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黃荊嶺,石頭殼,缺少水田,光棍多,討十個媳婦,五個跟別個。漫山遍野的石頭地裡,長出粗糲的黃荊條。」這首民謠是湖南省邵陽縣黃荊鄉真實的寫照。
「你媽媽不見了」,這是對當地孩子而言極為敏感的一句話。「無媽鄉」是黃荊鄉的另一個稱謂,在黃荊鄉有一百多個「失母兒童」。
對於黃荊鄉「失母」現象的產生,人們普遍把根源歸結於一點:當地的貧困是孩子失去母親的一個重要原因,母愛的本能被貧困擊潰。黃荊鄉所在的邵陽縣,是國家級貧困縣,湖南省十九個貧困縣之一。像其他貧困地區一樣,在土地資源的貧瘠與打工潮的不斷影響之下,留守兒童的數量也在連年增加。
然而,記者近日走進「無媽鄉」才發現,驅使母親出走的,絕不僅僅是貧困那麼簡單;該承擔責任的,也絕不僅僅是那些母親……
湖南省邵陽縣黃荊鄉的聞名,跟一群媽媽出走的孩子有關。據統計,該鄉在校的「失母學生」131人,其中母親逃婚與改嫁的有116人。
媽媽走了,100多個孩子如野草長在鄉間
4月14日上午,黃荊鄉青山完小走廊裡,8歲的二年級學生軍軍站在記者面前。27攝氏度高溫,他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熱得滿面通紅,汗珠不停地從髮際滾落。
去年11月,軍軍的爸爸病逝,媽媽說要回貴州娘家,誰知,竟扔下他一去不回。季節變換,再沒有人提醒他加減衣裳。更何況,這件咖啡色的羽絨服是他最體面的穿著,是一位愛心人士送給他的。
軍軍說,熱倒不是特別難受,最難受的是餓肚子。「餓得厲害的時候,我最想媽媽,可是想她也是空想,肚子更餓了。」
而五年級的志明清楚地記得,7年前的那個中午,媽媽走前給他煎了個雞蛋,交代6歲的他「照看好家,別讓小偷偷了東西」。
志明的家坐落在一個山坡上,屋子裡破破爛爛。記者反覆打量著這個女主人離開前交代兒子小心看管的家,沒有發現任何一件價值超過50元的東西。
但其實,在11歲的汪斌和小傑眼裡,軍軍和志明是值得羨慕的:「他們的媽媽把他們帶到七八歲才走呢!」要知道,汪斌出生不到1歲,他的雲南籍媽媽就丟下他和3歲的姐姐走了。而小傑的媽媽走的時候,他才8個月。他們從三四歲起就自己照顧自己,並開始幫家裡幹活。他倆告訴記者,對於媽媽,他們完全不記得長什麼樣子。
「我日後也會忘掉媽媽長什麼樣子。」13歲的小貴在一旁難過地插話。他的媽媽是四川人,6年前的一個午後,家裡的牛不見了,媽媽說去找牛,就再也沒回來。媽媽走後,小貴把媽媽僅有的一張照片藏在枕頭底下,每天晚上寫完作業幹完家務,他都要拿出來看一會兒再睡覺。照片上,媽媽穿著紅襯衫,笑得很親切。
「昨天晚上,我再也找不到照片。爸爸說他燒了。」說到這裡,小貴的眼圈紅了。
這5個孩子的現狀,不過是黃荊鄉116個「失母兒童」生活的縮影。據介紹,由於貧困,黃荊鄉不少男子只能從雲南、貴州、廣西等地方找妻子,但這些女子被娶回來後,由於忍受不了貧困等原因,又紛紛「狠心」拋下孩子出走。
青山完小是「失母兒童」最多的學校,校長劉向陽告訴記者,他們學校2010年合併附近幾所村小學,400多學生來自7個村,其中78%是留守兒童。全鄉131名「失母兒童」中,他們學校佔了83人。這兩年從數字上看,該校「失母兒童」減少到40多人,原因是有10多名「失母兒童」被愛心人士領走代養,有10多名升入初中。事實上,出走又回來的媽媽沒有幾個。
