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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朱令家屬提供,左起吳承之、朱令、吳今、朱明新。 【文匯網訊】如果今天問朱令,你多大了?朱令會眨眨眼睛,把頭歪向一邊,張大嘴巴發出一串不連貫的氣聲。等母親朱明新拿來膠布堵住朱令喉部的氣孔,能聽見那一串氣聲說的是:22歲。
據解放日報報道,今年,朱令就要40歲了。18年前,那名年輕漂亮、才華橫溢的清華女生,如今癱在床上,說著外人聽不懂的話,做著別人走不進的夢。
記者昨晚聯繫得知朱令父母的明確表態:他們不上網,之前不知道有所謂「白宮請願」一事,如今的態度是既不參加也不支持,包括前段時間有網友發起的「金融戰(做空某公司)」等過激行為,他們都不贊成,他們的生活重心還是在照顧朱令身上,他們也依然相信正規的途徑和渠道,所以也一直在拒絕某些媒體的採訪。記者此前採訪中,也多次聽到好幾位幫助他們家的志願者,均有類似表示。一家已幫助朱令家近10年的基金會有關人士昨夜則告訴記者,他們的目標是提供經濟援助,而並不以追懲兇手為目的。
朱令一家,確實給記者以別樣感受。
朱令還好麼
前往朱令家之前,曾有朋友說:如果用同情或者憐憫來看朱令家,那就是對他們一家的貶低。
他們的樂觀和堅強,由內而外。朱明新說:我們令令就像A股一樣,好一下、壞一下。父親吳承之說:兩位數乘法令令都算得來,原來的方法可沒忘呦。
採訪中,常常聽見隔壁房間有「匡當、匡當」的聲響,放心吧,那是她在做仰臥起坐呢。她比任何人都想康復。
實際上,朱令根本無法自己坐立,但是她每天會堅持雙手抓住床邊扶手,使勁掙扎著想要起來,最多頭部離開枕頭,然後一次又一次,這就是父親所說的「仰臥起坐」。
18年前鉈毒的貽害,總是跑在朱令的努力前面:她如今全身癱瘓、智力只有六七歲孩子的水平;她瞪大眼睛尋找著眼前的焦點,可爸爸媽媽還是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現在又出現肺部萎縮和糖尿病,老兩口只能看著孩子「螺旋式下降」……朱明新說,今年冬天令令沒告急,已經算幸運了。兩年前住院時的氣管插管還在,拔除的可能性不大。最近感冒,又勾起了肺部的老毛病。
朱令的家,還保持著上世紀90年代的風格。格子地板,打理得很乾淨;黑色皮沙發,所有扶手和坐墊已用黑色無紡布包裹,老舊卻依然體面。客廳的窗台上總有幾朵綻放的小花,紫色蝴蝶蘭開得正艷,一盆杜鵑過了花期,只剩綠葉。吳承之說:都是送的,能養活的都留著呢。
客廳裡,擺滿了送給朱令的禮物。西藏的萬福風鈴、香格里拉請的唐卡、布達拉宮的佛塵,還有熱心人曾請來兩位高僧為朱令做過法事。
那些熟悉朱令的朋友們說:朱令太聰明了,即便現在這樣。幫助朱令的志願者李贏問朱令:我是誰啊?朱令想不起來。李贏一點點提示她說:Loser (失敗者)。朱令一下子反應過來,Winner!Winner就是贏。
有時候,朱令很乖。問她現任國家主席是誰,她回答得清清楚楚。有時候,朱令會發脾氣。聽說同學們都出國了,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為什麼我不能出國?真是活見鬼了!亂七八糟!一下子鬧開了,家人只得忙著安撫。
這幾天,朱令正練習從輪椅上站起來。她上身臃腫,雙腿肌肉萎縮得只有正常人胳膊粗細。為了幫她復健,家裡人試過很多方法:比如,在屋頂上固定兩條繩子,給朱令穿上類似吊威亞的裝備,再勾住兩條繩子,讓朱令半站半吊在空中,左右搖晃,鍛煉雙腿。
又比如,現在。吳承之站在朱令面前,雙膝抵著朱令的雙腿,雙手托著她的腰。朱令抱著父親的脖子,從輪椅上站起來再坐下。最初,蹲起十個,練上幾天。之後,再加十個,十個又十個,一點點加到今天能連續做60個,一天練上4次。「做完了,她一頭汗,我一頭汗。」今年已72歲的吳承之說。
吳承之是溫州人,在上海長大。1959年他和朱明新在中國科技大學地球物理系相識。他們有兩個孩子,姐姐吳今隨父姓,妹妹朱令隨母姓。姐姐考入北大,妹妹考上清華。大家都說吳今內向含蓄像林黛玉,朱令活潑開朗像史湘雲。這種在當時聽起來是讚美的話,之後卻不免讓人聯想到兩位姑娘的命運。
吳今在大學一次郊遊活動中意外墜崖,離世;朱令原本可能精彩的人生,也隨著她的「最高夢想」,逝去。
「怪病」?
