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復旦大學「4・1」案犯罪嫌疑人林某始終沒有停止與苦悶、自責、充滿挫敗感的那一半的戰爭。他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與外界溝通,卻始終難覓出口。這場一個人的戰爭最終以毀滅的方式結束。
據南方週末報道,2013年3月31日中午,林決定下毒。目標是他的室友、復旦大學醫學院研究生黃洋。
此時,復旦大學醫學院西苑20號樓421室裡沒有其他人。寢室靠近潮濕的洗衣房,當天多雲,陽光被遮擋;常住的兩個人——林和黃洋——都長年在醫院實習,少有同學來這裡串門。
林取出試劑瓶,裡邊是從實驗室偷帶回來的N-二甲基亞硝胺溶液。這是一種淺黃色油狀液體,高毒、無味,易溶於水。這瓶致命的毒藥,林儲藏已久。
他熟悉這種試劑,過去3年裡,林先後將這種試劑注入數百隻大鼠體內,製造肝臟纖維化的樣本,然後處死它們,以採集數據。
毒藥被注入寢室門邊飲水機的水槽,致死的將不再是大鼠。
直至今日,在與林有過長期接觸的人中間,也少有人能夠相信林會毒殺室友。黃洋病發入院後,作為實習醫師,林還給黃洋做了B超;黃洋的父親趕到上海後,在寢室留宿,與林共處一晚,他回憶,林神色自若。
在同學與朋友的回憶中,林曾是本科學生會學術部部長,科研能力驚人,論文發表數遠超一般學生,熱心同鄉會的活動,愛打籃球,玩三國殺,甚至擅長講冷笑話。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積極規劃人生、在公開場合略帶羞怯,但在自己的圈子裡擅長溝通合作的瘦高個男生。
但即便身處林的圈子,絕大部分人也從未留意林的另外一些特質。很少有人知道林一直在用獨特的方式處理與異性溝通上長期積累的挫敗感;也少有人留意林在網絡上習慣使用的極具攻擊性的侮辱性語句——無論是對自己的同學,還是公共人物;至於林的家庭——其實相當普通的平民家庭——以及故鄉,則被林更加小心翼翼地隱藏在與人交流的話題之外。
更少有人體會過,迥然相異的兩面,在林的內心長期煎熬、發酵——儘管林始終在述說和排遣,以難為人察知的方式。
這些不為人知的特質共同構成了一個隱匿於視線之外的林,殺死室友的,是否正是這個看不見的人?
飲水機與水票
其實連警方也一直困惑於林投毒的動機。在被警察帶走後,林對投毒過程供認不諱,但對動機一直閃爍其詞。
林曾對警方自稱投毒是一個愚人節玩笑,令辦案人員很難採信。
還有一種接近辦案人員的消息稱,林自稱聽見黃洋和另一名室友謀劃愚人節要戲耍自己,於是搶先報復。
但林至少向警方提及一次與飲水機有關的爭執。
記者從可靠渠道瞭解到,林與黃洋及另一位室友葛林(化名)曾因水票起過爭執。黃和葛提出三人平攤購買桶裝純淨水的費用,但林拒絕了,他提出,自己喝得少,平攤的方式不合理。
爭執以林退出平攤、「自己買水喝」告終,林的同學回憶,3月31日前後,林開始出入隔壁寢室借水。
葛林沒有否認這一細節,他只是表示:「不做評論。」
但這次爭執應該只是激化了既有的矛盾。記者查證,早在半年前,林就從QQ好友列表上刪除了「五官科-黃洋」,而黃洋當時也將林刪除。兩個共處一室的室友,自此不在對方的網絡聯繫人之中。
葛林也回憶不起當時兩人為什麼網絡「絕交」,但從另外的消息渠道能夠確認,林從實驗室偷出致命試劑,正是在隨後的半年中。
林獲取毒藥的過程,猶如偵探小說的情節。他的目標是早先用剩下的試劑,儲藏在一間實驗室裡。鑰匙不在林手裡,他甚至不確定剩餘試劑是否還在原位,所以他選擇先「踩點」。
動手那天,林恰在大樓裡有課。他借口要去存放剩餘試劑的房間拿手套之類的雜物,在導師的陪同下進入實驗室,確認了目標所在,也確定了儲物櫃鑰匙的位置。