曾經有一次,志明以為他的媽媽回來了。他傷心地給記者講,今年春節,他去姑姑家拜年,在縣城一家小飯館看見了媽媽。「媽媽當了洗碗工。我跑過去喊她,可是媽媽不認我。」他的姑姑心酸地告訴記者,是孩子太想媽媽,錯認了人。
《世上只有媽媽好》,是每一個孩子都會唱的兒歌。小貴說他如今只唱這首歌的後幾句:「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離開媽媽的懷抱,幸福哪裡找?」唱著唱著,他就會流眼淚。他給記者打比方說,他和那些失母孩子,就像野草一樣生長在貧瘠的黃荊鄉山間。
但讓人格外感動的是,儘管被媽媽遺棄,儘管失去了母愛,但這些「失母兒童」心底依然只有愛沒有恨。不久前,由邵陽市關工委組織的一場感恩教育報告會在青山完小舉行。「雖然媽媽沒在你們身邊,但是她們給了你生命。」在主講老師的號召下,孩子們流著淚,對著天空,連續喊了5遍「媽媽我愛你」。這一聲聲呼喊,揪痛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
被迫吞苦果,年幼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母親的出走,留下重重後患,結成一枚枚苦澀的果子,而首當其衝被迫吞下苦果的,正是這些失去母親和母愛的無辜的孩子。
13歲的阿森是個非常沉默的孩子,穿著許久沒換洗過的衣褲和鞋子,記者怎樣努力也得不到他一句完整的回答。但小貴談起照片的話題時,一直抑鬱寡歡的阿森頓時活躍起來,他第一次用記者聽得見的聲音說:「媽媽的照片,我有!」
記者提出去他家看看,阿森開心地一路飛奔著在前面領路。回到家,他從抽屜裡取出兩張照片往記者眼前一舉,「喏,這就是媽媽抱著小時候的我。」 阿森的媽媽也是貴州人,丟下他和姐姐走了7年。抱著照片蹲在大門口,想起媽媽,他的神色很快又黯淡下來,怔怔地望著遠方,又不再回答記者的問話。
和阿森一樣,孤獨、內向、自卑、沒有安全感,是這些「失母兒童」的共性。
而這樣的共性往往帶來下一個讓人擔憂的共性:缺乏上進心。劉向陽告訴記者,這些孩子多數學習成績都不是很好,而考上大學的,目前一個也沒有。
逃學、破罐子破摔的孩子不少。4月14日上午,記者前往毛鋪村王新的家中採訪時,他父親正在罵他,原來,13歲的兒子又沒去上學。
在白馬村口,記者遇到了漂亮的女孩潘玲玲。母親走了7年音訊杳無,她根本無心讀書,勉強念了一年初中就輟學了。問她不上學做什麼,她回答,準備嫁人,過幾天就跟著男朋友出去。
沒有母親,這些孩子的家庭教育面臨巨大缺失。記者採訪了近20名「失母兒童」,只有3個孩子表示在家裡沒有挨過打。而對於男孩子來說,粗暴的打罵教育幾乎成為他們的家常便飯。特別是有一些父親,把對妻子出走的怨恨發洩到孩子身上,動輒就打。阿森說,媽媽走後,爸爸經常打他。記者前往採訪的頭一天,因為他挖土不夠深,就挨了爸爸三記耳光。
而一些孩子的爺爺奶奶,管教起孩子也不得法。已念初二的李江左手臂上,至今留著一道數寸長的疤痕,他說那是奶奶用刀砍的。3年前,他因為頑皮,把鄰居家未成熟的西瓜用棍子捅穿了20多個,鄰居來告狀,奶奶氣壞了,為了教訓他,就砍了他一刀。還有些孩子甚至走上歪路,打架鬥毆、小偷小摸……
