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據21世紀經濟報道,梁永根完成高中學業後,極不安心地回到故鄉道童村。他身形瘦且矮,在生產隊集體清理河沙時,只能站在一旁統計出工量。黨支部後來安排他到廣播站,1976年前後,他朗讀最高指示的聲音會定時在湖南中西部這個小山谷響起。他當時已成年,還是全村僅有幾名高中畢業生之一,但「因為家庭原因,黨組織沒打算很快吸納他。」時任村支書梁雲長說。
30多年後中共中央換屆選舉,梁來到北京投下他的選票。1979年第二次參加高考後,他在大學裡改名為梁穩根。組織在8年前完成對他的考察,梁以民營企業家身份正式入黨。去年,他被幾家民間機構評為新的「中國首富」。以他在三一集團各公司中持有的權益計算,目前其掌握的財富超過370億元,絕對數字已是他離開家鄉漣源時,全縣工業產值的80多倍。
「我的財產乃至生命都是黨的。」說到這數十年的變化時,梁穩根在休會期間的發言引發了人們的熱議。梁在當地民營企業中較早嘗試建立賦有實權的黨委。他的公司員工希望得到提拔,必須先遞交入黨申請。「我希望更多的民營企業能進入中央委員會,可以把我們的聲音帶到核心層去。這也是向世界的一種象徵性的表示,是對民營企業更高層次的認可和支持。」梁穩根在北京說。
梁穩根1956年出生在道童村,距離縣城40多里路,而縣城到省會長沙又有200多公里。據當地黨組織比照層層下發精神形成的看法,梁的父親是一位政治路線不正確,跨地域流竄的商販。他「擾亂生產積極性」的生意最遠時波及到了鄰省湖北。因此直到梁年滿20歲時,全家9口人仍要等到夜裡,才偷偷編織竹篾保證供應。
梁家祖輩也做販篾生意,到父親梁柳清這一代,家中經常遭遇不定時的搜查和罰沒。村支書梁雲長認為梁家經濟不佳:在建造房屋時,他們無法一次做好所有房梁下的石墩,只能勉強分三次攢起來。梁雲長從文革時期開始擔任近20年村支書,他已近70歲,現在住在鄰近的另一個村。
當時梁穩根在這個區域上小學,村支書和他的一位同班同學都記得,他並沒有展現出極其過人的讀書能力。但他的父親支持他讀到縣城裡的漣源三中,也促使其他兒女選擇當兵或進城務工。梁柳清比同村人有更多遠期思維。他促使其他兒女也選擇當兵或進城務工。現在,他的後人和近親集中佔有村口最便捷的宅基地,在梁穩根修建的一個直升機停機坪旁,現任村支書正承接他胞弟的住宅重建工程。
梁穩根高中畢業是1974年,高考還沒有恢復。他只能先回道童村,白天他從事相對較輕的棉花生產,或者在生產隊挖掘河沙時負責計數。梁雲長記得,他能承擔的工作量不大,一個月大約得到200多工分,「當時10工分等於2毛3分錢」。
文革結束後,在安徽浙江已有村民在悄悄分田自營。黨內也有人希望維持舊路線,當時一支縣委下派的工作組在道童村蹲點,他們仍需要確定一批走資道路的惡劣案例。梁柳清再次成為負面典型。「上面定了指標,梁家是走資戶。」梁雲長說,梁家在本村並沒受到太多實際打壓。
在道童村,學梁家做生意的家庭已很普遍。村黨支部書記梁雲長也在親手編織篾具。但他同時要繼續執行上級的佈置:在已出現資本主義苗頭的村莊,分片區安裝線路和喇叭。黨支部試圖借此淨化村民的心,重振它指揮集體生產的能力。
梁穩根的身份卻因此得以提升。黨支部任命他擔任廣播站的宣傳幹事,還兼任一個團支部的副書記。借處理鄉鎮來往的文件,他得以和外界保持聯繫。在高考恢復後,梁等不及請示村支部同意,自己去縣裡報了名。村黨支部沒有因家庭問題阻撓梁1978年和1979年兩次參加高考。在他終於收到錄取通知書後,全村真誠地「開了歡送會」。
