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求是》雜誌刊登復旦大學教授蘇長和文章稱,如果民主只是有錢人的遊戲,只是不斷降低的投票率,越來越將德性排擠出政治生活,使人們越來越感覺個人微不足道、無足輕重,越來越被認為用來合法地欺負外人,被認為製造對立和分裂,製造出越來越多「合法」的戰爭,這種民主對人類文明將是個災難,中國是絕不能要的。
一、從非洲和美國說起
2012年10月份,我有機會去非洲參加了第二屆中非智庫論壇,隨後又去美國考察了美國大選。在埃塞俄比亞,與會的個別非洲學者大談非洲市民社會、民主轉型等問題。會場設在亞的斯亞貝巴郊區一個度假村,走出會場,就會見到許多生活在底層的貧苦百姓,會場內的民主話題和會場外的民生實態形成鮮明對比,不由得想到書本知識與現實世界之間的巨大差距。2012年又是許多國家的大選年,年初的俄羅斯、法國與年末的美國、日本很是熱鬧,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美」,但又不能不讓人對民主產生「審美疲勞」。民主轉型問題最近在國內也是個研究熱點。近一年多來,我在國內密集參加並旁聽了一些有關民主轉型的學術報告會。現實感受與學術報告的反差促使我這個從事外交和國際關係研究的學者對流行的民主話題產生一些疑問。民主研究非我專業,但是從外交和國際關係角度思之,或許對我們思考全球化時代各國的民主政治建設不無意義。
二、民主研究的誤區
長期以來,民主理論研究的重心,一直將發展中國家的民主轉型作為研究對象,似乎民主轉型只是發展中國家政治發展的事,發達國家就不存在民主轉型問題。在研究過程中,學者、媒體、社會組織總是下意識地將西式民主作為唯一參考標桿,所謂發展中國家的民主政治發展方向,就應該奔著西式民主設定的標準走,才是大道。這種研究價值取向嚴重誤導了發展中國家的國家建設,為此吞下苦果的國家不少,搬來的「民主」刻在許多發展中國家崩潰之墓誌銘上的也不少。
有關民主研究在全世界幾乎形成了龐大的產業。當然,民主研究的議程本身就是少數西方國家為發展中國家定制的。民主的評價標準完全由少數國家說了算,比如各類民主評價機器以及受到各類基金資助的在全世界進行巡迴演講的民主宣講員,這使得民主及建立在其上的社會科學知識更多只是西方的宣傳工具而已,累積的知識泡沫不少。每當西方國家為了私利擬對一個國家進行軍事干涉之前,打出「民主」和「人道」的旗號,宣傳工具開動起來肆意給該國貼上專制獨裁的標籤,這個國家離內戰和混亂就不遠了。搞國際關係和外交研究的學者,幾乎整天面對著因為干涉被搞亂的國家和地區。任何一個有簡單政治學常識的學者,看到發展中國家在外來干涉下出現的殺戮衝突和民不聊生,如果還認為這些國家是因為「民主」程度不夠,需要不斷的「民主」而卻不從外來干涉找原因和反思,從道理和邏輯上都是說不過去的。
在西式民主評價機器下,你被認為是進步到「民主」國家或者從專制國家班級中「畢業」的唯一前提,就是對其俯首貼耳,放棄自己獨立的外交和國內政策,沒有尊嚴,當然這個時候,你馬上會換來「國際」輿論的普遍表揚。在國際輿論中,有的國家一夜之間就可能成為民主國家,當然如果不聽話,比如最近幾年的俄羅斯,也可能一朝醒來發現自己「被專制」了。各類民主評價機器如同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國家的緊箍咒,當你一不聽話的時候,掌握評價機器的人就拚命唸咒。
中國學者研究中國的民主,往往也下意識地將西方作為民主的完美樣板,有時甚至不自覺地將自己劃到民主的對立面——非民主——一面去,這導致在國際學術交流中的自卑情結,總覺得在老師面前抬不起頭。有次我與一些英語國家學者交流,他們照例念起緊箍咒,談中國的輿論審查和言論自由問題。當時正巧《穆斯林的無知》小電影激起穆斯林世界的眾怒,筆者反問了一句,如果你們有對他者宗教的起碼尊重,進行必要的國內輿論審查,不允許這種侮辱他者尊嚴的東西出來,可能就不會有美國駐利比亞大使被打死的惡果。對方無語。在全球化時代,任何國家可能都必須嚴肅地考慮必要的輿論他律和自律問題,否則,不配談言論自由問題!
