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佔中」行動是2014年發生在香港的大事,儘管在持續79天後落幕,但其陰影仍在。「佔中」給香港社會帶來的影響和創傷是巨大的,往回看,圍繞這場行動,圍繞香港的發展和命運,都有很多值得深思之處。《環球時報》記者聯繫採訪了來自美國、英國、新加坡、馬來西亞、香港和中國內地的6名關注香港問題的學者,今天的年終特別報道,為讀者呈現他們在香港問題上的見解。這6名學者是:美國布魯金斯學會東亞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卜睿哲,倫敦政治經濟學院亞洲研究中心高級客座研究員馬丁·雅克,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拉惹勒南國際問題研究院中國項目副教授吳逢時,馬來西亞前總理政治秘書、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學者胡逸山,香港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所所長陳文鴻,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台港澳研究所學者張建。
「佔中」爆發的背景原因很多
環球時報:對於香港「占中」引發的紛爭,有分析稱香港社會從未面對如此巨大的政治分歧與社會動員,這樣的情況出現的根源是什麼?
陳文鴻:表面看,「佔中」與反「佔中」之爭是香港社會各界對普選有分歧,實質卻是近年香港社會各種矛盾的爆發。回歸17年,香港發展停滯不前,經濟結構長期以金融為主,結果是中產階級萎縮,中下收入層擴大。在生活壓力和房貸壓力下,社會不滿日增,年輕人的情況更為惡劣,社會似乎失去向上流動的機會。
吳逢時:「香港社會從未面對如此巨大的政治分歧與社會動員」這個觀察一半準確,一半不。「社會動員」是的,尤其是從大規模遊行、示威、靜坐和公共秩序受損持續的時間看。但「政治分歧」並非只這次有。
香港政治過去20年經歷了從集權到社會化的核心轉變,從殖民政府走到現代意義上的高度自治政府,政黨和公民社會都蓬勃發展。法治,政治架構開放,加上社會力量上升,在現代網絡和通信科技支持下,2014年香港社會的動員當然就很迅速,普及面也廣。香港目前的經歷——政治權力的急速社會化——與大多數後殖民國家和地區的發展軌跡一致。如果能暫時撇開這次爭論問題本身的討論,應該看到香港社會和政治總體發展的一面。
卜睿哲:我認為最主要的一點是,香港中產階級的地位在回歸後惡化,並且,恰當或不恰當地,他們將此歸咎於經濟與政治權力集中於支持北京的富人手中。他們試圖通過尋求民主以降低這種集中。他們抗議是因為這是參與政治的唯一途徑。
馬丁·雅克:2000年我在構思《當中國統治世界》這部新書時,就在香港生活,同時關注整個中國的變化。所以14年後,看到香港發生的「占中」行動,我有特殊的個人感受。這一事件背後原因很複雜,但我相信多數港人並沒有失去理性。所謂「占中」之爭,是一些人對於香港目前社會現狀的不滿所致,加上外媒一些誇張甚至是曲解報道,讓更多不明就裡的人參與進去。
胡逸山:十幾年前,我曾在香港陸陸續續生活過好一段日子,坦白說直到現在還懷念不已。愛香港之處,在於香港這種中西合拼、華洋雜處的氛圍。然而,也許正因為這種「雙重性格」,東西方的各種社會理念免不了會在香港產生一些衝擊。法治對上權威、民主對上集權、自由對上專制,各種理論與實踐的衝突,也許就在最近的這場風波裡都被掏了出來。唯一東西方大相逕庭的理念皆深受其害的,也許還是「均富」這一崇高目標無論在華在洋皆未能得以真正體現,在香港尤其如此。
張建:中央政府對香港的方針政策根據香港的現實情況進行了不斷的調整。雖然如此,仍出現了2003年的香港七一遊行,2012年的反對國民教育大遊行等。在過去的這麼多年,「港人治港」和「高度自治」被重點強調,而核心的「一國」則遭遇有意或無意識的忽視。這導致香港在對中央和內地的融合和認同方面缺乏制度上的設定,導致香港在與內地和中央的關係平衡方面出現差異,總以為「你是你,我是我」,忽視自身只是中央管制下的一個地方行政區域。
香港在走向衰落嗎?