梁顛簸數十個小時到達長沙岳麓山,在中南礦冶學院材料學專業報到。當年他入學介紹自己時,幾乎沒人能聽清他的發音,引起一陣笑聲。兩周以前,梁的母校中南礦冶學院慶祝建校60週年,他的簡介長期陳列在該專業的辦公室外。僅有兩名非學術領域的校友有此殊榮,另一位現擔任國務院副秘書長。
就讀期間,他和大多數學生一樣,認定自己每月19元的生活費來自於黨他提出入黨申請,但沒有得到黨總支的批准,他也沒有足以繼續深造的科研表現。以至於黨最終將他分配到漣源北部山溝裡兵工廠時,已被同學和家人看作極大的榮幸。
2.在「官倒」和「除名」邊緣
洪源機械廠是自1965年籌建後,一直為兵器工業部的國防生產計劃服務。在一平方公里不到的廠區,聚集著三線建設遷來的東北技術工人,轉業軍官和1960年代最知名大學的畢業生。在這家中央部屬企業,梁穩根這樣的本地大學生報到時,「一點也不會引起關注。」1983年已擔任黨支部書記的一位員工說。
全廠3000多名員工中,大約有600名黨員,他們穿著統一的制服,在相同的時間和廣播聲中上下班。在2000多坐席的俱樂部,休息日有老膠片電影播放和文藝匯演。熱處理分廠技術員梁穩根很少出現在這些場合。他住在一套單身宿舍裡,每天規矩地在兩點之間運動。一段時間後,他即結識了唐修國、毛中吾、袁金華等人,他們開始飯後遊走閒談,甚至到隱蔽處違反紀律打牌。
梁結識的這群人在廠區並不正統。當時工廠仍施行半軍事化管理。適齡男性需要編入民兵連定期參與訓練。即便面對教官的呵斥時,袁金華等人給人的印象也是「姿態鬆散」。但梁逐漸得到廠長王福全關注。王是大連人,搭班的黨委書記是湖南人,當時國營工廠正從黨委負責制轉為「黨委領導下的廠長負責制」,以求簡化行政流程,扭轉虧損局面。
王希望在行政序列裡提拔更多年輕人。他直接在領導層宣佈了中層人事計劃。當時兩位副廠長都說,他們在那次黨委會上才第一次聽說技術員梁穩根。「王廠長當年用人很有意思,他提拔的年輕人裡不少是不安分份子,或者是平時很跳的那類。」當時曾擔任黨委辦秘書、團委副書記等職的謝放華說。梁穩根入廠一年多即被任命為體改辦副主任,謝的辦公室在梁的隔壁,「這個速度當時非常少見,但也還有幾例。」
梁穩根進入體改辦後,能以非黨員身份接觸到黨委擴大會議,他也更關注整個工廠的變化。隨著中央軍委逐步裁軍,工廠不能再純粹以軍隊採購維繫生存。工廠開始嘗試進行民用品生產。當時漣源縣統計數據顯示,到梁穩根離開的1986年,該廠還為新的單車產品開足產能,其年產值達到新高,而後卻驟然滑坡,到1990年時已萎縮至最高值的1/4。梁清楚這個決策過程,他也能接觸到真實的經營數據。
在別人印象裡,梁似乎提出過全盤改弦更張的經營建議。這讓一些人形成他講話不夠謹慎的印象,他們認為以梁的資質,即便已經身為副處級中層幹部,三年內也很難排入黨員隊列裡。很快梁就萌生去意。這件事並不像後來某些記敘那樣引起轟動。梁始終和一些工友保持聯繫。之後近十年時間,他都在勸說他們加入自己。
當時考上研究生的年輕技術員向文波,被黨委拒絕暫時脫離生產前去就讀,這加速了他遠離洪源廠的速度。向第二次考上研究生並順利畢業後不久,請調到當地一家國資工廠從事管理和黨務工作。1991年他也加入梁穩根的團隊,現在是上市公司三一重工總裁。當時唐修國也是基層改革分子,他向分管技術的副廠長黃佑程提交了一套改革方案,幾乎每天去催促領導翻閱。在確定難以有更多回饋後,他加入了梁的創業團隊。
