紅包和禮金。」陳明憲稱，紅包禮金都已退還，找不到人的1.5萬元已交到交通廳紀檢監察室。
「本人在交通系統工作多年，我從來不收紅包與禮金。」陳明憲鄭重聲明，指責網帖捏造事實，嚴重損害他的聲譽。
陳明憲發帖後，二十多個新註冊的ID在主帖後留言，為陳明憲打抱不平，證實他的清白與正直。
另一次密集的舉報發生在陳明憲退居二線後，他第四次申報院士期間。
中國工程院院士增選評審每兩年一次，陳明憲在2003年、2005年、2007年連續三次申報，都沒有成功。
與前三次不同的是，陳明憲此次參評獲得了湖南同鄉、中國工程院院士、大連理工大學校長歐進萍的推薦。
不過，就在陳明憲為評選院士奔走時，有人將舉報信寄往中國工程院，舉報陳明憲在「工程設計、建設、運行、管理方面的重要成果」的五項中，有四項造假，其中包括偽造其在岳陽洞庭湖大橋、益陽茅草街大橋建設中的身份。
舉報人稱，「他申報院士材料中的有關著作和論文也是請人代勞的，」陳明憲從2011年春節開始「到處跑關係、送禮請客，回來後給高速公路原來提拔的經理發信息、打電話要求報銷發票」。
通過檢索萬方數據庫，陳明憲是唯一作者的期刊論文有7篇。陳明憲2003年編著過《斜拉橋建造技術》，全書共22章，陳編寫了其中15章，但書中前言部分特意提及蔣響元、祝志文等15人「參加了本書的組稿工作」。
從論文、專著數量上看，陳明憲遠遠不及其他院士競爭者。本刊記者試圖聯繫幾位橋樑專家評價陳明憲的學術水平，但他們婉拒了採訪。
「如果不是因為被舉報，陳明憲有可能當上了院士。」知情者說。他認為，說陳明憲不懂業務是不客觀的，但他愛玩，沒時間寫書、寫論文。
兩種相反的形象
陳明憲是湖南常德臨澧縣人，出身農家。1976年從湖南省交通學校(後併入長沙理工大學)路橋專業畢業後，陳明憲在湖南路橋公司歷任技術員、項目經理、總工程師，1995年開始擔任總經理、黨委書記。
知情人說，「路橋湘軍」的崛起得益於陳明憲，「他懂業務，喜歡交際。很多場面上的事，都是陳明憲出面去應酬，他自己也願意去。」
陳明憲總能想辦法拉到業務，顯示出不俗的經營才能。有一次陳明憲對媒體回憶，1995年他剛接手時，公司員工一兩千人在家無事可做，但接下來的3年裡，就從省外拿下20多億元的項目。
湖南路橋的崛起給陳明憲帶來了各種榮譽和機遇，2000年升任省交通廳副廳長。他是中共十五大代表、優秀共產黨員、全國勞動模範，還是最年輕的「茅以升橋樑大獎」獲得者。長沙理工大學的師生們為這個又紅又專的「著名橋樑專家」校友驕傲，組織上安排他進入「首批湖南省科技領軍人才名單」。
2006年10月，長沙理工大學50年慶典期間，陳明憲正在日本北海道參加國際學術會議，他向母校發去賀電，還特意在末尾註明「發自北海道」。
在享受著廳級官員的政治待遇之外，陳明憲還是湖南大學、長沙理工大學等省內外多所高校的客座教授，他頻繁走入校園講課，接受學生們的掌聲。
熟悉陳明憲的人士稱，陳熱衷於借助媒體宣傳自己。十餘家媒體刊載過對陳的專訪，既有報紙、期刊也有網站，既有專業類媒體還有大眾化媒體。
不過，退居二線後，陳明憲變得低調了。
長沙記者秦風(化名)去年3月採訪矮寨大橋工程，在一次飯局上見過陳明憲。陳明憲讓記者不要採訪他，建議他們去採訪矮寨大橋的幾位工程師。秦風說，陳明憲很健談，溫文爾雅，彬彬有禮。
但在另外一些認識他的人那裡，陳明憲的個人形象與此截然相反。
知情人透露，「陳明憲比較張揚，是只重結果、不問過程的領導，花多少錢都不在乎。交通系統的鋪張浪費和高消費，與他有關。」
此說法並非沒有依據。湖南省紀委預防腐敗辦公室副主任陸群稱，矮寨大橋預算7個億，為了創紀錄，花費14億元才勉強竣工。
有知情者說，陳明憲十多年前主持修建的岳陽洞庭湖大橋，當初預算3.2億元，實際上花了8億多元，中途還出現過下沉。
不過，有位工程師提供了一種解釋，「工程立項時，預算不編低一些，立項就通不過;投標時報價太高，工程就拿不到。」
系統內的父子
與陳明憲家族成員同遭調查相仿的是，馮偉林被「雙規」前後，其妻子、弟弟和妹妹先後被抓，留學澳大利亞的兒子孤懸海外。一人為官，風光時惠澤家族，一旦案發卻成禍害，滿盤皆輸。
陳明憲的兒子陳釧擁有研究生學歷，畢業後即在父親的安排下進入交通系統。唐林說，能進入到高速公路系統的許多人都是關係戶，父母安排子女到系統內的做法十分普遍。
如果2007年8月沒有發生鳳凰塌橋事件，陳明憲可能要在副廳任上退休。時任交通廳黨組書記、廳長歐陽斌因塌橋事件被行政記過，很快調離僅待了一年多的交通系統，轉任省政協秘書長。事件還導致陳明憲的老部下、湖南路橋集團總經理劉曉東等人被撤職。歐陽斌的前任李安也遭到處分。