環球時報:很多人說,香港變「亂」了,是這樣嗎?香港在步入衰落嗎?
吳逢時:香港並沒有「大亂」,已經恢復常規。對於法治、文明秩序的偏好沒有減退,社會所依存的基本價值觀、文化元素都沒變。改變的是年輕一代對政治的理解,對如何表達不同意見的方式的理解。2014年可能開啟了香港抗爭政治的時代,妥協和調解不會時髦,所有政治紛爭可能從此都會以社會戲劇的方式展現出來,都要以零和博弈來收場。
陳文鴻:不好說,關鍵要看特區政府未來怎麼做。1967年,香港社會發生動盪,港英政府於是推行麥理浩新政,改變殖民地政府一直以來的劣政。首要是肅貪,其次是房屋政策,推動工業的經濟政策,包括香港產業多元化政策,使得香港政治社會和經濟進入新的現代階段。在後「占中」時期,特區政府要做的便是相近於麥理浩的新政,加強行政主導。在這方面,政策要落到實處。
馬丁·雅克:如今的香港衣食住行仍然有條不紊,沒有變成曾經的突尼斯或埃及。現行制度讓社會有條不紊地運作,這正是「一國兩制」合理存在的形象解釋。香港在過去十年,總體看仍獲得成功發展。環顧亞洲其他曾被用「龍」「虎」等動物形容的國家或地區,可知道世界經濟起伏對其打擊之大,而它們真正復甦的週期也比香港要長。
胡逸山:我不認為香港在步入衰落。反之,如大家能認真、踏實地面對上述矛盾,香港的前途還是光明的。香港人擁有無比的韌力,把逆境轉變為順境的例子比比皆是:以前貪腐惡名昭彰,現在廉政建設堪為世界典範;1998年金融危機經濟岌岌可危,港府毅然入場扶市擊退巨鱷……
張建:表面看,香港仍是一個國際性金融中心,依然很繁榮。但香港GDP占內地比例和香港對內地投資所佔比例等都在下降。北京和上海的GDP已超過香港,廣州和深圳一兩年內也將趕超。從這個角度說,香港的發展相對緩慢。
當然,香港在法治、稅收、金融中心、航運中心和貿易中心的制度建設方面是有領先優勢的。但是,在近年發生的政治運動衝擊下,如果不快速解決出現的問題,香港的發展方向和發展動力將受到嚴重影響。
繞不開的適應和競爭
環球時報:現在人們常常提到香港面臨的競爭,新加坡和上海等城市對其挑戰有多大?
吳逢時:過去15年,新加坡一直在趕超,不僅僅是單純經濟指標,更在經濟結構、核心增長行業、高端技術研發、高等教育等方面。我在港新兩地的科研經驗是,後者的社會科學領域國際化程度更深,確實建立了一個西方之外的多元文化交流中心;比較政治學和國際政治的學科發展更全面,不同專長的學者往來更頻繁,學術界不是非左即右、以觀點劃分立場。
陳文鴻:一直以來,香港都穩守全球第三大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在亞洲,東京也未能與香港競爭,上海更不用說,但新加坡的競爭威脅頗大。全球金融已經24小時不停運作。24小時可分成3區:紐約、倫敦與香港三分天下。不過,香港並非不可替代。香港優勝之處在於國際化人才的總量和國際化視野、關係和能力。一旦這個因素弱化,香港便會出問題,跨國的金融體系會找另一個亞洲地點來做24小時的連接。
胡逸山:香港與新加坡皆為本區域重要金融中心,彼此不是處在競爭位置,而是相輔相成。香港主要服務龐大的大中華市場,新加坡服務東南亞市場。它們最大的優勢皆為擁有完善、與國際接軌的法治環境與建設。隨著由中國主導的「一帶一路」逐步展開,這兩大市場的互動會更頻密,港新兩地的橋樑角色也會更重要。
張建:上海從去年開始建設自貿區,今年金磚國家開發銀行落戶上海。這兩大動力能夠很快提升上海金融中心地位的建設。如果香港不能發揮整個中國金融中心的作用,中央就會更加依靠內地的金融中心。在整個中國全面崛起的格局下,如果香港不把握這個發展機遇,將錯失發展快車道,上海就會超過香港。
大家都說香港和上海是互相競爭的兩個城市。我多次去香港,與港府官員和社會各界交流,很多人都提到上海的發展可能會衝擊香港。競爭是存在的,但如果兩地能夠用更多方式進行合作,可能對雙方都有利。比如自貿區建設,比如金融中心的建設,大家都互有優勢,互有劣勢。
環球時報:迅速崛起的中國內地必然會導致香港被邊緣化嗎?作為中國的一個城市,香港未來應當怎樣發展?