這一切,令「失母兒童」內心更加焦灼、更加渴望母愛。14歲的李萍是一名初二學生。她給記者看了一篇《我要媽媽》的作文:「媽媽,自從你離開,我的心裡就打了一個結、留了一道痕;我心中的結只有你才打得開,我心中的痕只有你才撫得平。媽媽我恨你,但我更愛你!你知道嗎?現在我對你的愛早就超過了我的恨。媽媽你在哪裡?我想見你,我要你回到我身邊來,我要媽媽!」
該擔責的,絕不僅僅是「出走媽媽」
對於黃荊鄉「失母」現象的產生,人們普遍把根源歸結於一點: 窮是罪魁禍首,母愛的本能被貧困擊潰、被經濟大潮淹沒。
黃荊鄉的確自然條件惡劣,最早關注「失母兒童」的邵陽市科技局黨組成員、邵陽縣原副縣長李軍告訴記者,這裡石漠化非常嚴重。黃荊鄉是全縣最缺水的鄉鎮,許多村子連喝水都困難。2013年,11個村子靠政府用灑水車送水過年。儘管這幾年修建了3個飲水工程,但今年春節,仍有兩個村子靠送水過節,很多村子根本種不了水稻,這是造成黃荊鄉極度貧困的根源。
這樣的土地究竟收成差到什麼程度呢?念初一的冬梅告訴記者,母親走了10年,父親患有精神病也跑了,為了養活她和弟弟,爺爺奶奶種了10畝玉米,可是土地太貧瘠,一年的收成也就僅僅能折合2000元。
毋庸諱言,出走的媽媽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受不了窮而不負責任地逃離了。然而,記者在調查中發現,驅使她們出走的,絕不僅僅是貧困;該承擔責任的,也絕不僅僅是這些當母親的人。
貧窮之外,家庭暴力也是她們不得不逃離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志明傷心地告訴記者,媽媽在家的時候,經常被爸爸「狠狠地揍」。7年前的一天,媽媽不小心打破一個碗,爸爸暴跳如雷,操起一根木棒從後背朝媽媽砸下去,媽媽倒在地上半天動彈不得,6歲的他去扶媽媽,媽媽抱著他不敢哭出聲,沒過多久,媽媽就走了。
志明對記者說:「我希望媽媽能回來,我現在長大了,能保護她。」雖然,事實上,爸爸現在還經常打他,他連自己也保護不了。
讓記者震驚的是,小貴、阿森等多個「失母兒童」都說,媽媽在時,爸爸經常打媽媽,一點小事就打,看不順眼也打。媽媽走了,爸爸的拳腳施展到了他們身上。
而丈夫懶,不思進取,一門心思等靠要,也是孩子們的媽媽出走的又一個重要原因。
4月14日上午,記者先後來到五年級學生張理的兩個家。一個是他過去的家,一間快要倒塌、不足6平方米的矮小房子,無法想像當年他們一家四口是如何在這裡起居飲食的。
不遠處是他們的新家,三小間房子,記者不禁對他的父親生出敬意。但同行的劉向陽悄悄告訴記者,這是政府解決一萬元危房改造款、團市委和市文聯扶持2.8萬元幫他們蓋起來的。房子蓋好了,張理爸爸說沒錢裝門,好心人捐了門,他又說沒錢買水泥。
記者進到房間,就像進了一塊菜地,一不小心,鞋子就沒入土裡,張理爸爸連用鋤頭把泥土壓緊一下都懶得做。他錯把記者當成了扶貧幹部,追著問:「政府什麼時候發點款?」
12歲的雲漢家門口胡亂堆放著一捆柴火,記者問是誰打回的,雲漢爸爸懶洋洋地回答說沒柴燒,是堂弟給他的。村裡人告訴記者,去年9月,雲漢爺爺去世,游手好閒的雲漢父親一分錢也拿不出來,只得由雲漢的姑姑花錢埋葬了老人。
劉向陽給記者講起這麼一件事:今年春節,長沙一家愛心企業把學校18個貧困孩子(其中絕大部分是「失母兒童」)接到長沙參觀,每個孩子給了2000元學費帶回家。等到3月初開學,18個孩子沒有一個帶一分錢學費來,原來全被家裡花光了。
多名知情人告訴記者:這些「失母兒童」大多都有一個懶父親。嫁了這樣的男人,生活能看到什麼希望?