回到課堂後,林又找了個借口,暫時離開。隨後潛入實驗室,打開儲物櫃取得試劑,並長時間保存,直到3月31日,淺黃色的液體被注入純淨水中。
4月1日上午,黃洋喝了口水,感覺味道不對,據說還特意清洗了飲水機和水桶。他很快開始嘔吐、發燒,第二天去了林所在的中山醫院掛急診。
同學高科(化名)記得,醫院初步診斷為急性胃腸炎,化驗結果還顯示肝損傷,導師帶了1萬多元現金趕來,安排他住院。4月3日,黃洋依舊嘔吐不止,臉也好像又腫了些,驗血結果直接把他送進了外科重症監護室(ICU)——血小板只有40×109/升。
全面檢查後,黃洋的狀況令人驚訝,谷丙轉氨酶指數高於1000,而正常指標應小於75;肝功能指標全線異常。醫院認定他的肝出了毛病,診斷為急性重症肝炎、瀰散性血管內凝血。
「病情惡化非常快,幾天裡血小板就跌到了1到2,血氨、膽紅素超標好多倍。」高科告訴記者,專業地看,醫院的診斷治療沒有問題,畢竟誰都想不到是中毒,在常規治療中,中山醫院已進行了最高質量的施救。
黃洋的父親黃國強於4月3日趕到上海,還與林在寢室共處了一晚,他告訴記者,那天晚上,林很「淡定」。
這也是黃洋一位師妹的看法。黃洋入院後,她曾與林一起翻找寢室裡各種雜物,為醫院診斷病因找線索;期間林神情自若。作為實習超聲科醫師,他還為黃洋做了B超測試。
「黃洋住ICU後,我見過林好幾次,有一次他剛去看完黃洋,我們問他怎樣,他說肝衰,人還清醒,我們還討論了下病因和治療,看不出半點異常。」高科回憶說。
之後高科還在宿舍走廊碰到林幾次,「林告訴我,他已經發了8篇論文了。」
在黃洋病情惡化時,林討論的是論文送審和盲審的事。
4月7日,黃洋開始鼻腔出血,次日陷入昏迷。醫院陷入束手無策的境地。直到4月9日,黃洋的師兄收到短信,提醒注意一種藥物。
短信曾被公眾猜測為來自林,但記者瞭解,短信實際上來自另一位使用試劑做實驗的學生,黃洋突然惡化的病情使他想起了實驗中的大鼠,這種猜想很快得到證實。出於保護的目的,警方未向外界明確他的身份。
4月11日,林被警方帶走,並很快承認了投毒的事實。次日中午,有同學在醫學院看到被警方帶回的林,他是來指認現場的。
同日,醫院發出了病危通知書;4月16日15時23分,醫院宣佈,黃洋死亡。
4月19日,警方向上海市黃浦區人民檢察院提請逮捕林,並首次披露案情。動機被歸納為「林某因生活瑣事與黃某關係不和,心存不滿」,但仍未明確「瑣事」的具體內容。
「潛意識」與「自尊心」
警方申請批捕的消息,說服了許多將信將疑的人,但林的母親顯然不是其中之一。
半個月來,只要人們經過汕頭市潮陽區和平鎮的一棟4層小樓,總能看見這個50歲的女人呆坐在一樓雜貨鋪,頭髮花白、凌亂,以淚洗面。
在潮汕,崇拜三教神祇是沿襲已久的傳統,林母也不例外。每逢初一、十五,人們都會見到這個提著香燭冥紙的農村婦女,前往廟宇虔誠膜拜;如今祈禱更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除了燒香拜佛,我還能做什麼?」她哭著問。
一旁,沮喪的村民們和整座村莊一樣沉默。沿街數十戶人家都姓林,人們對投毒二字諱莫如深、一致將目光投向過往:「林仔那麼乖,肯定是被人冤枉的!」
長久以來,「林仔」都是村裡的驕傲。他1986年出生於此,排行老二。家境並不優越——父親早年在一家服裝廠打工,母親則常年拉著一輛木板車,在鎮上的工廠裡收購廢品——10年前,一家人才從狹窄的土屋,搬進了如今的小樓,出售紙巾、飲料等為生。
林曾多次勸說母親不要再收廢品,識字不多的母親卻讓其安心讀書,「全家人的希望都在兩個兒子身上」。
潮汕地區本有重商之風,村裡的男孩大多初中沒讀完就跑去做生意,林家的孩子卻是異類:兩個女兒都在當地做老師,兩個兒子也先後考上大學,林是其中佼佼者。