卜睿哲:香港目前仍在一些領域,如金融、物流及其他貿易服務領域,保持著強大競爭力。香港的成長與中國內地的成長可以相輔相成。這並不是一場零和博弈。香港出現問題更多在於香港發展紅利的分配不均及因其而產生的政治分歧。
馬丁·雅克:我不認為中國內地的發展會給香港帶來威脅。中國實在太大,沒理由說,只建立一兩個中心城市就指望其去支撐全國的經濟。香港不是要被上海超越,而是首尾呼應,相得益彰。中國會建起更多行業中心城市或地區,因為中國需要消除地區間的發展不平衡。其實,只有將香港故事更多地在中國內地成功複製,中國的經濟發展才會更平衡,而最終困擾香港的一些老問題,也才能夠最終消失。
陳文鴻:習近平主席上台後,提出「一帶一路」的新國際政策,除了南美,囊括全球的新興市場經濟。這給香港帶來很好的發展機遇。香港可以扮演一個重要角色,為中外經濟來往提供知識型服務,而不只是航運服務。此外,香港應該重啟工業化。生產的價值鏈不一定要在工廠完成。以日本為例,大部分工業設計和銷售都在東京進行。所以近年日本人口不斷減少,但東京人口反而增加。近年香港周邊地區經濟發展快,可以給香港帶來很大機會。
20年後的香港什麼樣?
環球時報:能否預測一下20年後香港會是什麼樣?
馬丁·雅克:希望再過20年能夠看到香港以不同面貌示人,相信「一國兩制」會讓香港和珠三角地區的其他城市聯手變成一個更廣闊的經濟活動區,到時香港對於世界經濟來說,不再是一個門戶城市,而是一片繁榮地區的一角,就像一張方桌,讓人感到穩固,而不再有獨木難支的擔心。
卜睿哲:這是最難回答的一個問題。我的猜測是,如果香港能且只有做到以下幾點,它將保持今日的面貌:A.像它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便成功做到的那樣,繼續找到推動經濟增長的機遇;B.香港改革其自身的經濟體系,以減少權力的集中,讓香港成長的紅利為更多人分享;C.香港能夠建立一個高效的治理體制,將高效廉潔的行政當局和民主遴選長官的機制有效結合起來。
總體說,香港必須做好經濟和政治兩個領域的改革。如果只做好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沒做好,結果都將不會令人滿意。如果兩方面都未做好,結果將會是災難性的。
陳文鴻:我預計,香港與廣東將會形成一個大珠三角地區,成為全球競爭力最強的大都市,但香港的國際化程度會比廣州高。
胡逸山:(香港會是)一個自由、民主、繁榮的大都會,居民仍然勤奮上進,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跡,唯在均富與宜居方面尚有很大改善空間。
張建:按照國家規劃,20年後中國將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那時,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如果香港能夠抓住機遇,未來其地位將像紐約之於美國。但如果香港還是不斷出現社會問題,或者出現一系列政治運動,香港將錯失發展機遇,將可能不僅不能成為亞太地區的重要城市,就整個中國來講,它的重要性也將下降。就像特區某位官員說的,香港可能僅成為珠三角地區的一個領頭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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