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專訊】據南方都市報報道,本期南都大牌檔,主持林燕妮邀請到梁朝偉當嘉賓。偉仔說,在拍《春光乍洩》的時候,他買了很多花瓶放在酒店房間裡,插滿了花,還剝了花瓣撒在浴缸中,與花瓣共浴。「看上去很無聊,但是水裡有花香,很享受。」這就是偉仔的感性人生。
今期主持林燕妮
林燕妮:十七歲負笈美國加州伯克萊大學,取得遺傳學學士學位。其後於香港大學考取中國古典文學碩士,可謂文理皆精。足跡踏遍世界,視野廣闊。迄今出版小說及散文集六十餘種。曾獲得「香港第二屆藝術家聯盟」最佳作者獎。
今期嘉賓梁朝偉
梁朝偉:香港最著名的演員之一。畢業於無線藝員訓練班,曾以《鹿鼎記》、《新扎師兄》等電視劇成為香港最受歡迎的電視藝人,後轉往電影界發展。戲路廣闊的梁朝偉以演王家衛的電影將演技推向另一個高峰。堪稱當今華語電影界演技最好的男演員。
人生太短了,我不是很進取的啊,看書看海看雲又是一天,人家認為我神經病,但是,雲多好看啊,水多好看啊。
我不喜歡賭,一千三百萬跟兩千一百萬相差多少啊?數字而已。
人與人相處一向是沒有辦法解決的,惟有互相遷就。
其實我很怕死,不是想自殺,而是我很小便演戲,體內一直有很多的人,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嘉玲有一點點事我已經那麼擔心,小狗死了我都那麼傷心,子女有事我怎麼辦?
正如李小龍談水,你把水倒進不同形狀的器皿裡它便有不同的形狀,要是你老是把自己倒進同一形狀的杯子裡面,那便等於整天自限。
爸爸走後,我對自己說我以後不會對人哭泣。
梁朝偉不愛應酬,「基本上我是個很無知的人,外邊發生什麼我都不理。要是有什麼我想知道的我自然會去查詢。」偉仔平日不大出門,喜歡窩在家裡看書,打乒乓球和下象棋,極少出外看電影。
「小時整天跟爸爸下棋,這是我從小便愛玩的東西。」
提及父親,他說小學時爸爸離開了家庭令他在學校很自卑,很怕在班上輪到他講「我的家庭」,那令他自閉,養成了不喜歡自己的心態。
「爸爸跑掉的時候我還很小,他跑掉過好多次了,每次消失幾個月,有時一年,簡直無法估計,隨時消失,那令我很憤怒,至少他走他應該講,即使是謊言都要講,要負責任的。」回憶小時他有微微的激動:「爸爸走後,我對自己說我以後不會對人哭泣,家裡只剩下我一個男人了,我不能倒下來。十幾歲時我覺得我已經做了爸爸應做的事,家裡只有兩個女人,媽媽和妹妹。媽媽很辛苦地出去工作,我得拖著妹妹的手上學,並接她坐巴士放學。我跟妹妹很少交談,也許其實三個人都很獨立,都在互相關心著,那是我小時沒領悟到的。」在無線當了演員後,偉仔見過爸爸一次,飲杯茶,十分陌生,比陌路人更陌生,之後便沒有再見了。
不要整天記住自己的優點,不然會漸漸自大和驕傲。
「我忽然找著一樣不用做自己的東西,那便是演戲,一進入了無線電視訓練班我便知道我鍾愛做戲。」然後他自嘲:「其實一樣是自己,流下的淚也是我自己的淚。」
梁朝偉自出道以來一直沒有過事業低潮,問他怕有低潮嗎?他說:「有如滑水,浪好像很高,但總想:滑了上去再算,待上到浪頭,又覺得其實沒什麼,人生沒低便沒有高,失敗我當是學習。」朋友失意,他便叫他們試試這個想法。
「要是不讓我失敗,下回我可能犯同樣錯誤,一定要緊記著。要是我曾經做得好,下回這優點自然還會存在。不過,」偉仔說:「不要整天記住自己的優點,不然會漸漸自大和驕傲。」
梁朝偉的樣子常常很認真似的,他卻笑說從小至大都懶懶閒閒:「人生太短了,我不是很進取的啊,看書看海看雲又是一天,人家認為我神經病,但是,雲多好看啊,水多好看啊。叫我一年拍八部戲我一定不肯,準備得不好必定做得不好。我又不喜歡賭,一千三百萬跟二千一百萬相差多少啊?數字而已。」