朱令的「最高夢想」,與許許多多當時的大學生樂隊成員一樣,就是在北京音樂廳獨奏。
1994年12月11日,北京音樂廳。朱令穿著白色花邊襯衫,一襲黑色長裙。在古琴邊坐定後,她並不急著演奏,而是開始試音。試一次,不滿意,調整琴弦,再試。場內很安靜,等著她調了5次,才開始獨奏《廣陵散》。那時,恐怕沒什麼人知道,鉈毒已在朱令體內隱隱發作。事後有同學告訴朱明新:朱令已經3天沒吃飯了。
朱令是清華大學化學系物理化學和儀器分析專業的學生,同時是校民樂團的骨幹之一。朱令的班長張利曾經撰文寫道:「迄今為止,我還未曾見過如此完美的人。有一次,同屋薛鋼指著一份雜誌的照片對我說,你看,太像朱令了。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不禁怦然心驚,這不就是朱令嗎,她的照片怎麼上雜誌了?再看下面的註釋,那裡赫然寫著:歌星王菲。」
而母親眼中的朱令,對未來有著「一肚子計劃」:一待演出結束,就要將更多精力投入學習。可是第二天,朱令突然病得很厲害:腹痛、腿痛。很快,頭髮掉光了,被送往同仁醫院治療一個月,病因無法確診,好轉後回家休養。
新學期開始,朱明新勸不了倔強的女兒,不情願地送朱令回校。入學不到十天,她再次發病,雙腳疼痛難忍、雙手麻木,剛長出的碎發也脫落了。1995年3月9日,朱令到北京協和醫院神經內科就診。26日,朱令進入ICU,靠呼吸機維持生命。28日,朱令陷入長達兩個月的昏迷。但到底是什麼病?醫院依然束手無策。
「朱令得了怪病」的消息在同學中傳開了。登革熱?熱帶傳染病?帶狀皰疹?……不斷的猜測,卻沒人相信,竟能發生這麼殘酷的事。
殘忍真相的揭開,源自朱令的中學同學貝志城。這位北京大學力學系的學生,去醫院見老同學「最後一面」。貝志城在回憶文章中寫道:她幾乎全身赤裸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我的第一反應是拔腿想走,但是雙腿已經不聽使喚。
挖空心思想著如何安慰朱令父母時,他突然想起前兩天聽舍友講過在做一個叫Internet的東西,可以和全世界聯絡。於是就沒話找話地,告訴朱令的父母有這麼個東西,沒準可以向全世界尋求幫助。窮途末路,朱令父母答應了。
4月10日,貝志城發出了第一封電子郵件。據他介紹,那時中國只有3條256K的鏈路,在清華、中國科學院和化工大學。他和同學「借道」清華大學,拉過來一條網線。很快,收到的第二封回信裡,就有人懷疑是鉈中毒。
此後,他共收到回信1635封,「Thallium(鉈)」一詞反覆出現。在提出診斷意見的電子郵件中,有79.92%認為朱令是鉈中毒。
鉈是什麼?一種重金屬,化合物有劇毒,曾用於滅鼠。但用於毒害人?當時極為鮮見。
朱令的家人得知北京職業病防治所能做鉈中毒的化驗後,帶著朱令的腦積液、血液、尿液、指甲和頭髮,找到了研究所的陳震陽教授。
儀器顯示突然「打到頭了」!陳震陽說:朱令體內的鉈含量比正常值高出一萬多倍,已經達到醫學致死含量。結論很堅決:鉈中毒,而且是兩次中毒。
吳承之立即在北京尋找治療鉈中毒的特效藥普魯士藍,這時距朱令已經發病將近50天了。
施藥有效。又過了一個月,朱令體內的鉈含量降為零,中毒症狀消失。她的命得救了,然而,還是遲了:大腦、中樞神經、肺、肝受到嚴重損傷,腦組織萎縮,雙目失明,四肢、語言及記憶功能喪失,處於重殘癱瘓狀態。
究竟是誰,要致朱令於死地?
