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瞭望東方週刊發表內地作家王蒙的文章,文中稱,「文革」乾脆是一個話語狂歡節。
發表全文如下:
琢磨琢磨「不爭論」的原則吧,這不僅對國家政治而且對個人做人都有極大的意義。
鄧小平同志自稱「不爭論是我的一個發明」,這可不是一句隨便的話,這是中國文化更是總結近百年中國近代史、革命史、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的結晶之語
一位編輯要我寫下一句有啟迪的話。我想到了兩個字,只有兩個字:無為。
我不是從純消極的意思上理解這兩個字的。無為,不是什麼事也不做,而是不做那些愚蠢的、無效的、無益的、無意義的,乃至無趣無聊,而且有害有傷有損有愧的事。
人一生要做許多事,人一天也要做許多事,做一點有價值有意義的事並不難,難的是不做那些不該做的事。比如說自己做出點成績並不難,難的是不忌妒旁人的成績。還比如說不搞(無謂的)爭執,還有庸人自擾的得得失失,還有自說自話的自吹自擂,還有咋咋呼呼的裝腔作勢,還有只能說服自己的自我論證,還有小圈子裡的唧唧喳喳,還有連篇累牘的空話虛話,還有不信任人的包辦代替其實是包而不辦,代而不替。還有許多許多的根本實現不了的一廂情願及為這種一廂情願而付出的巨大精力和活動。
無為,就是不幹這樣的事。無為就是力戒虛妄,力戒焦慮,力戒急躁,力戒脫離客觀規律、客觀實際,也力戒形式主義。無為就是把有限的精力時間節省下來,才可能做一點事,也就是——有為。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無為方可與之語獻身。
無為是效率原則、事務原則、節約原則,無為是有為的第一前提條件。無為又是養生原則、快樂原則,只有無為才能不自尋煩惱。無為更是道德原則,道德的要義在於有所不為而不是無所不為,這樣,才能使自己脫離開低級趣味,脫離開雞毛蒜皮,尤其是脫離開蠅營狗苟。
無為是一種境界。無為是一種自衛自尊。無為是一種信心,對自己,對別人,對事業,對歷史。無為是一種哲人的喜悅。無為是對於主動的一種保持。無為是一種豁達的耐性。無為是一種聰明。無為是一種清明而沉穩的幽默。無為也是一種風格。
求諸人莫若求諸己
在這裡我想從人際糾紛擴展到無為的命題。無為是一種藝術,是一種境界,不限於在人際關係人際糾紛問題上。但我們可以從這個領域說起。
在人際關係上有時我們也會碰到相當令人困惑令人煩惱的麻煩。比如有人嫉妒你的成績,比如誤解你的為人,比如惡人的敵意,比如無知的與幼稚的起哄,還有在我們國家相當發達的流言飛語等等。
愈是有不錯的記錄就愈容易被很多人寄予希望,而期望值愈高也就愈容易達不到要求而令某些人失望。愈是記錄好也就愈容易被大眾注視追蹤,被求全責備,容易被發現缺失。愈是有影響還愈容易被雄心勃勃的正在破土而出的後輩視為趕超和破除迷信的對象,視為跳高時必須逾越的標桿,視為對手,視為開始新篇章時必須破除的障礙。有理三桿子,無理三桿子,你總會成為被議論被挑剔的人物。
所有這些都是人之常情世之常理,不足為奇,不足為病,更不要一碰到這種事就悲壯起來,不要動輒以魯迅自命,自以為如何地不被理解,如何地需要橫站,如何地至死對某些人也不能原諒。這樣的悲壯不但不利於身心健康,也不利於客觀地公正地對待不同的聲音不同的意見,弄不好還有點像鬧劇。
這裡更更重要的是,愈是——自以為是或被認為是成功者就愈可能犯這樣那樣的錯誤,他們容易或比較地容易自以為是,自以為潔,比較容易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一件事弄得清明一點竟誤以為自己無所不知什麼事都能弄明白;一件事做成了竟誤以為自己什麼事都能做成,自我封閉地論證得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便誤以為自己已經獨得真理之秘而賦有解迷釋惑的偉大使命,關起門來激動了一傢伙,便自以為已經崇高偉大了個不亦樂乎。