那時十分享受自己的不開心。
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拍《春光乍洩》的時候,整整住了三個月酒店,偉仔是最怕在酒店住上三個月那類人,特別是開頭那一個半月因為罷工問題,他們無事可做,那麼他便買了很多個花瓶放在酒店房間裡,插滿了花,還剝了花瓣撒在浴缸中,與花瓣共浴:「看上去好像很無聊,但是水裡有花香,很享受。令到自己好開心好舒服,讓朋友也好開心好舒服,多有意思。」
這個與花瓣共浴的男子,常常提及「享受」這兩個字,那不是物質享受,而是在感性上的享受,他享受演戲的過程,他享受看白雲。從前每到下雨便覺得自己不開心:「但那時十分享受自己的不開心。」偉仔有藝術家的浪漫。
其實觀眾不會規限你的,是你自己規限自己。
偉仔說演戲是他的享受,他說不要求做什麼傑出的演員,他享受拍攝的過程,雖然如此,他實在是個傑出的演員。談及演戲,他有他的一套:「職業演員每個都有固定模式的,連身體語言也是。有些演員常沿著模式演戲,並非他們有意如是,而是潛意識地再用了那一套自己都沒覺察。」
怎麼才能不做自己的倒模?偉仔主張「洗帶法」,把過去的演戲模式完全洗掉,「洗」的秘訣是:「不要想那麼多,今天的梁朝偉跟昨天的梁朝偉已經不同了,價值觀,人生觀會改變,例如我長大後沒有以前孤獨,也會有朋友來打乒乓球、下棋一樣。但那依然是我啊,好的演員應該經常呈現不同的自己,這世界都常常不同的了。」
他不喜歡導演要他演倒模式的戲:「我不會讓你知道我下一回是怎樣的。演戲是因為我喜歡,我怎麼,我不理會觀眾的。我深信我若用心演戲一定能感動觀眾。其實觀眾不會規限你的,是你自己規限自己。正如李小龍談水,你把水倒進不同形狀的器皿裡它便有不同的形狀,要是你老是把自己倒進同一形狀的杯子裡面,那便等於整天自限。」
他覺得拍戲很好玩。上訓練班時,老師的第一句話便是:「演戲最要緊是『放鬆』,有如打乒乓球一樣,手要放鬆,要出擊時才用力,每次擊完都要回到原來位置。」這句話其實揉合了所有演員的畢生經驗。
有天分的人贏了時間,沒天分的人輸了時間。
偉仔常談及乒乓球,他每天跟朋友打兩小時,他覺得藝人多學別的東西很有用,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噢,解決的方法原來也是解決演戲的方法。
演戲演得不好時怎麼辦?「做不到時別去想它,」他又去看白雲,拿著一杯茶看上老半天:「白雲蠻好看吧。」別人又以為他傻了。
記得問過蕭芳芳「演戲天分」如何解釋?有些人演了五、六年還不行,是沒天分了吧?但怎麼卻會一時間開了竅,以後便變成好演員了?偉仔的答案是:「有天分的人贏了時間,沒天分的人輸了時間,他們需要較長的時間去琢磨和感受。」
偉仔是屬於有天分那類,他演的韋小寶活靈活現,跟《春光乍洩》那失落的同性戀者是南轅北轍的角色。
《鹿鼎記》原來令偉仔困惑了好多年,入了戲出不了來,知道了要演韋小寶這個角色時,他把金庸的《鹿鼎記》原著看了十幾次,連花瓶上面有頭鳥他都記得,他熟悉了整本書的環境和人物:「那麼演起來時便很清楚,開拍時我什麼都不用想了,甚至不知不覺變成了那個人。」
書到底是書,演員得設計那個人物的身體語言,偉仔覺得最好用動物代表,韋小寶像頭猴子,《新扎師兄》的囝囝就像一頭牛。偉仔身邊有個朋友很像韋小寶,那麼他便觀察他,學他:「演員必須有很強的觀察力和模仿能力。」偉仔演過很多截然不同的角色,是個可塑性極大的出色演員。
拍戲多麼好玩,生命是沒有NG的,演戲有啊。
他並不著重看劇本,瞧瞧便夠了,他又主張「不要記對白,那樣先給自己個框框。你瞭解那角色便自然說得出對白,拿得住重心。」有些人講不出對白,因為太緊張。「他們都沒明白整齣戲,那怎麼做?」記得馮寶寶說過,單有演技不等於懂得戲,好的演員都能夠明白整部戲,而不單是自己那部分。
