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農民夏祖海是四通鎮的名人。他主辦的民主中學高舉毛澤東思想十八年,《東方紅》樂曲是學生的起床鈴,《毛主席語錄》與各種國學經典也是學生每日必讀的書籍。與中國其他中學截然不同,他的學校從來不重視考試成績,但著重培養學生「能吃苦、能勞動」的素質。在夏祖海心中,這才是衡量人才的最重要標尺。民主中學的辦學口號,也是這一標準的具體體現:結婚、蓋房、上大學自己負責。
據中國週刊報道,2009年,民主中學的五個骨幹教師因對薪資不滿意而先後辭職,學生迅速流失。2010年,剩餘老師的工資也難以發放。夏祖海有時會想:是不是那些老師的親屬用了壞心眼,把他們從宣傳毛澤東思想的崗位上拉走了?
學校的處境讓夏祖海越來越尷尬,民主中學像缺水的麥地,「快黃了。」
他覺得太多年輕人不瞭解他的內心,更不瞭解毛澤東。「只有毛澤東思想才能救中國,救美國,救全世界」,夏祖海把這句話製成紅色橫幅,掛在了校園裡的兩棵大楊樹間。
2013年春天的風持續刮過四通鎮整整一個月後,這條橫幅斷為兩截垂落在地。夏祖海說,等學校狀態轉好,自己會把橫幅再接起來。
「這是諷刺人民公社與大鍋飯的」
紅色圍牆,紅色標語,偉人像,毛澤東語錄……夏祖海毫不諱言自己對毛澤東的崇拜。剛走下夏莊的公路,就能看到毛主席「站」在民主中學的側牆上衝人揮手微笑。校門外,學生們種的菠菜、韭菜、蒜苗、黃瓜和大蔥正在萌芽。夏祖海總覺得校外賣的東西都帶毒,從來只吃自己種的食物。學生們吃的食材也是自己動手種植生產。走進民主中學,入目是一面毛主席站在海邊的瓷磚畫。毛主席的鞋子破舊,眉宇間的憂愁清晰可見。這是夏祖海自己設計,請人特意燒製的瓷磚畫。
夏祖海是民主中學唯一一個戴近視眼鏡的人。他訂《人民日報》,訂《參考消息》,訂《環球時報》,也訂《南方週末》,「各方意見都要瞭解。」民主中學的學生們並無任何學習壓力,視力一直都不錯。因為「社會複雜」,夏祖海一年到頭不出門,不喝酒,不交際。
現在的民主中學只剩下30多個學生,雖與2006年巔峰期的600多人不能比,但學生們卻來自江西、山東、湖北、遼寧和周口本地——外省市學生多是各地紅色網友的子女。
3月29日,民主中學的一天從清晨5時34分一首嘹亮的《東方紅》開始,接著是《歌唱祖國》與《大海航行靠舵手》。住在宿舍的30多個學生開始起床洗漱進而晨讀。
晨讀課上,《弟子規》、《毛主席語錄》、《論語》都是老師們信手拈來的教材。所不同的是,《毛主席語錄》每次都是夏祖海從圖書室取出分給每個學生,讀完後立刻收走妥善保存,「怕學生手把書弄髒了。」
上台後的夏祖海與台下判若兩人。忠孝仁義與毛語錄中的詞彙次第從其口中流出,30多名學生在台下雙手背後握著坐得端正。7歲的楊家強是唯一的例外。他年紀小,在教室裡走來走去。
經夏祖海點將,楊家強站到全校學生面前,大聲唱起《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他發音稚嫩,但也算字正腔圓。唱到「第七不許調戲婦女們,流氓習氣堅決要除掉」時,小家強的眉宇微微皺起。他的年紀還不懂得何為「調戲婦女」,也不知什麼是「流氓習氣」。
唱完歌,夏祖海又隨口給小家強出了一道算術題:毛主席今年120歲誕辰,你今年7歲,毛主席比你大幾歲?