人這一輩子最容易犯的錯誤有兩條,一曰以己貶人,二曰以己度人。第一條就是過高估計了自己,而過低估計了旁人。第二條以為自己的好惡就必然是別人的好惡,自己的標準就是別人的標準。現在主要談第一個問題,即以己貶人。
包括許多偉人,他們很少有因為過低估計了自己而該勝利沒有勝利的,很少有畏縮不前謙讓過度的,而多半是習慣了叱吒風雲扭轉乾坤,卻在一些需要謹慎細緻地處理、需要循序漸進的事宜上把事情做砸。就是說,叱吒風雲易,循序漸進難;開場紅火易,結尾周全難。看人毛病易,看己毛病難;有知人之明已屬不易,有自知之明則更是難上加難。胳臂肘總是往裡拐,自己總是心疼自己,許多情況下人際關係上出了問題哪怕是被嫉妒被中傷,但毛病有相當程度是出在自己身上,可惜的是少有人能反求諸己也。
陷入糾紛是一大悲劇
人的一生一個大悲劇就是事情還沒有做成多少,先陷入了人事糾紛,於是左擋右突,於是殫精竭慮,於是勾心鬥角,於是縱橫捭闔,於是親親仇仇,於是拉拉扯扯,於是陰陽怪氣,於是見人就訴苦變成了祥林嫂,最後文章也不會寫了,書也不會讀了,理論也不會分析了,是非也辨別不清楚了,好人壞人全看不出來了——只顧和別人鬥了。於是凡是附和自己的聲音的都是好人,不管什麼投機者騙子都要;凡是有別於自己的意見的都是壞人,什麼諍友老友都一概排斥,心胸狹窄,思想偏執,脾氣老大,疑神疑鬼,嘀嘀咕咕。於是正經事全耽誤了,自己變成了個摩擦家、陰謀家,變成了個「鬥爭」狂,變成了個小肚雞腸、不顧大局、以我畫線、痰迷心竅的怪物,還自以為自己有多麼正確多麼偉大呢。
所以,對於人際關係的各種問題可以有所瞭解有所體察有所分析有所為有所不為,卻絕對不可執著迷戀,不可以做人的技巧衝擊了做人的根本。一切能夠正確地與得體地處理人際關係的做法,與其說是以意為之,不如說是無心得之;與其說是一種學問一種本事,不如說是一種性格一種素養;與其說是戰無不勝,不如說是隨他去吧,從不求勝,故乃從無失敗失望,於是無往而不勝,或曰不戰而勝,非戰而勝。有心取勝難得勝,無意成功自有功。
愈是弄通了人際關係的規律,愈應該懂得關係學的難登大雅之堂,愈應該有自己的主心骨自己的真正的價值追求。關係好固然好,關係不理想也只好隨他去,同時徐圖轉機。各種關係合則留不合則去,來則你好,去則拜拜,誰身上也少不了一根毫毛。取得了各方面的好感自然值得喜悅,留下了不良影響也只能總結經驗以求從頭再來,同樣不能影響自己的主心骨。你是做事的應該努力專心把事做好,你是做文的應該努力專心把文做好,你是打球的應該努力專心把球打好,你是唱曲的應該努力專心把曲唱好。
以關係立足的人以關係而敗,以事業成就立足的人則雖也可能受關係之惠之害於一時,卻不可能被關係決定永遠。關係是常變的,成就是相對穩定的存在。有些三四流角色唯恐無人問津,不怕胡攪蠻纏,沒有辦法,我輩只能避之唯恐不及。你搞你的摩擦,我做我的切實的工作;你造你的流言,我做我的切實的工作;你起你的大哄叫做譁眾取寵,我做我的切實的工作;你跳八丈高鬧成一團,我做我的切實的工作;你聲嘶力竭、大呼小叫、高調入雲、危言聳聽、裝腔作勢、連蒙帶唬,我還是專心致志地做我的切實的工作,如此積以時日,誰高誰低誰勝誰負,還有懷疑嗎?
人生最重要的是知道「不做什麼」
一個人做成一件事情有許多條件,良好的人際關係只是條件之一,實力條件就更重要。機遇也很重要,就是說客觀條件也很重要。還有許多臨時的和偶然的因素,再加上主觀的努力才能有望。不瞭解這一切,只是一味地活動操作強求爭奪,往往是輕舉妄動,枉費心機,揠苗助長,緣木求魚,心勞日拙,疲於奔命。
幾十年來,特別是近二三十年來,我算是看夠了,有的人整天發佈自己即將青雲直上的消息,有的人整天出入宅門,有的人整天表白吹噓,有的人整天罵罵咧咧,意在讓人相信全黨全民都對不起他。這樣的人最後到底做成了什麼呢?他們的這種表演,除了臭自己以外,他們對社會對人類對歷史甚至對個人對家庭能夠起什麼有益的作用呢?