懸案18年
朱令臥床18年了。但說起令令,父母的神情很平靜,總帶著一點微笑,甚至還帶著18年來從未被磨去的驕傲。
可一談起至今未破的案子,吳承之頓時就激動了:他拿出幾份材料,逐字逐句地念,邊念邊評論;而後又急著開電視,一定要記者看看2006年《東方時空》為朱令製作的節目,在他看來,這個節目點明了「誰是罪犯」。
聽到在說案子,一直在鄰屋照顧朱令的朱明新也趕忙來了,說了自己申請信息公開卻四處碰壁的困境。而對於細節,朱明新拍著腦門,總是重複著「我都能想起來」。但她總是在想,總是話到嘴邊……顯然,這件事對年過七旬的老人,已經過去了太久太久。
驚聞女兒是鉈中毒後,朱令父母在1995年4月28日晚找到系裡,校方隨即報案。朱明新記得很清楚,報案後兩個月,還沒消息。一家人很著急,就去問進展。沒想到,將近二十年了,這家人還在著急。因為,這個案子,成了無果的懸案。
朱令父母逐一回憶——
1995年4月28日報案幾天後,朱令寢室就發生失竊案,朱令的個人生活用品蹊蹺丟失。1998年,朱令存放在系裡的物品第二次被盜。
1995年10月,也就是立案偵查後的半年,警方曾說過「一層窗戶紙,一捅就破」。
1997年4月,朱令的一位同班同學兼室友,被警方傳訊8個小時後回家。
1997年畢業典禮,朱令就讀的物化2班,31人裡有28人領到了畢業證和學位證,沒拿到的是因病休學的一位同學和朱令,以及那位被傳訊室友。
等了又等,答覆始終是「正在調查」。
直到2005年末,一次網絡事件引起了公眾和媒體對這起舊案的極大關注。一位網友在天涯論壇上發表《天妒紅顏:十年前的清華女生被毒事件》一文,這篇文章不僅將朱令案件定性為投毒案,更將曾被警方傳訊的室友推到風口浪尖。很快,一個含有該室友姓名的ID,開始在天涯發「聲明」帖《駁斥朱令鉈中毒案件引發的謠言》,訴說自己多年來被誤解、被懷疑。「我是清白無辜的。我也是朱令案件的受害人。」
各類「網絡福爾摩斯」頻現,「滾落到室友床下的朱令杯子」、「被室友們分食的麵包」……等多個細節都被熱烈討論。
李海霞,北京一家律師所的合夥人,最初以公益律師的身份參與到朱令案中,提供法律咨詢服務。剛介入的時候,正值2006年網上激戰。她和張捷律師用「朱令律師」的ID在百度朱令貼吧發出了「為朱令案徵集線索」的帖子。網友互動最激烈的20天裡,李海霞每天網絡回帖到凌晨兩三點,並且,每天只做這一件事。
那時,無論高調、低調,物化2班的每一個人都似乎被捲到這起風波中。他們被攻擊、被「人肉」,以至於再見到某位朱令室友時,有人評價說「總覺得她惴惴不安,好像著了魔一樣」。
2007年9月,朱令家、律師才從一份公安部給某位政協委員的復函(公辦查[2007]040014號)中得知「警方已於1998年辦結此案」。這封復函是這樣寫的:經警方工作,排除了朱令自殺和誤食鉈鹽的可能性,基本確認系人為投毒所致,但由於事發兩個月後才報案,證據已經滅失,案件終未偵破。1998年8月25日,市局文保處經批准結辦此案,並妥善答覆了當事人家屬。
而朱令父母則說,8月25日這一天,北京市公安局曾與他們有過一次正式會面,但只和他們重申了一些事實,並未有結案一說。
他們困惑極了,可似乎,只能接受這個結局。然而,案情到底偵查到了什麼程度?