陳未受影響，相反得到一個升任正廳的機遇，「鳳凰塌橋事件與陳明憲無關。」唐林稱。但2008年5月陳明憲履新時，未能像李安、歐陽斌那樣，黨組書記、廳長一肩挑。之所以如此安排，一是陳明憲快到退休年齡，二是領導層對陳明憲肩挑兩職發生較大分歧。
最終，組織上經過權衡，決定陳明憲任交通廳黨組書記、副廳長，而在廳領導班子中排名靠後的吳亞中擔任廳長、黨組副書記，交通廳因此成為湖南省廳級機關中少有的書記、廳長分開的部門。但陳明憲強勢霸道的作風，令其成為湖南交通系統名副其實的一把手。
面臨組織上隨時可能下達的人事任免，2010年年初，59歲的陳明憲預先為陳釧做了安排。陳釧是他的第一個孩子，這是一段短暫婚姻的結晶，陳明憲為此對兒子常感愧疚。陳明憲離過兩次婚，與第二任妻子彭某生了一個女兒，其第三任妻子年齡比他兒子還小。
2010年，31歲的陳釧升任省高管局一家經營公司的老總。工商資料顯示，2010年4月，湖南高速斥資5000萬元，註冊成立湖南高速廣和投資有限公司，經營範圍包括高速路的投資、建設、經營與開發，以及其他和公路有關的經營，法定代表人是陳釧。「廣和」登記時填寫的公司住所，距離省高管局老辦公樓不到1公里。本刊記者現場查驗發現，該公司辦公地點和註冊地不一致，註冊地已被出租給商戶售賣瓷磚和潔具。
此後，「廣和」系迅速擴張，成立兩年內，先後註冊廣和實業、廣和橋樑構件、茶陵湘贛物流、湘贛物流等四家公司。經本刊記者調查，上述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皆為陳釧。公司承接了高速公路修建，簽約物流園和汽車站項目，其中位於茶陵縣的物流園，近5年內擬投資10億元，打造湖南省內規模最大的現代物流園。
在陳明憲的安排下，處級幹部陳釧忙於積累體制內的政治榮譽。2010年，陳釧被省高管局評為「抗冰雪保暢通先進個人」，2011年入選省高管局「十大傑出青年」。諳熟體制的陳明憲，格外看重這些名號。
交通系統一位人士稱，陳釧的級別相當於湖南省高速公路系統的中層，但其年薪高達80萬元，遠遠高於該局中層幹部的年薪。
陳明憲的恩澤還惠及其弟黃道軍(陳自小隨母姓陳)。知情人稱，黃道軍借湖南路橋的名義承攬了許多工程。2006年，黃道軍註冊了湖南通順交通工程有限公司。工商資料顯示，該公司性質系私營有限責任公司。
陳明憲還不忘惠澤鄉里。在家鄉人眼裡，陳明憲是一位能辦事的官員。知情人透露，2009年1月，陳明憲找人捐6萬元，幫老家修一座古橋。2010年2月，湖南省交通廳捐助90萬元，資助重點貧困村建公路及孤兒大樓。
高發的交通腐敗案
從2000年進入湖南省交通廳後，陳明憲親眼見證3位副廳級同僚出事，其中有2000年前副廳長馬其偉案、2004年楊志達案、2011年馮偉林案，而陳明憲是十餘年來湖南省交通系統內被查處的最高官員。湖南省政府原副秘書長唐見奎、王道生的貪腐案，也涉及幫人打招呼索要高速路工程，收取賄賂。
此外，河南省四任交通廳長入獄，安徽、廣東等省的10多位交通廳長落馬，交通腐敗案處在持續高發期。
「工程的腐敗，源於上上一級的更腐敗，逼著你同流合污，除非你不想當了。」 曾任湖南臨湘副市長的姜宗福認為，「好多領導打招呼要工程，你給不給?給了後人家送錢給你，你不拿都不行，如果你不收，人家以為你不把他當自己人。」
姜宗福為馮偉林感到惋惜，他和馮有過幾次交往，馮的文學才華令他印象深刻。「他不該進到這個系統。馮偉林貪腐與品質無關，與體制有關。在高管局想不貪腐很難，錢太多了，權太大了。」
多位系統內人士認為，高速公路系統之所以腐敗纏身，癥結不在於高速公路本身，而在於體制。工程該不該建，以何種方式建，本來是個技術問題，但由於政企混合，作為行政官員有管理職能，作為公司總經理又可在企業的名義下追求經濟利益，卻不受監督制約。
「招投標是可以操縱的，比如一個項目，你可以找七八家公司圍標，有的就是空頭公司，做做樣子。」唐林透露。
在湖南，中標的企業也可能被要求退出工程項目。2008年，一個已通過公開程序中標的高速路項目，卻在交通廳的行政干預下，被拆解轉給未中標的企業;2010年，一些本屬政府還貸性質、收費最多不超過20年的高速路，經過運作，成為收費30年的「招商引資」項目。
上述亂象被曝光後，造成陳明憲的班子被調換，陳明憲的書記職務被免，廳長吳亞中調離交通系統，來自交通系統外的賀仁雨出任書記和廳長。湖南省領導要求交通系統內強素質，外塑形象，認真開展自檢自查。
2009年10月，湖南省交通廳在陳明憲主持下喬遷新址。如果陳明憲每天堅持去機關上班，他肯定能看到辦公樓一層大廳開國領導人毛澤東的銅像。這位湖南老鄉端坐著，目光威嚴地掃視進進出出的公僕們，身後的牆壁上，鐫刻著幾個金色大字：「為人民服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