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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視前副台長:政治毀了春晚


http://news.wenweipo.com   [2013-02-24]    我要評論

【文匯網訊】據中國週刊報道,央視前副台長洪民生分管了頭十年的春晚,

他最不願意做把關人,因為,「這完全和藝術無關。」

2013年春節聯歡晚會綵排現場的角落裡坐著一位頭髮全白的老人。腰桿挺得筆直,專注地看著節目,時不時搖一搖頭或用手指連敲幾下大腿。

這是他第三十一年參加春晚綵排,對於年逾八旬的洪民生來說,「關注春晚」似乎已經成為生命中的一部分。

綵排一結束,洪民生就順著退場的人流快步走出演播廳。最近幾年看完綵排,他都不願意再提意見。如果有人問,他的回答便是,「春晚再也回不到那個時代了。」

生於匱乏年代

八十平米的演播室裡溫度超過四十度,老師在台上講課,演播室裡所有人都像淋了雨似的流汗。電教部主任洪民生卻樂此不疲,因為他知道,現在製作的錄影帶會在地方電視台、各大工廠輪番播放。

「文革」結束後第二年,電視台恢復播出,洪民生的全部精力都投注在電視大學上。

三十多年後,洪民生回憶,電大的一段經歷讓他清楚地認識到:匱乏的年代,人們實在太渴求文化,他要做的就是填補這個大坑。

洪民生帶著電教部同事到工廠參觀,工廠每天停產2小時組織學習。廠房的空地裡擺滿了桌椅,工人們一排一排坐著,盯著前面的九寸黑白電視機,他們正在學習26個英文字母。第五排開始往後,每個人都托著一台小望遠鏡,看一眼電視機,低頭做一下筆記。

一個工人告訴洪民生,自己就因為不認識英文,拉錯了閘門毀了機器。

電教做得十分成功,一年後中央撥款5000萬買了500台最便宜的攝影機,準備籌辦電視大學。消息一經傳出,賣電視大學課程資料的東單新華書店排隊排到了一個路口外的菜市場。

一年時間,上百萬人在電視大學進修。多年以後,洪民生碰到外交部一名處長,談起電視大學,那位處長十分感慨,他就是電視大學出身的。

慢慢步入正軌的電視大學成了一塊香餑餑,很快電視大學劃歸教育部。電教部更名為文教部,再後來劃歸了央視,成為央視文藝部的前身。

升職為副台長的洪民生分管文藝工作。此前,電視台已經錄製轉播了1979年《迎新春文藝晚會》和1980年《八十年代第一春》兩台春節文藝晚會。

洪民生記得有人跟他說,當看到喜歡的歌手郭蘭英站在台上唱《繡金匾》時,全家人眼淚都流了下來。和做電視大學感覺一樣,洪民生感到人們對文化與文藝的飢渴。

最初,文藝部想排演一台戲甚至連演丫鬟的演員都找不到。慢慢開放後,許多老藝術家才回到舞台,洪民生看著他們在台上相見抱頭痛哭,也激動得想要掉眼淚。

1983年,導演黃一鶴提出要把春節晚會的規模擴大,形式改為直播。洪民生覺得台裡一直有直播體育賽事的經驗,直播春晚問題不大,就把這個想法報給當時廣電部部長吳冷西。

直播春晚的想法很快獲批,兩個月後就是1983年春節,黃一鶴擔任總導演。

那一年,對於洪民生而言是原本簡單的一年,摸著石頭過河,六百平的小演播室辦一台晚會,演員就坐到下面當觀眾,到了表演時間就上去表演。一切都和之前的大聯歡相同,這台晚會原本沒有受到多大的關注。

洪民生甚至都沒有審核所有節目,只是囑咐黃一鶴把比較流行的歌曲都提前錄好備播帶,以備缺節目時補上。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1983年直播春晚引起巨大轟動。

直播當晚,四條電話線不間斷地接聽到打進電視台的點播,滿滿五盤點播單都是李谷一的《鄉戀》。

《鄉戀》因為曲調柔美被批評靡靡之音,黃一鶴很為難,拿著點播單去請示吳冷西。洪民生就跟吳冷西解釋說:「其實《鄉戀》只是曲調軟一點,沒有大問題的。不唱觀眾恐怕不滿意。」

吳冷西拿著點播單來回踱步,等了十幾秒鐘終於出聲:「上《鄉戀》。」

就這樣,《鄉戀》在1983年春晚「解禁」。

洪民生回想第一屆春晚,算不上什麼創舉,只不過在最匱乏的年代他們撕開一個小口子就能讓觀眾無比滿足,「春節聯歡晚會」也就延續至今。

主旋律下的精彩

小口子的撕開讓所有的目光聚焦到了中央電視台,洪民生收到不少寫給電視台的信,希望第二年的春節聯歡晚會更有看頭。

但讓洪民生為難的是,上層領導對春節聯歡晚會重視了起來,中央給廣電部開了一個會,討論春晚的開放程度:能不能讓觀眾參與太多?歌曲可不可以柔軟一點?芭蕾舞這些洋玩意應不應該出現在春晚?

