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9月,北京解放軍304醫院燒傷住院處的理療室。按摩師大力掰開鍾如琴蜷縮的手指,她低頭皺眉,縮起椅子下面的兩隻腳,用力絞動。燒傷留下的疤痕,從她的大腿前側向上蔓延至腰腹、兩個胳膊、前胸、脖子和下巴,看上去像裹著一件縮水過度的衣服,摸上去堅硬似鎧甲。按摩就是對抗這身「緊身衣」的有效辦法,但「疼」。鍾如琴說:想像一下,把你的膝蓋擰向另一個方向,就那麼疼。
據南方都市報報道,2010年9月10日,鍾如琴和母親,79歲的大伯,在江西宜黃縣的拆遷糾紛中,以自焚對抗強拆,大伯當即離世,她和母親被政府送往北京醫治,在醫院一住3年。宜黃事件3週年前夕,鍾如琴在微博上貼出幾張傷痕遍佈的照片,這些看上去扭曲糾結的皮膚,她說自己看到都噁心,但她要貼出來,因為抑制不住的憤怒。這憤怒指向疼痛,那些指責她和家人「正在北京享福」的網民,還有宜黃政府。
受傷後才學會上網的鍾如琴,感覺這3年來,各地拆遷中的暴力行為並未減少。據記者不完全統計,宜黃事件後,各地有40人在遭遇拆遷時因自焚致傷殘甚至死亡。「如果之前懂上網,絕不會自焚」,鍾如琴說,她貼出這些照片,除了憤怒,也想告訴別人,勿以自殘來抗爭,這無濟於事。
對抗疤痕
早晨7點多,鍾如琴和母親就起床了,妹妹鍾如鳳、鍾如九,同她們一同睡在單人病房裡,徹夜陪護,等她們醒來,妹妹先扶著鍾如琴去泡澡,這是按摩前軟化疤痕的第一步。燒傷留下的疤痕,緊緊牽扯著鍾如琴的關節和肌肉,讓她抬下胳膊、轉動脖子都很艱難,無時無刻不依賴於家人的照料。
病房的桌上,堆著一小堆白色藥片,這些是治療抑鬱症和精神類疾病的藥物。泡完澡,接過妹妹遞過來的水杯,鍾如琴熟練地吞下幾片藥。被送來北京治療的次年,她和母親被診斷出抑鬱症,需要每天服藥。「那時哭得視力都下降了」,鍾如琴說,現在總算情緒穩定些,但即便依靠藥物,她們仍然要凌晨才能入睡。等著她們穿衣服時,兩個妹妹相繼打起了哈欠。
這3年來,她們大部分時間就在這間沒有任何裝飾物的病房內度過。小小的衣櫃裡,一半擱著藥品、繃帶、紗布,一半是兩個人的衣物。「簡直像坐牢」,鍾如琴嘟囔著。只有妹妹剛買的幾條金魚,能讓人暫時忘掉這間是病房。
理療室在病房樓下,週六的上午,只有一名理療師在工作。排隊等待按摩時,鍾如琴撐著桌子,努力拉伸腋下皮膚。這個夏天,她剛接受完兩次植皮手術,以放鬆右側腋下、胳膊肘和手背皮膚,近3個月沒能正常鍛煉和按摩,每一寸疤痕都比以往揪得更緊。
軟化疤痕,幾乎佔用了她和家人一整天的時間。早晨接受過理療師的按摩後,下午家人會幫助她再做兩小時按摩,晚飯後還有一小時的蒸汽按摩,睡覺前,還需要烤燈,促進疤痕癒合。3年來,她接受過十幾次植皮手術,每一寸看似疤痕的地方,都已覆蓋過新的皮膚。但新皮可能在半年內又會長出一本書那麼厚的疤痕。
燒傷病人的康復,就是和這些疤痕的反覆抗爭。鍾如琴的燒傷大部分達到了三度,這是最嚴重的燒傷,最底層的皮膚被燒透,失去了外層皮膚的壓力,底層皮膚會不受控制地增長,形成疤痕。這種抗爭沒有終結的時刻,一覺醒來,全身的疤痕就比入睡前收緊些,又要重頭開始。
窗簾背後
理療室的窗簾從早到晚拉著,怕陽光灼傷病人。一名在瓦斯爆炸中燒傷的中年男人,和鍾如琴姐妹聊起新近燒傷的病人慘狀。他的頭頂埋著擴張器,頭部凸起如同長角,被病友們喊成「牛魔王」。擴張器是一種埋在皮膚下層的鹽水袋,隨著鹽水的逐漸注入,皮膚會隨著逐漸擴張的水袋緩慢生長,為植皮提供原料。
這名男子對新病人的慘狀描述詳盡,鍾如琴突然說,求你別說了,聽著都害怕。鍾如琴說,看到其他嚴重燒傷的病人,會特別難受,尤其是那些剛離開重症監護室的人,連路都走不穩,讓她想起自己當時的摸樣。