小家強想了三秒鐘後,答案脫口而出:113歲。
夏祖海對他的反應與回答顯然很滿意。
3月29日持續一個小時的早讀課,以學生們誦讀毛語錄152頁的最後一句為結束:「……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毛澤東1939年對白求恩之死的評論,在七十年後仍然被民主中學的小學生不斷誦讀。
小家強的父母是山東臨沂人,他們遍尋中國紅色學校,最終選擇了民主中學。楊父每次來探望小家強後多會叮囑夏祖海:一定不要讓他穿好衣服,不要貪圖享受。早兩年,夏祖海伐倒了校園裡的十多棵梧桐,改種小樹苗。他總覺得夏天太涼快,孩子們不能總是享受,要多吃苦。
每逢星期天,學生們放假回家後,小家強習慣把自己鎖在屋裡,覺得這樣比較安全。他並不記得媽媽上次來看自己是幾時。
想父母嗎?我問。
小家強的回答有同齡兒童少有的分寸感:不多想。
每逢開飯,學生們會聚在毛主席瓷磚像前,誦感恩詞後向毛主席鞠躬,然後排隊領取飯食。如今只用給30多個學生做飯,九層大蒸籠已經不必啟用。以前六百多學生時,一頓飯要蒸九百多個饅頭。
3月29日中午,小家強吃完麵條還想喝麵湯,直接向同桌吃飯的夏祖海索要。無論小家強如何撒嬌,夏執意不給,「自己動手去廚房舀。這才叫實踐毛澤東思想,知道嗎小家強?」
小家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端起碗,在大喇叭《三個和尚》的旋律中走向食堂。
如果不是夏祖海提醒,外來者很難聽出《三個和尚》是「反動歌曲」。「三個和尚為啥沒水吃?這是諷刺人民公社與大鍋飯的。」夏祖海說。
孩子們都聽不出來這層意思,夏祖海也就讓學校的大喇叭隨便播放,並未制止。夏妻笑著說,我反正是聽不出來有諷刺。
校史室裡,除了「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等公益宣導,還有同學們隨手寫下的「你是光,你是電,你是唯一的神話」的歌詞。夏祖海覺得這句歌詞也可以理解為是在說毛主席的好話,也就不刻意擦除。流行歌曲在民主中學,一直被嚴格禁止傳唱。
釋迦摩尼、馬克思、列寧、恩格斯、斯大林、毛澤東、孔子、觀音菩薩、周恩來,這些人的畫像掛在校園的四面圍牆上。課間遊戲的學生們有時從「毛澤東」衝向「孔子」,有時又跑到「釋迦摩尼」身邊,捉迷藏。
蔡華老師是第一屆工農兵學員,曾教書四十年。他半年前來到民主中學扎根,打算開辦「超常時空共享社區」:只要你參加社區,你的所有物品就全部上交,所有人都可以彼此分享。開辦半年來,共享社區並未爭取到一名社員。夏祖海也覺得蔡老師的實驗太超前太極端:「現在的人,有輛自行車誰願意給別人用?」夏祖海認為,蔡華的探索「在目前的社會階段並不現實」。
蔡華帶著自己四歲的孫子蔡其昌遊走中國,只因不願孫子上幼兒園。看到兒子跟著爺爺長得越來越懂事,他忙於打工的父母也只好作罷。
在民主中學半年,蔡其昌已經會說快板書《學雷鋒》。四歲的蔡其昌現在喜歡表演這一段給陌生人看。
雖然生源銳減,但夏祖海「沒懷疑過自己的路,還會把這個學校辦下去」,他相信毛主席會保佑他。每逢大年初一早晨,夏祖海都會帶著老婆孩子,在毛澤東紀念牆屏前,磕九九八十一個響頭。
十八年來,不止一次有人想收購夏祖海的學校,然後保留他當校長。他不同意。也不止一個親屬說夏祖海是傻子,「當我的面直接說。」
「我好像找到心靈的歸宿一樣」
「文革」開始前兩年,夏祖海出生,此前他的舅舅在階級鬥爭中被人用繩子綁住雙手,拉到半空中放下,摔死了。他10歲開始讀毛選,小學四年級成為紅小兵連連長。1976年毛澤東逝世,12歲的夏祖海在公社設的靈堂裡哭了幾天,在日記本寫下:「長大以後,要做毛主席的好戰士,做共產主義接班人。」
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對少年夏祖海的打擊如此沉重,以至於時隔數十年後,毛主席逝世時播放的廣播詞,夏祖海仍能流暢背誦。
