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創性的聯合
張北川教授記得,最初有同妻與他聯繫,是在1997年。張北川被人稱為「中國同性戀研究之父」,是國內首位在男同性戀人群中進行大規模艾滋病干預的專家。
起初,有兩位同妻通過電話、信件向他咨詢。參加學術會議時,還有一位身份是前同妻的專家與他約談。十多年來,他接觸的同妻們,有的初為人妻,有的懷孕9個月,還有的已是祖母輩分。
「我清楚地記得電話中,一些女性因壓抑太久和痛苦太沉重,以致失控時的淒厲哭聲,」對同妻們的傷痕纍纍,張北川漸有感知。
2008年底,他組織了一次全國性的艾滋病防治工作經驗交流會,特地邀請兩位同妻參會。其中一位,20分鐘裡,一句話也沒說;還有一位,自始至終坐在觀眾席裡,背對著人們說話。
這次大會直接促成了第一次的同妻聯合。這一年,參加大會的、關注華人性權利的民間組織「粉色空間性文化發展研究中心」開始跟進同妻議題研究。
2009年3月底,在粉色空間的發起下,中國首屆「同妻會」在山東省青島市召開。除了粉色空間負責人何小培女士、張北川教授外,參加會議的,包括來自山東、遼寧、江蘇、陝西等各地的9位同妻、1名已婚男同和1名艾滋病毒感染者。
研討會開了兩天,從訴苦開始。帶著妻子來參加會議的那名男同,成了會場的「靶子」——其實這位男同性戀者也絕望到兩次自殺,因為妻子不同意離婚,一個勁兒讓他「看病」去。
等到同妻們哭完了,何小培動員大家,想想怎樣行動。一場頭腦風暴下來,大家形成不少共識,「要從哭泣自憐和網絡呻吟中走出,一起去幫助那些還不敢站出來的同妻爭取自身權利」。這些共識被整理為國內第一份、也是到目前為止唯一一份的《同妻聯合聲明》,發表在關注同志問題的《朋友》刊物上。
同樣是在這次會議上,同妻們打出了「同妻到我為止」的宣言。之後,它成為同妻網絡中流傳最廣的一句口號。
這份聯合聲明和這句口號,都被蕭瑤放在中國同妻家園網首頁最醒目的位置上。
因這次研討會而第一次聚集起來的同妻們,還一起去檢查艾滋病,甚至集體「參觀」了一直好奇卻不敢獨自進入的同性戀酒吧,「想看看自己老公的另一面是怎麼樣」。
首次同妻聯合會,在《同妻聯合聲明》中被定性為「很成功的富有意義的開創性會議」。本來不願放手的那位同妻,終於解開心結,同意離婚。經討論列出的15件實事,如成立自己的組織「同妻家園」、建立線下互助小組、采寫同妻百人故事、成立熱線等等,正等待著滿腔熱情的同妻們一一完成。
複雜的現實
起初,粉色空間性文化發展研究中心負責人何小培覺得,解決同妻問題,大部分可以參考同志群體的經驗。比如,同志群體是從上世紀90年代的第一條熱線組織起來的,那麼,同妻也可以試試。
研討會上,有8個人願意在自己的城市主持同妻熱線。她們買了新的手機卡,將號碼印上宣傳名片,還掛在一個從來不更新、只提供聯繫方式的同妻網頁上。
然而,何小培很快發現,印製名片是最沒用的一種辦法——因為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散發。發給大街上的普通人,顯得有點唐突;發給同性戀酒吧裡的男同們,又顯得特別愚蠢:「不可能有男同性戀把名片帶給自己老婆的吧?」
即便知道了號碼,真正要撥出電話,也需要很大的勇氣。打給粉色空間的同妻熱線裡,有人將號碼牢牢記著幾個月,卻一直不敢打,「因為一打,就說明我丈夫是同性戀了。」還有的人,幾個小時似乎講完了一輩子憋著的話,直到聽筒發燙仍不肯放手。
無論是哪種情況,所有電話中,「從來沒有人打來第二次」。同妻們雖然需要一個傾聽的陌生人,卻也非常明白生活的真理:沒有人可以代替自己做決定。
「同妻」,只是一個伴隨婚姻而被賦予的身份標籤。在婚姻中,它意味日復一日的隱忍和煎熬。婚姻結束,它又代表著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於是,再婚的同妻,沒有多餘心力為別人鼓與呼;離婚的同妻,又寧願脫離這個群體,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中去。它就像一個遊牧民族,不容易集合,不容易靜下心來發出聲音。「同妻中缺少積極分子和領袖人物,我們只能慢慢尋找一種方式」,何小培說。
而同妻們聲討的對象,在婚姻中對立的男同們,其實也是另一個弱勢群體。
「不能因為支持弱者發聲,而傷害另一個群體」,張北川教授擔心,同妻問題的聲張,很可能強化社會對於男同性戀者的歧視。
最近,他聽說的一條「新聞」是,在浙江某縣級市,一個高一男生,因為向同學坦白了自己的同性取向,被勒令檢討並強制退學。
在農村地區,倘若一個男人三四十歲了還不結婚,可能被唾沫星子砸得不敢出門,也意味著可預見的晚景淒涼。而在城市,面對著指望早日含飴弄孫的父母,很多男同們亦可能違心走入婚姻。
從這個意義上說,在社會面前,男同和同妻們又是一體的。正如一位網友所說,「要解放男同性戀者的妻子,首先要解放男同性戀者的身心」,同妻問題的部分解決,有賴於同性戀者平權運動的進展。「如果從教育和法律手段,能較好地尊重和保障男同的權益,那麼,同妻會大幅減少。」張北川說。
同妻群體並非中國獨有。在其他亞洲國家,有高比例的男同隱瞞真相與女性結婚。美國、法國也都有類似同妻網站。
在張北川教授看來,男同性戀者並非不能結婚,而是不能隱瞞性取向等重大事項結婚。於是,他常常建議,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男同們,從良知的角度出發,不要結婚,「別讓一個人被歧視變成兩個人被歧視」。而那些可能走入婚姻的,則應在婚前向女方坦陳自己的性取向,由女方決定是否要成為下一個同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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