和平初級中學的蔡老師記得,中學時代的林沉默、害羞,卻一直是全校「最優秀的那幾個孩子」。在教育並不發達的和平鎮,林復旦大學研究生的身份,是這位老師從教二十年最閃亮的榮耀,她每逢過節也總能收到這位得意門生的祝福短信。
林擁有同齡人中少見的自律。其高中同學對記者回憶,林每天6點半準時起床,「老師基本上不用管」;對成績有些過分執著,常常考試一結束,就在宿舍自責,抱怨狀態不佳。
「基本屬於那種書獃子級別人物!」一位男同學這樣定義昔日的同窗,「話特別少,只有當談起籃球和乒乓球時,話才多一些。」
後來顯現出的自卑、羞澀、渴望卻又不善於與女性交往的一面,在此時也初露端倪。同學們認為,封閉的成長環境和程式化的生活多少影響了他,塑造了一種異常敏感而害羞的性格。
高中同學李小寒回憶,她多次向成績優秀的林請教課業難題,「他從不拒絕幫忙,但如果多問兩句,他就不敢直視你的眼睛」。
李小寒還記得,在高中英語課的一分鐘口語演講中,林站在講台上,「身姿很不自然,聲音越來越小,甚至聽不清,有時不自覺地就轉過身,面對黑板」。
林曾珍視在家鄉的經歷——小時候光著腳在雨裡亂闖,頂著雨在練江裡游泳、划龍舟、在碼頭釣魚——儘管外出上學多年後,他又感到與這片故土的疏離。
對故土的記憶、家境的艱辛,與內向的性格一起,在林身上刻下一體兩面的鮮明印記。
大多數人接觸的都是其光明的一面:孝順、和善、戀家。初中好友楊學勇回憶,幾年前,林終於說服母親不再賣廢品,自己則從不向家裡拿一分錢,而是靠獎學金和家教養活自己。2013年2月,林回家,還把兩萬塊錢積蓄都交給了母親。
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內心的灰暗。
在QQ日記裡,林寫道:「像《恰同學少年》裡面那個在進大學時對著學校領導說他自己父親是他僱用的挑夫一樣,我在本科以前一直也有這麼一種自卑的身份心理,每次聽說誰誰誰的父母是什麼醫生、大官的,我就會內心小羨慕一番。」
實習時,科室老師問到家庭情況,林從不願多說。有一次閒聊,老師問起父母是否退休,他突然愣住、點頭。老師回憶,意識到他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沒再問下去。
後來的日誌裡,林這樣總結自己的心理:「我的潛意識中確實有著一種想借助裙帶關係上位的成分,可是我的自尊心又時不時把我給拉回來繼續奮鬥,形成了我矛盾的人生觀與價值觀。」
與自己的戰爭
2005年,和平鎮的「林仔」來到了廣州,進入中山大學中山醫學院;林隨後四年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都集中在了網絡上,不自信又要強的性格在虛擬空間裡更為清晰地顯露。
如今外界往往把目光集中在那些飽含情緒又不知所云的QQ狀態上,卻少有人知道,中山大學的「博濟論壇」才是林的「主戰場」。
在那裡,他用一個賬號總共發表了458個主題、13777個帖子,以至於「水友」們回憶起來「小鋼帽」(林在論壇上的綽號)時,總記得那個圖書館機房裡的身影,面前的屏幕上,永遠打開著的論壇。
在這裡,他可以盡情傾瀉自己的無力感,尤其是來自與異性交往不順的經歷。
大二的林,還只是做些情感測試,在徵友主題下跟帖,諸如「尋找射手座女孩」;到了大三,和一大批「水友」熟絡後,他被稱作「主題刷版王」,並逐漸不吝於展示自己的渴望與脆弱。
平日裡不講究穿著的林會在論壇詢問,「暑假回家去找那個她約會,想打扮一下自己,怎麼打扮好?」
這種詢問通常沒有下文,林會隨後自己回復:「像我這種女生都討厭我,我一走近她就走開的,怎麼跟她聊天呢?」
高中時代尚能保護林的優等生光環,在大學裡不再耀眼。在超越了一班一級的交友中,他被挫敗感反覆折磨。