夏祖海上高中時學習成績不錯,當時被鄉長親自推薦留校當老師。但他一直有擺脫公辦學校束縛、實踐自己教育思想的想法。1994年夏天,準備辦學校的夏祖海第一次去到南街村。地處河南省漯河市的南街村是全國十大名村,在堅持集體主義經濟的原則下,南街村常年堅持用毛澤東思想教育人,以雷鋒精神鼓舞人,靠革命歌曲激勵人。
夏祖海覺得南街村就是他的理想國,「我好像找到心靈的歸宿一樣。」
辦學校需要資金,夏祖海只能四處借錢。最多時,夏祖海欠過六十戶鄉鄰的債款。沒老師,沒學生,沒課桌,這一切都靠夏祖海的一張嘴皮子挨家挨戶從村頭說到村尾。教學樓還沒建,夏祖海在亂糟糟的工地上先豎起一座毛主席像,天天磕頭。夏祖海還記得師生一起蓋房子的情景,椽子粗的樹,師生一起伐倒,磚瓦是學生一塊一塊搬來的,「場面像打仗。」
夏祖海習慣稱呼妻子為王老師,「王老師不支持我也沒辦法,嫁雞隨雞,嫁我隨我。」
1995年開學時,民主中學只有五個學生,三個老師。1997年,民主中學七人參加中招考試,錄取五人——民主中學創造了淮陽縣至今難以超越的高昇學率。這一教育成果被寫在記錄校史的黑板報上,保存至今。
十幾年來,民主中學在學生的安全上沒出過事。這被夏祖海歸因於毛主席的保佑。學校最困難時,王老師做菜沒鹽,掃地沒掃帚。要煮白麵湯時發現柴禾也沒有,只好在晚上自習課時撿拾柴禾。即使吃鹽的錢沒有,老師的工資也並未拖欠過。
當夏祖海被「像狗一樣」銬在派出所的桌子腿上時,內心生出的屈辱並未澆滅他對毛主席的崇敬。類似的場景並不僅僅發生在2002年。1999年,因為他的民主中學欠債難還,夏祖海被第一次行政拘留。他覺得自己最大的缺點是從來沒有發財的心思,「別人辦學幾年就發財了,我辦學18年,欠一屁股債,很多親戚朋友都斷了來往。」
2009年,學校的經營最終還是難以為繼。五名骨幹老師因不滿意薪資最終去職,生源急劇減少。「現在找不到宣傳毛澤東思想的好老師,找到有德無才的人,都難。」夏祖海歎氣道。
去年有三個北京紅色網友義務到民主中學支教,這讓夏祖海多少感到一點溫暖。但支教的效果卻讓夏祖海有點害怕:半年間,支教的網友天天在學校搞軍訓,學生喊著吃不飽;學生們開始超前學習高中教材,晚上開舞會跳舞跳到半夜……半年後,學生走了一二十個。
2012年還有一件事讓夏祖海記憶深刻。北京來支教的網友打算在學校辦英才班,集體學習馬列知識。夏祖海想不到淮陽縣的防暴大隊會聞訊而來,將學習班強行遣散。
後來夏祖海終於想明白,畢竟十八大就要召開,「縣裡容易緊張」。
早兩年曾有教育部門的人找到夏祖海賣中招考試試卷答案,出價三萬塊。這讓夏祖海異常憤怒,進而鄙視。他不敢相信,教育部門的領導居然會有此等下三濫的作為。不願意買考試答案,生源差,民主中學的升學率持續走低,願意來的學生也越來越少。
夏祖海時常想起民主中學的黃金時代。頂峰是在2006年。那時的民主中學充滿活力:三月學雷鋒,四月清明節祭奠毛主席,五月到南街村高中參觀,七月家長大會,家長孩子都管飯,兄弟學校南街村高中的領導也會來講話;8月8日是民主中學校慶……在民主中學,9月9日和12月26日是比過大年更重要的日子,他們分別是毛主席的忌日和誕辰。這兩天學生們都會吃不少肉,集體觀看紅色電影。
除了六月和十月要回家務農,其餘時間學生們有豐富的課外活動可以參加。
辦學十八年,民主中學培養出本科生八十多位,研究生十多位。從考學成績看,民主中學其實並不好。夏祖海承認,自己的學校是「砂鹼薄地」,收的學生都是其他學校不要的差生。生源差是一方面,也因為校長根本不看重學習成績。
民主中學的考試也從來不監考:每次考試前,學生們會集體念一段毛主席語錄,「如果你覺得自己想抄,想做一個欺騙自己的人,那你就抄。」夏祖海說。
四通鎮其他中學的復讀班,為招一個考高分的復讀生願意掏數萬元送禮,以此為招牌吸引更多復讀生入讀,「投資一萬元最終能收數十萬學費。」夏祖海根本不屑於賺這種錢,也不願辦高利潤的復讀班。
2012年9月1日,附近村莊一個學生來學校上補習課,交了100元學費。很快在家摔破頭,家長一口咬定是在學校摔傷的。民主中學最終被敲走一萬元醫藥費。
夏祖海覺得,現在的世道人心,實在壞。
「現在這個社會太現實了,理想艱難啊」
夏祖海鄙視考試的辦學理念,長久以來被四通鎮同行稱為「瞎胡鬧」。現在四通鎮的幼兒園,都開始排學習名次了。