洪民生早就料到,討論的結果是不能、不可以、不應該。會後,中央正式提出要求,下一屆春晚要以反映「統一團結」為主題,節目內容必須嚴防「精神污染」。

回到電視台,洪民生找來黃一鶴讓他發揮經驗出任1984年春晚總導演,接下來就要考慮如何破局:觀眾們期待的春晚一定不是主旋律的政治活動。

還是那個六百平的演播廳,形式上也很難搞出花活,洪民生想該如何讓「統一團結」的春晚符合觀眾的口味。他提出了要求:要比「精神污染」的春晚更精彩。

「沒有港台同胞怎麼算得上統一團結呢?」洪民生確信港台演員的不同表演風格一定能給春晚舞台注入活力。於是,黃一鶴找來了台灣主持人黃阿原,香港歌手張明敏、陳思思、奚秀蘭。奚秀蘭演唱三首歌,中間還換了一次演出服,不僅觀眾覺得新奇,就連大陸女歌手們也羨慕得要求傚法。

百姓還想看什麼?洪民生經常在台裡說,「老百姓需要酸甜苦辣鹹所有的味道,我們放甜味容易,苦、辣卻最難做到。」承載苦、辣味道的就是語言類節目。

1984年春晚,黃宏的《宇宙牌香煙》諷刺當時社會上一些商家以假亂真的不良風氣。而陳佩斯、朱時茂的小品《吃麵條》也是那一年最成功的節目之一,陳佩斯的表演就是讓人大笑。雖然遭到一些領導指責表演「低俗」,小品的節目形式卻因為《吃麵條》而定型,春晚也從此成為小品培養基地。

1984年春晚還沒結束,洪民生就感到「一定成功了」。那天晚上,幾乎沒有人離開演播廳,大家就地擺桌慶祝一起唱歌跳舞吃年夜飯。剛剛好五十六桌,「連數字都恰恰各民族大團結了」,直到凌晨五點,大家才依依不捨地散去。

極少喝酒的洪民生到處給人敬酒,喝了一瓶半茅台,他不記得那一晚說了多少感謝,只記得在之後的三十年春晚再也沒有那樣純粹的開心。

之後的一個月,一麻袋一麻袋的信堆積在央視地震臨建棚的辦公室裡。有電視從業者也給台裡寫信說,知道春晚反對「精神污染」原本很失望,覺得春晚要沒看頭了,沒想到一台晚會儘是老百姓的喜怒哀樂,這是一台反映百姓心聲的春晚。

1984年春晚是洪民生認為至今最成功的一屆。「那一屆因為是最真誠的,春晚還沒有那麼多附加的東西,只是純粹讓老百姓喜歡」。

那屆春晚之後,鄧穎超親自批示:春晚這個節目很好,要拿到國外去放放也很好。洪民生馬上把帶子送到大使館。轉年,春晚還沒結束,大使館的飛機已經停在機場等著把帶子第一時間送出去。再往後,乾脆算好時間給使館送去提前錄好的備播帶,讓在國外的中國人可以同時看到春晚。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1992年國際中文頻道開播,全球直播央視春節聯歡晚會。

彼時,央視春晚早已經如同年夜飯成了中國人過年必不可少的一桌盛宴。

擦邊球

春晚成為一件國家大事,不再是一群文藝工作者湊在一起的一場晚會。洪民生慢慢發現自己多了一重身份,春節聯歡晚會的把關人。

如果是為藝術把關,洪民生當然是會欣然承擔。

1985年春晚,因為黃一鶴追求創新而使場面失控,節目超時快5小時臨時截取三小時內容;發行的工行紀念券被指藉機牟利;剛剛回國的演員陳沖在台上的一句「你們中國人」更是引起觀眾不滿。中央電視台在《新聞聯播》裡向全國觀眾道歉。