多位當時職工說,梁離開後的第一桶金,來源於與當時漣源縣委書記的兒子短暫合作的廢棄金屬買賣。這個領域存在明顯的價格雙軌制。縣委書記的兒子也在洪源廠工作。他們有望從江西獲得一批處理鋅料。但要談妥這趟有幾分「官倒」色彩的業務,尚需要證實自身的實力。王批准了一些假期,還借給他們一輛廠領導專屬的吉普車。它仍然懸掛軍牌,在部隊體系裡仍至少是團級幹部專駕。在一定程度上,它能保證打開門跳下車的人是可靠的。
梁的志趣和視野並不僅在此。他希望自己創造一種市場急需又沒有供應的商品。他1986年開始嘗試生產電焊條時,漣源統計部門都尚未掌握過這種工業製品的產量。當時梁的胞兄在退伍回村,接替梁雲長擔任村支書。梁順利佔用過去一個大隊部的平房和地下室。他的幫手帶著一群村裡的青年,將旁邊曾是牛棚的自留地也改造成車間。
此時梁擅自離職已有半年。洪源廠公開貼出告示,稱已將一干人等除名。但縣委書記和廠長保全了他的戶籍和檔案。梁後來還順利與縣保健院的醫務工作者李立華領取結婚證。一位後來為他辦理人事調動的洪源員工說,他在漣源市註冊企業後,幾位當地官員為之協調,檔案很快轉到地方。
家人對他的憤怒也持續了一段時間。梁當時的工資一個月約40多元,相當於當地農村健壯勞動力近半年的收入。最初,梁還依靠王廠長特批生產彈藥筒的廢舊黃銅。分管技術的副廠長黃佑程記得,在他焊條生意起步那年,從廠裡借出大約40噸這種材料,並約定一定時間還上相應的處置費和利息。「都是好東西,但放在廠裡已經沒太大用了。」黃說。
幾年後工廠運營更加困難,直至2005年宣告破產改制。中國兵器工業集團的資產管理公司接管後,雖然繼續生產少量裝備駐港部隊的穿甲彈,但近一半設備和廠房已被留守員工個人租用經營,在他們身上,梁穩根、唐修國當年以承包為導向的改革計劃得以實現。
3.緊隨「政策」和「感恩」形象
梁脫離體制內身份後,和唐修國等人幾乎完全悶在道童村的廠房裡,澡堂也就勢建在車間一旁,和冷卻水使用同一條排水溝。在創業初期,梁並未實現超凡的資本累積,但他很快找到在正確政策語境中適合自己的身份。
梁先是被視為科研人員離職到鄉鎮承包業務的代表,企業管理部門向省政府的匯報了他正在試制銅基釬料,稱其創業首年就實現利潤20萬元。1988年梁參加省內《湖南鄉鎮企業》等新聞媒體的評選,又當選「十佳農民企業家」。實際上梁的廠房並無村集體的投資。借成為典型人物,他贏得黨政部門注目,在市場上也顯得更具信用。
在創業第三年,梁徹底公開私營企業主身份,他在工商部門註冊漣源市特種焊接材料廠。地方黨委很樂於看見他的進展。當時漣源市財政局撰寫的材料稱,國資企業繳納的利稅在1990年代初僅有頂峰時的1/10。縣裡又需繼續上繳定額稅收,因此私營企業是他們新的稅源。縣委書記陽花萼據此更能支持梁的創業,讓他能避免當時過多的審批和管制。
之後兩年,中國開啟以價格波動為代價的改革,當地村辦企業數量減少了近20%。湖南省也就個體私營經濟萎縮向全國工商聯遞送過專題匯報。梁很快謀求到擔任省工商聯副會長的機會,打通了緊跟政策的信息通道。他此後擔任省工商聯副會長十多年,直到2007年向文波接替了他的席位。這保證他可定期向工商聯提出建議,以紀要形式向省級黨政部門抄送。
梁最初的經營業績甚至不是漣源第一。1992年「三一集團」產值3520萬元,利潤僅為170萬元。但他年輕而有代表性,獲得過團中央、全國工商聯等機構表彰,順利在次年成為全國人大代表。梁沒有在材料生產領域戀戰,決定進入他並不熟悉的工程機械。這也符合湖南省委發展高科技工業集群的思路。他將重型工程機械板塊遷入長沙經開區。
幾年後,公司的資產負債率迅速上升,資金鏈尤其顯得緊張。2000年8月,省委書記帶著分管金融的副省長和一批銀行行長考察三一集團。此後中國銀行等機構將三一等公司列為「重要扶持單位」,之後它們不斷向三一提供短期貸款和商業發票貼現。政府的產業引導資金也投入到三一項目中,到2003年10月胡錦濤親往視察時,三一重工已經名列政府工作報告中的「標誌性工程」。