一次聚餐上,他問一個女生的年級,對方讓猜,猜不中就喝酒。幾杯酒下肚,女生反問林的名字,他如法炮製,也要女生猜,不料女生當著許多人的面答:「我對你沒有一點興趣。」更打擊林的是,「過了一會,有個帥哥過來了,MM主動跟對方報了自己的名字與年級」。
他在論壇上記錄下這一切,並公佈決定,「以後眾多人物聚集的場合,我不會再和MM交流!——等她們來和我交流。」
到了大四,林已經熟練掌握了自嘲的武器,用來抵抗挫敗。2008年的冬天,他在一番自問後對自己進行了概括,「有誰會喜歡我這個人?醜男第一、手無縛雞之力、木訥、迂腐、時代的落伍者。」
即使故鄉也無法提供慰藉。2009年的暑假,家鄉又一次在練江上舉行龍舟賽,那裡有林少年時代的美好回憶。然而,在「慘不忍睹」的江水上,他面對一堆「生疏的面孔」。
「很多小夥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沒有再聯繫過,船上每個人都是那麼成熟,都已經是大人了——至少是在社會上穿行了,相比之下,覺得自己很單純,不免有種在異鄉的感覺」。
比賽中天降大雨,林回憶起小時候冒雨游泳的往事,激動得大笑大叫,但「每個人都帶著種詭秘的笑容看著我——現實中,我是最討厭那種笑的」。
故鄉淪落為異鄉,甩不脫異鄉的林,逐漸用「悶騷」來定義自己,他引用書本上看到的段落來解釋這個詞:「生活使其有太多的鬱悶,而生活本身及其自身習性卻又阻止了其正常吶喊出來,於是,不正常的發洩就出來了,這就是所謂的悶騷。」
自卑、挫敗、悶騷,被林嚴格限定在網絡生活中,他為自己塑造了沉默、冷感的外殼,搭配上優異的成績,現實中與他相識的人,很少意識到他內心的虛弱。
陳嬌(化名)比林小一級,曾與他在中山大學北校區學生會學術部共事,大三那年,林已從幹事一路做到了部長。
「我們醫學院的人,大部分都是學業為重,課外活動不太積極,他很注重全面發展,」陳嬌告訴記者,「雖然說實話,他口才一般,也沒什麼創新,但學術部那些傳統活動,他都辦得不錯。在我們看來,他各方面都是很優秀的。」
他在科研上的癡迷和天賦也令同學、課題合作者們印象深刻,在這方面,他總是給予自己巨大壓力,並取得令人歎服的成績。然而,在接觸最密切的同班同學眼裡,這個沉默的人留下的更主要是一些費解的片段。
一次班裡參加合唱比賽決賽,同學們覺得林歌唱得不錯,演唱過程中把麥遞給他,沒想到他把整個嘴貼上麥,獨自狂吼,全場都只能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導致比賽失利。比賽結束後,林又向所有同學道歉。
陳嬌覺得,林努力與外界溝通,特別是活躍於論壇、微博,或許是一種要跟自己內向本質作鬥爭的努力。但林始終沒有找到有效的溝通渠道。
從網絡上那一萬多個帖子能夠發現,林給自己在學業和生活中不斷加壓,又不斷尋找排解壓力的出口。他似乎陷入了與自己性格中充滿挫敗感、無力感和疏離感的那一半抗爭。
林也意識到自己的心態問題。他坦承,和心理不健康的人交往很痛苦,「我本身也是這種人,也給很多人不舒服的感覺過」。
但與自己的戰爭始終難有結果。同學曾文華覺得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本質上是內向的。」
以毀滅的方式
2010年,林被免試送入復旦大學,在影像醫學與核醫學專業攻讀碩士。林無疑是帶著期待來到上海的。2010年暑假,他不僅勉勵自己鍥而不捨,要追求「阿甘的奔跑」,也憧憬著遲遲不來的愛情。
他一邊自我安慰,「吾乃平常人,豈可有甚者,意圖結交美色」,一邊又思索起《圍城》。林把錢鍾書的名作與《三國演義》並列為他最喜歡的小說,最令他牽掛的是小說主人公方鴻漸的感情生活。
「是支持方鴻漸應該順勢娶了蘇文紈,還是應該照小說裡的去追求他的真愛呢,後來想想,也只有我這種毫無戀愛經歷卻又經常幻想的人才會有這種傻B問題,就作罷了。」2010年8月,林在網易博客上寫道。