洪民生則到22家地方電視台一家一家去做檢討。他站在台上說,「你們挨罵都是因為轉播了我們做的春晚,我要跟你們道歉。」

洪民生本來已經做了捲鋪蓋走人的準備,但他沒想到,台裡不但沒有將他革職,還提拔他做了二把手,並繼續負責春晚工作。

留在央視的洪民生必須做他最不願意做的一件事,成為春晚的把關人,「這完全和藝術無關」。

把關的第一步,洪民生就給春晚提出了很多細碎的規定。比如,春晚所有節目甚至直播時要說的每一句話必須經過他審核;現場演出的時間和綵排時間誤差不得超過三十秒;港台演員挑選要向上級報批等等。

這之後慢慢演化出了一套延續至今的春晚審核、綵排流程。1989年,春晚審查的規格上升到由政治局委員出面。1992年,洪民生離開中央電視台時,這套流程複雜到節目要通過五審才能上春晚,被稱為「過五關」。

在央視的最後幾年,洪民生這個把關人也僅僅是一個問題匯總者,他要聽從太多部門的指揮。他能做的就是為最大限度地保留藝術打一些擦邊球。

正式審查最少兩次,工、青、婦、少數民族、解放軍等代表都會來參加決策會,每一個部門都會給洪民生提意見。

洪民生當然有應付這些「臨時領導」的法門,春晚審核節目前,洪民生都會主動給中央書記處書記李瑞環打電話報節目,把他覺得可能會引起爭議的點提前講出來,問書記可不可行。

到現場審查的時候,李瑞環已經首肯,各個部門也就不好再說什麼。

除了春晚,元旦晚會前,洪民生也會提前向領導匯報。

1989年元旦晚會前,洪民生給李瑞環打電話請示,姜昆的相聲《特大新聞》裡有「天安門廣場要改農貿市場」的說辭,姜昆要在天安門擺地攤賣炸糕。洪民生問:「可以在天安門擺攤麼?」

李瑞環說,「天安門擺地攤可以在相聲裡想像一下。辦晚會就是要讓老百姓開心,你們放心,有什麼問題,我給你們擔著。」

1992年,洪民生在任的最後一年,他向李瑞環匯報了當年春晚的節目後,兩人又談到了《特大新聞》,李瑞環對他說:「洪民生,我發現了,你都是在我這兒打擦邊球。這個擦邊球只要打好了就是好球啊。」

洪民生激動得一下子承認了自己的小心思,「您說到我心裡去了。」

可是,不是每個球他都能打得好,「打到界外的多過好球」。

政治毀了春晚

退休後在家鑽研書法的洪民生依舊關注著春晚,他喜歡看別人打出的好球。

1994年黃宏、侯耀文的小品《打撲克》是三十年來洪民生最喜歡的語言類節目,把官場裡大官壓小官諷刺得淋漓盡致。

「諷刺現實是相聲小品的生命力所在」,洪民生把關春晚的十年會給每屆春晚總導演提要求,每年至少有兩個語言類節目是針砭時弊的。「能不能過五關要看打馬虎眼的本事和造化,但是做不做是責任和良心。」

可是漸漸地,洪民生越來越見不到讓他覺得痛快的節目,舞台一年比一年漂亮,但節目僅僅是每年變一下形式,內容卻沒進步。「尤其是最近五年,路子不對,老百姓過得還很苦,春晚卻一直在歌功頌德拍馬屁。」

退休後的洪民生養成一個習慣,每年都會去看春晚綵排,多少提一些意見。有一年,洪民生給總導演打電話:「千篇一律的宏大,這種思想一定要改一改,百姓需要現實。」

這位總導演很無奈地說:「洪老,上面的比我們膽子還小,我們是想沖衝不上去啊。」

洪民生知道總導演們的壓力,後來也就不再給他們提意見了,「導演們心裡跟明鏡似的,我的意見都是在為難他們。」

幾年前,台裡組織幹部去五台山旅遊。到了廟裡無論老少撲通跪倒一片,虔誠地叩拜,嘴裡還唸唸有詞。洪民生成了唯一站著的一個人,一時間他愣住了。

「跪在佛前的都是黨員,節目裡歌頌完偉大的祖國,然後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信仰」,洪民生說。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退休前有一次到日本訪問。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同行去請鄧麗君回國演唱。鄧麗君卻說:不想來,因為她是有國民黨背景的。

當時洪民生信誓旦旦地跟同行說,現在政治氛圍已經開放了,總有一天鄧麗君可以回國登台。可他萬萬沒想到,鄧麗君竟然一生都未被獲准到大陸演出。

談及如今的春晚,洪民生就會感傷從前。他和電視同行用十幾年時間一點一點擠開裂縫,緊閉卻只在一瞬間。

在洪民生的年代,春晚追求的是百花齊放,而電視人的信仰是萬家爭鳴。「政治毀了我們的春晚」。

      責任編輯:蘇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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