目前的民主中學學生少,老師工資難開,只能一個老師多擔一門課。夏祖海覺得,學校的困難歸根結底,是理想主義者的追求往往不能給自己的親人、朋友、下屬和同事帶來現實利益,進而造成他們的不理解,失望和憤怒。他不避諱,其中也有自己處事能力上的問題,「但『有理想』本身,我覺得就意味著艱難。」
「現在這個社會太現實了,理想艱難啊。你覺得呢?」夏祖海的困惑思考多年,至今難解。
他最近精心製作了大幅毛主席畫像,準備挑個好日子掛到馬路邊,「與基督教堂唱擂台。」馬路邊早前曾豎立過毛主席畫像,結果被人為撕破,夏祖海為此氣得四五天沒吃飯。作為「報復」,學生們親手繡制毛主席像的工作也在悄然進行,目前毛主席的額頭和一隻右眼已經成形。
3月29日,淮陽縣二十多個中小學負責人開會。不願拋頭露面的夏祖海讓妻子參會。上層的教育信息每隔一段時間會通過會議傳達到民主中學內部。
各學校不能四處「挖」其他學校生源的消息被再度強調,否則發現一例罰款三千。民主中學是唯一一所不用交處罰保證金的學校。因為淮陽縣教育局負責人知道,夏祖海從來不屑於「挖」其他學校的學生。由於每個小學生每年都有國家發放的四百元左右補貼款,四處「挖」學生已成私立學校通病。民主中學流失的生源,不少也是被其他學校努力「挖」走的。
四通鎮地處太康、淮陽、鹿邑、柘城四縣接合部,鎮名取自「四通八達」一詞。全國各地的大貨車呼嘯不停,塵土在這個小鎮上日夜飛揚。四通鎮上聚集不少附近縣城躲計劃生育罰款的夫妻,有些人家裡甚至會有四五個孩子。四通鎮堪稱周口市的生源大鎮。而在夏祖海看來,四通鎮簡直是周口市的「小香港」。
撤點並校的風潮在四通鎮也愈刮愈烈:鎮上的中小學五年內已關閉八所。學生們都在向淮陽縣乃至周口市遷移,鄉村幾乎已無學校,讀書聲在四通鎮正越來越稀疏。「學生攔路劫錢,學生打老師的事情經常發生。有個老師被學生打了好幾次,最終不當老師,去打工了。」夏祖海說,「在民主中學,學生至少不可能學壞。」
民主中學裡的學生愛情,多通過手機上網進行。30多個學生平時寄宿校內,無法外出。夏祖海的女兒夏緣緣告訴《中國週刊》記者,兩個不大合群的女生最近可能都在談戀愛了。
在夏緣緣眼中,這座她出生成長的學校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一直按照毛主席思想的辦學思路行走至今。但她覺得父親並不瞭解現在的90後學生,「他可能需要一些新的教學方法。」
1997年出生的夏緣緣坦言自己從小就信仰毛主席,也信儒釋道。她的哥哥在初中讀完後已去南街村高中就讀。夏緣緣並不太想讀大學,更願意留在學校裡幫父母帶學生。她說,自己和父親並未「用心靈」去交流過關於學校現狀的看法,她也承認自己對父親的理解只是流於表面。
夏緣緣和哥哥都曾被父親體罰。她記得自己曾和幾個小夥伴一起跑出學校玩耍,被父親誤以為在「拉幫結派」,最終板子上身。夏緣緣的哥哥去南街村上高中後,回來曾跟父親說:「你十幾年沒到社會上走動過。如果看看別的學校,就知道該怎麼改進。」
兒子的勸告,最終變化成父子二人的爭吵。
夏緣緣告訴《中國週刊》記者,一些從民主中學畢業的學生回來,也知道學校有些部分可能需要改進,「但沒有人敢跟我父親提意見。或者說,沒有人提過意見。」
家長太重視分數,學校不重視分數,這是根本矛盾,「在我爸眼中分數根本不重要,但出了這個學校分數還是挺重要。怎麼辦?」夏緣緣的疑惑,自己並不能解答。
因為招來的學生全是貧困生與孤兒,自己又常年在做紅色教育,夏祖海認為教育部門應當給予特殊補貼。他還想要求教育部門能給老師解決住房問題,這樣才能有穩定的教師隊伍。按照夏祖海的長遠打算,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在民主中學辦出一個大同社區。
「人人都按照毛主席思想的方式在民主中學裡生活,這樣是不是很美好?」即將到知天命之年的夏祖海憧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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