他詳細填寫了博客的個人資料,「喜歡的名人」是「周恩來」,「喜歡的音樂」是「交響樂」,人生格言則為「是你的終究會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之後也可以是你的」;在感情狀況一欄,他填了單身。
這項狀況一度改變,讀研第一年,林談了個醫學院的女朋友。但林的愛情觀被他在學生會的同事形容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戀情很快告吹,林依舊是那個與女生交往時難抑自卑的年輕人,他很快把精力重新投入到學業中。2011年春天,他開始頻繁使用N-二甲基亞硝胺,製造肝臟纖維化的病態大鼠,以完成一篇後來發表的論文。
抓住白色、長耳的大鼠並反覆執行注射——這並不輕鬆,即使對醫學院的優等生林而言,也是一項挑戰。他在博客中記錄道,「做實驗的第一天,事實上,我潛意識裡很怕大鼠。每次需要去抓它們的時候,我都要克服自己的恐懼,試好幾次才能搞定。」
況且,注射並非實驗最後一步,在應用超聲技術進行檢測後,大鼠還要被處死:林必須用一隻手捏住大鼠的脖頸,用另一隻手捏住大鼠的尾巴,用力撕扯,導致大鼠脫頸而死。隨後,他還要親手解剖,取出肝臟直接觀察。
在實驗開始後的兩個多月裡,林24次更新了「QQ說說」,其中20次鼓勵自己「膽子要大,下手要狠」。
他不再把排解壓力的希望寄托於故鄉,但依舊希望雨水能沖走重負,當天氣預報上海陣雨,他就騎著車,從徐匯一路騎去黃浦江邊,「時不時大笑一下,又時不時想起我那些善變的關於人生的決定或者假設,然後我時不時地痛一下、兩下、三下」。
春天過去,當林在實驗室裡逐漸習慣了處理大鼠,實驗室外,生活也發生了一點變化。研二那年,他搬入了20號樓,成為黃洋、葛林的室友,
對於這個偏居一隅的寢室裡發生的事,即使同級的同學也並不是太瞭解。高科告訴記者,大家很少與黃洋和林同時相處,不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
只是每天早晨7點半,同學會準時看到林出門,去中山醫院超聲科上班。
唯有一些散落的片段,顯示在搬入寢室大半年後,林似乎在網絡上顯得更加衝動。
2012年夏天,他在微博上開始參與到幾次網絡爭論。
發帖記錄顯示,當年7月23日下午,林連續兩次用滿是髒字的語言在別人的微博下辱罵韓寒及其粉絲。過了10天,他又在羅永浩的微博下,留下「裸泳浩,我×你媽」等字句。
他還在自己的微博上將木子美形容為「極品骯髒女,跟狗上床的飢渴女」。
那個夏天,林攻擊的範圍並不僅限於名人:在飯堂裡,他「不經意」看了一位女生一眼,對方質問「看什麼看」,還罵林「跟個娘們一樣」。
「我隨即說出我跟她母親發生了關係。」林在微博上記錄道。
但林並非是在研究生期間才使用這些惡毒的攻擊。有同學回憶,本科時,因為跟同學發生爭執,林連續給對方發了十幾條「恐嚇短信」。
與此相似,2009年夏天,在一次醫院實習中,林與本科室友起了口角。一年後,已經畢業的林申請了一個新的QQ號,並冒用另一同學的名字,在網上大罵這位同學——「儘是些難以啟齒的髒話」。
同學總結說,「他記仇,但絕不輕易外露。」
大約正是在這段網絡上的衝動期之後,2012年末,林與黃洋如前文所述,互刪了QQ好友。
直到事發,同學們才開始回想這兩個早出晚歸的人的相處。高科和室友都猜測,黃洋說話略帶點驕傲,有時難免帶刺,不知道是否刺傷過林的自尊。
黃洋的一位好友回憶,黃洋死前兩周曾提及,自己開玩笑說林是「鳳凰男」,並用輕鬆的語氣調侃稱,林老在寢室說他的奮鬥經歷。
「鳳凰男」不是個林欣賞的稱呼,他最早從葛林嘴裡知道了這個詞的具體含義,並「不以為然」——儘管他認為,自己具備「鳳凰男」的各種心理因素,「一直是個自卑、悲觀的人」。