偉仔懂得戲,放鬆不等於不認真,他完全不介意NG.「要是對手怕NG,那我梁朝偉NG給他看好了。拍戲多麼好玩,生命是沒有NG的,演戲有啊。」
他的NG哲學蠻有道理:「別當剛才那個很好,應覺得下一個會更好。有些演員NG得多便做得油了,為什麼?因為他們不是在感受,而是在回憶方纔的感覺,那當然不會好,要是導演要我做得十足似方纔那樣,我會說不行,我不是倒模人,做月餅呀?」
從來沒想過要子女。我已經要照顧這麼多人了,媽媽、妹妹、嘉玲,我不能再照顧更多人了。
人皆說偉仔重情,他也不諱言他重視知己:「我有兩個。最近我對『情』這個字範圍擴大多了,愛情對我十分重要,親情友情蠻重要。」
偉仔跟劉嘉玲拍拖多年了,那麼長的時間,雙宿雙棲的,怎能還能相處愉快?「人與人相處一向是沒有辦法解決的,惟有互相遷就。」他看得很透徹:「吵嘴時多半我忍她,愛情最重要一個『忍』字。兩人風頭火勢在吵架的當兒,最好不要嘗試解決一個問題,不然只會小事變大。」
偉仔很愛嘉玲,我都沒聽過男友會因女友撞斷了手,又不是重傷而會一連三天三夜侍候左右不眠不休擔心不已的。小時他有隻狗,好得讓他拉著尾巴走,但小狗死了他很傷心,所以他說:「從來沒想過要子女。我已經要照顧這麼多人了,媽媽、妹妹、嘉玲,我不能再照顧更多人了。嘉玲有一點點事我已經那麼擔心,小狗死了我都那麼傷心,子女有事我怎麼辦?」
多笨,其實不用找自己的,戲中人個個都是我。
嘉玲好搓麻將,偉仔不搓,便看書下棋飲酒。偉仔酒量奇佳,他說那是爸爸遺傳給他的。
母親倒有一個時間擔心他會自殺,偉仔拍完《鹿鼎記》後,一直出不了角色,迷失了自己,在拍《新扎師兄》拍了兩集時哭了起來,每三個月撞一次車。「其實我很怕死,不是想自殺,而是我很小便演戲,體內一直有很多的人,我再也找不到自己。有一天從外景車下來,突地覺得讓四塊棺木板圍住,有死的感覺,那時我說我不要再拍戲了。」
但是《新扎師兄》是無線最受歡迎的劇集之一,大眾都喜愛劇中的偉仔。「其實那幾年我都很混亂,亂做啦,都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直到《春光乍洩》才出得了角色。想想,找到自己又怎樣?多笨,其實不用找自己的,戲中人個個都是我。」
周潤發叫偉仔拍完戲便別再跟圈子內的人聯絡,偉仔覺得有道理:「要是老跟同組人聯絡,那才糟糕。戲中的家庭是假的,愛人是假的,但我的感情是真的啊,所以戲拍完了便算,別再去想。」
我並不特別渴望做導演,我在人生中已經做了導演了。
說起《春光乍洩》,我訝異偉仔對「同性戀」這回事的震驚。小時他對「同志」反感,因他被男人跟過,感覺很彆扭。拍完《春光乍洩》倒沒什麼了。他拍王家衛的戲,他瞭解王家衛想要什麼。王家衛喜歡一個場面拍二、三十次,他認為人的日常生活是沒有預見設計的,所以他希望拍到演員沒有設計,真情自露的地步。偉仔認為《春光乍洩》給他很大的啟示,演同志?還有床上戲?很難,但難又怎樣?若然要做,那便什麼都不想便去做,做不好再算。
他會服從導演,到底導演是一片的統帥,演員不可做叛將,這樣拍不成的,他最喜歡導演給他個開頭和結尾的方向,中間讓他自由發揮。拍戲有如整組人共同作戰,意見紛壇便難以成戲了。當他想到他該怎樣做時,他會跟導演商量。
問他有沒有特別想演的角色,他說沒有。「要是有,我一定自己拍。不過我並不特別渴望做導演,我在人生中已經做了導演了。」
梁朝偉在吸完一包煙和飲完三杯雙重威士忌蘇打後,穿著他的深藍色襯衫走進風中了,那天他的眼珠子並不像琉璃,只像兩顆大大黑黑的龍眼核子,在轉動間表現了他的所有思緒。
跟花瓣共浴,看白雲出神,又似乎只適合偉仔一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