更讓記者吃驚的是,這些出走的媽媽,不少是被人販子賣到黃荊鄉的。小貴的媽媽是他爸爸花3000元買來的,軍軍的媽媽先後被賣過幾次。買來的媽媽不在少數,大多是人販子從雲貴川等更貧窮的地區拐賣過來的……
幫扶治窮初見成效,治懶反家暴任重道遠
幸運的是,黃荊鄉的「失母兒童」引起了相關部門的高度關注。
多年來,邵陽縣作為有著4萬多名留守兒童的大縣,一直是全國婦聯和湖南省婦聯監測和關注的重點。
4月22日,湖南省婦聯領導再度到黃荊鄉看望「失母兒童」,將價值50000元的物品送到了他們和其他留守兒童手中。
為了給「失母兒童」找回母愛,邵陽縣婦聯組織了百餘名縣直機關單位女幹部與社會女志願者組成 「代管媽媽」,還開展了「找媽媽行動」和「配媽媽行動」。
幾年前,邵陽縣政府還設立了「母愛零花錢」基金,每學期給每個「失母兒童」發放200元零花錢。
這一切,讓一百多名「失母兒童」感到了溫暖。
令人欣慰的還有, 3年來,各級政府為改變黃荊鄉窮困面貌下了大力。僅僅學校、醫院、水電路等基礎設施建設投入就超過8000萬元。全鄉5所學校全部建成合格學校,孩子們有了好的學習環境。
而為了幫孩子們留住媽媽,縣婦聯配合油茶種植開展了「巾幗油茶之星」評選,希望通過選樹典型帶領更多的婦女致富。黃荊鄉金珠村黨支書李小喜就是縣婦聯評出的「眾星」中的一顆。
38歲的李小喜告訴記者,前些年,她親眼看到村裡兩個孩子的母親苦於生活沒有出路而棄子出逃,痛心不已。2013年以來,李小喜帶領全村種植油茶,面積約460餘畝。致富有望,讓一些原打算出走的媽媽留了下來。特別讓她開心的是,那兩位出走的母親也被她設法找到一位勸回,又幫助其種下了6畝多油茶。「看到孩子失而復得的母愛,這是多麼幸福的事啊!」
採訪結束前,記者從田莊村的村民口裡聽到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故事。趙湘、趙歡兄妹的爸爸曾經是個懶漢,在家裡不幹活,還時不時對他們的媽媽拳腳相向,媽媽因不堪忍受一走兩年。但這兩年中,他們的爸爸幡然悔悟,千方百計找到了妻子,承諾兩條:一,不再打她;二,好好打拼。2013年他倆破鏡重圓,後來,趙歡爸爸真的改過自新,和妻子一起在株洲做起了廢品收購。2014年春節,他們把一雙兒女接到了株洲上學。
劉向陽至今忘不了他們一家來學校告別的情景,4個人臉上都笑逐顏開,他第一次發現,那個從前總是把雙手插在口袋裡不說話也不和同學玩的女孩趙歡,笑起來那麼燦爛陽光。而操場上其他的「失母兒童」,眼睛裡都流露出無限羨慕的神情。
儘管在治懶、反家暴、打擊拐賣婦女等方面仍然任重道遠,但趙歡爸爸的改變,讓關心黃荊鄉「失母兒童」的人看到了希望。(文中「失母兒童」皆為化名)
專家觀點
「失母兒童」需要更多關懷
阮梅(湖南理工學院文學院副院長、中國留守兒童成長問題研究所所長):
「失母兒童」的家庭,一般是經濟困境比較大、父親文化層次比較低的家庭。母親失聯後,父親在孩子面前會相對脾氣暴躁或性情孤僻,孩子會比其他留守兒童更多感覺缺少安全感、被呵護感,他們需要學校與社會更多的關懷。
我建議,一是對特殊困難戶民政部門要幫扶;二是婦聯、教育等相關部門動員社會愛心力量「一幫一」關愛這些特殊留守兒童;三是徵集志願者,對孩子們輔以物質及心理援助。
黃雄(安全問題教育專家):
「失母兒童」安全是一項系統工程,雖然母親的角色很重要,但不能把所有的教育責任都歸咎在出走的母親身上。
「失母兒童」安全要從很多方面予以保障。首先,經濟是基礎,應拓寬農村就業創業渠道,吸引母親回鄉就業創業,讓農村盡快富裕起來。其次,家庭其他成員也要主動擔負起「失母兒童」安全教育的責任,自身必須具備一定的安全知識和安全意識。再次,有些農村學校的安全教育資源欠缺,方式方法比較落後,建議將安全教育作為一項必修課,並對教師進行安全培訓,提高安全素養。
李桂梅(湖南省律師協會婚姻家庭委員會律師):
邵陽黃荊鄉「失母兒童」的現狀確實讓人心焦、心痛。從法律層面來說,這些兒童的母親作為孩子的法定監護人,沒有依法履行法定的監護義務,是一種遺棄行為。但因為沒有相關的信息說明:這些兒童的母親有撫養能力,即有獨立的經濟能力,因其拒絕撫養從而導致了嚴重的後果,包括(重傷,死亡,自殺,流離失所等嚴重的情形),所以這些兒童的母親的行為在一般情形下是不構成遺棄罪的。
針對上述情形,我認為,當務之急應該有一個正規的社工機構進駐該鄉,給孩子們從心理、教育、物質等層面長期關懷和幫助。其次,應完善並制定與兒童福利有關的相關法律制度。包括:對拒不履行撫養義務的監護人,在不構成遺棄罪時也要有必要的懲罰措施。對被遺棄的兒童,我們應該有相應的制度來保障其生存權、受教育權等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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