是否黃洋調侃的時機實在錯誤?回過頭看,2012年底至今的幾個月,正是林集中面對人生最多壓力的時候。
一向努力上進的林頭一次與導師發生了摩擦,因為覺得「遭到了壓搾」。
他依舊處理不好與女性的關係,對女性的不友好言語難以平靜,即使在嘈雜的頒獎大會現場,都不敢多看旁邊的女生一眼;
更重要的是,他面臨新的前程,新的壓力。他在多種選擇之間彷徨,最終在1月份回到廣州,參加中山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面試。
他在微博上記錄,「10進6,其中6博士4碩士,面試時剛好排在最後,與前面9位正裝出席者相比,我的橙色羊毛衫顯得我極其渺小,領導們都不瞧我。」
事實上,林無處安放的自卑感再一次扭曲了現實。醫院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他也看到了林的微博,不理解林為何有這樣的感受,「當時幾位領導對他的印象還是不錯的,雖然一同面試的人裡,一半以上是博士,但其實對他影響不大,一是他自身條件優秀,另一方面,醫院影像科比較缺人,他的專業非常對口,所以他的競爭力還是很強的。」
不久後,醫院初步表達了錄用林的意向,正在等待林把簽好字的三方協議寄來,這並未打消他的全部顧慮。他告訴朋友,自己不怎麼喜歡廣州,也擔心在新環境下的發展。
整個3月,似乎是林最為糾結的時段。27歲的他反覆閱讀畢淑敏的《孝心無價》,來回觀看一部叫做《鮀戀》的潮汕本土電影,彷彿在尋求自己回歸家鄉的理由。
在這部電影裡,主人公礙於家庭宗族的壓力,不得不放棄想去蘇州發展的念頭,落葉歸根,這讓林獲得了短暫的安慰:「挺好的,在選擇與決定上,有很多能引起共鳴的地方。」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奮鬥多年的學業,他覺得影像檢查只是一種輔助手段,並不能真正地幫到患者。他在微博上寫道:「有時候挺痛恨這個行業的,名義上叫做醫生,但是面對病人,尤其面對那些急切想從這裡解決困惑的病人,幫忙總不能幫到底……而且,離開了機器,就沒辦法為病人解決一丁點問題。」
這是4月8日,此時黃洋已命若游絲。林剛剛把一名未來的醫生送上絕命之路,又仍在責難自己無法解除病人的痛苦。在林的性格中,自尊、上進、好強、善良的一半,始終沒有停止與苦悶、自責、難覓出口的那一半的戰爭。
3天後,林被警方帶走,林在那十來天裡的微博被蜂擁而至的圍觀者反覆咀嚼,尤其是一條關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影評。
這是一部台灣導演楊德昌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作品。主人公是一群生長在「眷村」的孩子,他們和父母一樣失去了故鄉,彷徨於形形色色的處世法則之間。在灰色的城市、渾濁的空氣籠罩下,主人公——沉默而耿直的少年小四——最終捅死了他愛慕的女孩。
幾乎和看待《圍城》的方式如出一轍,林拋開了深沉的背景和複雜的邏輯,讚賞道,「勇敢倔強的少年,不帶丁點娘炮,大讚,不然要青春來作甚!」還貼上標籤,「帶種的就來真的」、「出來混,就不要怕死」。
這像是對黃洋的宣戰,只是此時的黃洋已入院3天,無法應戰。有政法系統知情人士認為,作為長期使用N-二甲基亞硝胺的醫學高材生,林不可能不清楚用藥的劑量,對於黃洋的死,他難逃其咎。
這場延續多年的、一個人的戰爭以殃及無辜、毀滅自己的方式結束了。
4月17日,黃洋去世次日,421寢室的倖存者和見證者葛林發佈了新的QQ狀態:責人易,非己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