她記得燒傷後18天被宜黃縣政府從南昌的醫院轉來這裡,全身血肉模糊地躺在重症監護室,兩個月後能站立行走。剛剛癒合的傷口又疼又癢,一連幾個小時,她全身赤裸,抓著病床的架子,一邊嗷嗷地叫著,一邊猛烈地晃動身體。「別人都以為我瘋了」,鍾如琴說,不知道自己這樣痛苦過,竟然活了下來。
可每一次手術都是新的折磨。她曾問醫生,能不能乾脆讓她死了算了。她想像死後的世界裡,又回到自己原來的摸樣,那個娟秀纖細的少女,能自由飛翔,不用像現在這樣幾乎在「坐牢」。醫生告訴她,為了讓你活下來,你知道我們費了多大的努力,你的家人費了多大的心思?鍾如琴說,現在活著,有一部分就是為了家人。
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走了進來,脫下帽子、長袖外套,露出燒得失去五官的面部。「她才23歲,開著車被撞燒傷的」,鍾如琴低聲說。她在替這個女孩惋惜,就像惋惜她自己一樣。她剛能離開病床時,就被人問結婚沒有?有小孩沒有?當她回答沒有時,病友的答覆非常殘忍:你這一輩子就毀了。
「我這輩子就是被毀了,自己組建家庭,也不會有孩子」,現在,鍾如琴會看似平靜地說出這句話。她腰腹上大面積的疤痕,沒有彈性,一旦懷孕也不能像普通孕婦那樣,肚子隨著胎兒的生長而變大。可偶爾隨家人,在醫院附近的餐館吃飯時,她會偷偷盯著客人手裡的孩子,低聲說:好可愛。
姐妹情深
走去餐館的路上,鍾如琴戴著裝飾著花朵的帽子,兩個胳膊上套著肉色彈力服,拎著一個粉紅色帶金色裝飾扣的小皮包,盡力不讓路人看到她的傷疤。但一些路人一靠近,仍會嚇得從她身邊走遠一點。比她年長兩歲的大姐鍾如翠,穿著高跟鞋,黑色短裙,戴著墨鏡,像個女王般挽著妹妹的胳膊,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
如翠、如琴、如鳳和如九,這鍾家的四姐妹,從小就關係親密。出事前兩個月,4個人還結伴去麗江旅行,這是她們長這麼大,第一次結伴而行。四姐妹都有輪廓清晰的尖圓臉,寬額頭,高鼻樑,漂亮柔和的眼睛,身材纖細勻稱,走在街上時常會被人多看兩眼。
鍾如九對著電腦一張張翻著她們在麗江的留影說:那時候多好。大姐鍾如翠在當瑜伽教練,鍾如琴在花店打工,學習插花,鍾如鳳和鍾如九,這家裡最小的兩個女兒,在服裝店打工,4個人一起在南昌生活。另外家裡的3個兄弟,也紛紛離開那棟有12個房間的老家,去各地闖蕩。這幾乎是1999年,家裡建完大房子後,最輕鬆的時刻了,每一個人在走向自己的未來。
直到2010年9月,他們擔心政府會真的強拆,紛紛回到老家,準備團結對抗,鍾如鳳說:大家就是為了尊嚴。但誰也沒料到會發生自焚。鍾如琴回憶起往身上澆汽油的時刻,只知道自己當時已經失去理智,覺得除了自焚,沒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嚇退門前上百名警察、政府工作人員的隊伍。
全家人的生活,都因為自焚而徹底改變。鍾如琴和母親住院後,全家就跟著搬來北京,成為全職護理員。縣政府為他們支付每月1萬元的房租,租了三室一廳的房子,即便如此,3個女孩仍然需要擠在一張床上睡。把另外兩個房間讓給男孩和他們的家居住。大哥和三哥負責全家人的飲食,如翠、如琴、如鳳、如九和六弟鍾如田,兩人一班,隔一天輪換,24小時在醫院陪護。
下午,鍾如翠和鍾如鳳一邊給如琴和媽媽按摩,一邊互相開玩笑說:你看你脖子上有兩道皺紋,你看你脖子上有七道。鍾如琴說,姐妹們為了照顧家人,這3年戀愛結婚都被耽擱了,讓她很內疚。最小的如九也感歎,自己一晃也25歲了,老家同齡的女孩可能兩個孩子都生完了。但沒有人會捨得把鍾如琴和媽媽留在醫院,去過自己的日子。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繼續,那棟以生命為代價守護下來了的老房子,最終沒有被強拆,空關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