一個人應該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麼,應該做什麼,必須做什麼,更應該知道不應該做什麼,不要做什麼,其實做也做不到什麼。比如說話,說話很重要,傳播思想,確定方向,分配資源,行使權力,多要通過說話進行。但也有另外一面,就是說了許多話用處不大,說了許多狠話不過是打個水漂兒。
說到說話,我們曾經是非常重視說話的,所謂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夠可以的了。以歌頌斯大林著稱的蘇聯作家巴甫連柯寫過一篇短篇小說,題目就叫「話的力量」。很難找到與「文革」相比的說話高潮。「文革」乾脆是一個話語狂歡節,什麼好話忠話高談闊論豪言壯語都說盡了說穿了說透了底了,什麼批判的話臭人的話咒罵的話嚇死人的話也都說盡了。姚文元就是說後一種話的能手,而林彪比較會說頭一種話。曾幾何時,姚乎林乎「文革」語言乎已經成了笑柄啦。
這就是說,認識到話的重要力量還不夠,還要認識到話的有時不必多說,說也白說,或者壓根就不應該說。例如近二十餘年的「不爭論」方針,這就是洞曉了話的無力、話的壞事的那一面而得出的經驗總結。琢磨琢磨「不爭論」的原則吧,這不僅對國家政治而且對個人做人都有極大的意義。鄧小平同志自稱「不爭論是我的一個發明」,這可不是一句隨便的話,這是中國文化更是總結近百年中國近代史、革命史、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的結晶之語。
口是厲害的,俗話說眾口鑠金,然而那說的是眾口,一隻口就未必有那麼大力量。一隻口這樣說,另幾隻口很可能是另一樣說。眾口也得看是真眾口還是起哄或被迫的眾口。例如「文革」當中,眾口齊聲打倒劉少奇,眾口一聲誓死保衛這個誓死保衛那個,收效如何呢?只有真正代表民心的眾口才有鑠金的力量。
再說,眾口鑠金,這是事物的一個方面,並非全部,另一面則是真金不怕火煉,是淘盡黃沙才是金。另一面還有眾口的隨風倒,還有所謂「沉默的大多數」。需知世上除了「叱吒則風雲變色」以外,也還有「喑嗚則山嶽崩頹」。
「無為」也是一支歌
借此我想說一個問題,那就是老子講的「無為而治」。這當然不是絕對的,無為而無不為,無為的目的是有為而不是睡覺不是長眠不醒。讓我們冷眼看看世界,出醜的人往往不是消極退縮的人而是輕舉妄動的人,人的出醜與其說是由於無知少知不如說是由於強不知以為知,危害人群的人與其說是謹小慎微的人不如說是大言欺世的人,壞人蠢人常常是自我感覺過分良好的人而不是缺少信心的人。兒童少年,沒上過學,智障失語,這都不丟人,而只應得到人們的幫助與同情,原因在於這些人才不會自命不凡,橫行霸道。
當然,「無為」云云這話本身就很可爭議。人生是複雜的,任何人都可以舉出一千個例子來說明中國人的人生態度的主要問題是消極退避而不是相反。那麼我們應該提倡的就應該是有為而不是無為。好吧,我也覺得老子的「無為」這個說法有點太藝術太浪漫太哲理,此兩個字與其說是科學論斷不如說是美的感受,與其說是一種原則不如說是一種感覺,它是一種境界而不是具體規定。
然而這兩個字又是太精彩了,太傳神了,太靈動了,所以我還是願意就此二字做一點文章——這也是語言悖論的一例吧。正如毛澤東所說的「書讀得愈多愈蠢」一樣,時髦一點說,這也是深刻的片面之一例。關鍵在於我們自身的靈氣,自身的不教條、不矯情、不可故意抬槓、不可把書讀死讀呆。
「無為」云云,還有老子的一些其他名言,由於它們的含蓄、神奇、巧妙、哲理性和浪漫性,因而常常引起誤解。一種認為老子太消極,其實老子只是比常人俗人深了一兩步。更糟糕的是認為老子的「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無私歟,故能成其私」與「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之類的精闢之論是一種陰謀家的學問。其實陰謀不陰謀就看誰用、為什麼用、怎樣用了,以陰謀境界看無為之論,最多搞幾手陰謀還搞不太像,陰謀家是沒有無為而治的這種氣魄這種靜適這種虛懷若谷與這種海闊天空的。
無為是一種境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無為是一種藝術,一種圓融貫通,一種天馬行空,自由自在,得心應手,了無痕跡。無為是非「常道」的天道,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妙理。無為是一種精神的享受,精神的翱翔,精神的解放,精神的自由舒捲,精神的大寫意與現代舞。你可以享受無為,欣賞無為,以無為為契機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卻難於強求之硬解之操作之扮演之。
無為好像一首歌,每個人都可以唱它,每個人的唱法都有不同。無為又好像一部交響樂,你可以欣賞之、感受之、聯想之、琢磨之、讚歎之,卻不可自稱聽明白了全懂了窮盡了,更談不到會用了管用了。
順便說一下,先秦諸子百家的著作,竊以為應該用一種半審美的心態去閱讀體味,否則把《論語》《孟子》當道學(即喪失了一切生活氣息的教條)讀,把老莊當陰謀或消極的裝瘋賣傻讀,甚至連《詩經》都當成君臣教化的東西來解讀,豈不只能帶來災難?
那麼讓我們換一種說法,那就是一個人要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一個事無鉅細都上心都操勞的人不會有成績,一個斤斤計較於蠅頭小利的人不會有作為,一個熱衷於關係學的人不會有真正的建樹,一個拚命做表面文章的人不會有深度,一個孜孜求成的人反而成功不了。一定要放棄許多誘惑,不僅是聲色犬馬消費享樂的誘惑,而且是小打小鬧急功近利竅門捷徑事半功倍的做事的誘惑,才能有所為。
有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這除了說明事物發展的偶然性外,也說明太以意為之了,常常舉措失當,強求而不得。有意者,就要看你的意是否符合客觀規律了。符合客觀規律的努力愈努力愈有效,而不符合客觀規律的努力,愈努力愈糟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