朱明新徒勞地奔走著。
其實,不僅朱令一家,當年的同班同學也希望能夠公開案情。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同學,用了「窩裡鬥」來形容今天的局面:放任猜測,對雙方來說都不好,「權威就在那,就在卷宗裡,可沒有發聲」。
那你認為那位室友是兇手麼?
「我相信法律上的兇手在偷笑。」這位同學告訴記者。
「我們堅持著朱令的堅持,不放棄朱令的不放棄」
在朱令身後,始終有一股溫暖的力量。
2004年3月26日,「幫助朱令基金會」在美國加州註冊成為非贏利的組織。為朱令募集善款,也幫助其他鉈中毒的受害者。
何清,2006年前和朱令沒有交集,最早以網友身份參與到基金會中。聽說記者採訪,幾分鐘內,從美國打來了越洋電話。2005年她在美國看到《天妒紅顏》這篇帖子,震驚、難過、憤怒一瞬間襲來。「那個下午,整個人不行了,回家抱著兒子大哭了一場。」
必須做點什麼,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她說。
何清在美國找到了基金會,輾轉聯繫到朱令父母。趁當年回國的機會看望了朱令,即使已經做好思想準備,可還是被眼前的朱令嚇到了。
何清說自己一開始像個「小憤青」,和朱明新一起去公安局詢問案情。但因為出言不遜,惹怒了對方,無果而歸。逐漸,她的憤怒變成了更實質性的工作,給朱令帶了美國製造的殘疾人用品,並聯繫了美國的醫生。
在基金會的賬目上,最少的年份有不到15人捐款;而今年前5個月就收到了500多筆捐款,數目達3萬5千多元美金。
不僅如此,每年朱令過生日,總有蛋糕來自她世界各地的同學。
為什麼你們堅持做這些?
何清說,就像有的網友寫的那樣:請坦然地接受陌生人的幫助,因為我們也是在幫助我們自己。
來自廈門的一家公司免費贈送朱令神經增長因子的藥,已經連續了6個療程,對改善腿部力量效果明顯。吳承之說,這支藥一天就要200多元。
這對蒼老的父母還說,家裡的「日常經濟問題不大,我們有退休金。就怕住院……」
在他們臉上,總有一種害怕麻煩別人的表情。
2004年初,朱明新摔了一跤,必須做開顱手術,前額補了一塊巴掌大的鈦合金。她康復之快,連醫生都吃驚。如此迅速的康復,只因為,她深深明白,吸痰、霧化、餵藥、餵飯、大小便,日復一日,朱令還在等著她。
這對普通的父母,最大的希望就是朱令能再好一點,更有尊嚴一點。朱明新拒絕媒體給現在的朱令拍照,「朱令知道的話,也不希望讓別人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吧」。
每位受訪者都會對記者說,我感染於朱令一家的精神,感動著他們的堅韌和樂觀。
而吳承之說:我們堅持著朱令的堅持,不放棄朱令的不放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