在上市前三年的關鍵時期,通過長沙經開區給予其三種減稅政策,三一重工共獲得約1.12億元稅收優惠,是其三年淨利潤總數值的31%。當時審計機構認為,計算免稅年限的法律依據欠充分,但給予的優惠真實存在。三一實現在A股上市時,雖然它的資產負債率明顯高於競爭對手,但佔有相對大的市場份額,生產線也處在較新狀態。
梁穩根維持著低調行事風格。但他希望黨和幫助他的人,都能體查自己的感恩心態。他為道童村困難戶支付農村醫療保險的個人應繳部分;在2010年試圖併購洪源機械廠時,他分發給到三一參觀的老同事一人5000元紅包。對曾幫助過他的王福全、陽花萼、翟登科等人,梁一直予以各種關照。
資本市場對梁同時存在讚賞和批評。伴隨中國基建項目投資起速,僅上市公司三一重工的總資產規模,已由十年前11億元,擴張到目前超過708億。但其中有近230億與所有者權益數額幾乎等量的應收賬款,至今年年中還未回籠。
4.「公司幹部提拔要交入黨申請書」
在梁經受過各類考驗後,他希望企業也對黨本身有所回饋。在上市前一年,他決定在三一重工建立黨委。今年上半年,中央黨校專程到三一集團進行調研,課題組在校報《學習時報》中發表報告。執筆人認為梁在公司試驗非公企業黨建時,已將其作為「政治使命」。
最初企業裡很多黨員不主動表露身份,也不希望參加組織生活。梁穩根選擇強勢宣示的姿態。在一次高層早餐會上,梁提出今後只提拔共產黨員擔任幹部。但下屬認為這有違憲法原則。梁此後換了一種稍微寬鬆的提法,他要求幹部在提拔前要提交入黨申請書。董事會和黨委聯合下文確認了他定的規矩,同時每年撥發黨建經費100萬元,梁還承諾上不封頂。
現在三一各公司共有5200名黨員,占員工總數約9%。每年新推動近400餘名骨幹入黨。黨委要求業務骨幹盡量在黨支部任負責人或委員,未來不僅考核他們的經營業績,也要考核黨建工作。考核細則已編號進入日常管理制度由向文波簽發。
梁穩根本人並不擔任黨委委員,無需參與黨委例會,他有效保持著黨委與董事會之間的平衡。向文波雖然兼任黨委書記,但極少以黨委名義干預其他高層的管理條塊。在人事提拔領域,黨委至今也從未使用過否決權。
去年8月下旬,中央多個部門組成工作組來到三一工業園。當時一共有四位部級官員參與,他們分為三個小組,花兩天時間與公司黨委、當地黨政、稅務、金融和司法機構分別進行了談話。接到通知後,與梁共事多年的公司黨委成員也覺得,準確描述梁與黨的關係並不容易。最終黨委向中組部匯報情況時希望說明,梁的經歷和黨的重要精神和階段性政策密切相關。
梁穩根要求將「心存感激」四個字印在行政中心入口旁。集團黨委第一副書記何真臨記得,梁在當選十七大代表後,就公開表達過三一集團已和黨的事業融合。而他在十八大再次公開向黨表達感恩後,則遭遇到互聯網用戶的各種解讀。下屬一直希望為他尋找能更好的發言稿起草者,「最好是來自黨委政研室」,以應對日益複雜的言論場合。
近一年圍繞他黨內任職的猜測平息後,56歲的梁穩根說他準備在十年內退休。那之後他打算花更多時間呆在道童村釣魚。而他的朋友認為,「他對黨的情結不會消失」,在他培養下正逐步接手企業的兒子梁在中,已在四年前進入共青團中央委員會。(來源:21世紀經濟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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