看來,發展中國家要擺脫這個緊箍咒,必須從「民主—非民主」、「民主西方與專制非西方」的簡單式二元劃分和優越與卑微的對立思維中解脫出來,真正在本國國情基礎上,思考自己的民主政治建設道路。
三、西式民主的退化與再民主化運動
要從西式民主話語體系中解套,真正具有自由之精神、獨立之國格,首先需要將少數西方國家宣揚的民主知識從普世知識降級為地方知識。長期以來,美國在其外交中努力將美國特色的民主從地方性知識轉化為普世性知識。如果世界上東西南北的國家都珍視基於本國國情和歷史而發展出來的民主政治,甚至能夠探索出更高階段的新民主政治理論,現行所謂普世的民主理論自然就會淪為地方特色的民主理論。這個降級過程需要漫長的時間,關鍵是實踐家和知識界需要從現在做起。
沒有獨立思考和平等交流的學術態度,是不可能從西方民主話語體系中解套的。比如,一直被視為民主典範的少數西方國家,其自身是否存在民主轉型的潛能?或者說,這些國家的民主制度是否存在退化現象?進一步說,當學界猜想「第四波民主化」運動會在哪個發展中地區出現的時候,我倒更傾向於假設下一波民主化運動最可能出現於西方。西式民主政治如不改革,並不排除其在人類政治文明中會被降級的可能。當然,今天的國際知識界尤其是比較政治學大多將精力放在發展中國家民主的不足研究上,並沒有太多的人敢單刀直入,把西式民主退化和西方面臨的民主轉型問題作為嚴肅的學術議程提出來。譬如人們探索民主質量的測量體系,那麼,敢不敢用這個指標體系去測西方發達國家,而不僅僅只是用其來測發展中國家?
西式民主的退化不是沒有跡象的。按照西式民主話語體系塑造的邏輯,發展中國家所有問題都被描述為是因為沒有民主的話,你也同樣可以將發達國家面臨的政治極化、精英脫離群眾、居高的國債、政客不負責任的承諾、選民投票率下降、被壟斷的輿論、對外專制性干涉等,歸結為其民主制度出了問題。從國際關係言之,西式民主在設計的時候就是與人類希冀的和平發展國際秩序相牴觸的,因為這套制度的運轉是建立在封閉排他的領土政治之上的,可以合法且正當地將國內政治系統內的負面因素無所顧忌地排放到國際政治中,置他國關切、感受和利益於不顧,成為國際衝突的重要根源之一,也成為這類國家負責任地參與全球治理的國內制度障礙。從國際關係的角度觀察,當一個稍有政治常識的外人看到美聯儲動用一輪又一輪量化寬鬆貨幣政策轉嫁危機時,讓人再相信「央行應該獨立決策」之類的華爾街理論,再相信「美國是一個負責任國家」,是非常困難的。
所以,當發展中國家的比較政治學家開始從研究西式民主國家的民主轉型、民主退化等問題中,給予其再民主化運動——這絕不是不可能的——以更為合理的建議,甚至為其設置民主研究的議程時,發展中國家的比較政治學才能真正贏得國際知識界的尊重。
四、民主研究議程的轉向
西式民主在今日之退化和衰落,應為那些仍然在摸索國家建設道路的發展中國家所警惕,若盲目照搬,別人今日之困境,必將成為自己明日之難題。如果民主只是有錢人的遊戲,民主只是不斷降低的投票率,民主越來越將德性排擠出政治生活,民主使人們越來越感覺個人微不足道、無足輕重,民主越來越被認為用來合法地欺負外人,民主被認為製造對立和分裂,民主製造出越來越多「合法」的戰爭,這種民主絕非人類對美好政治的追求方向,這種民主對人類文明將是個災難,中國是絕不能要的。
這就需要我們對現有民主研究的議程進行反思和轉換,於中國學者而言,需要從有關西式民主的無謂爭論中掙脫出來,用力將民主研究拉回到與國家建設主題更為相關的「治國理政」這個政治學古典話題上。
為此,不妨更多地站在本土政治資源基礎上思考中國的民主政治建設。「民主」這個詞,在中國政治資源和語境下,其含義是極為獨特的。將其拆開,至少存在三個相互遞進的含義。「民為國主」、「以民為主」,此為國體之本;「為民作主」,此為執政者必須密切聯繫群眾、依靠群眾;只有在前兩者基礎上,才能真正實現「人民當家作主」。不是在所有國家,其執政精英都有密切聯繫群眾並為群眾服務的「為民作主」這種內生政治資源的。發展中國家許多執政精英在國際會議上可以大談民主、市民社會、非政府組織、選舉等,但作為執政精英,缺乏「為民作主、以民為主」的情懷,嚴重脫離群眾是較為普遍的現象,由此帶來政治衰落和社會動盪,就不難理解了。密切聯繫群眾是保持民主活力的重要途徑,這與自古以來中國精英的天下關懷精神有關,也與中國共產黨創造性地探索出的群眾路線這一民主的實踐特色有關。世界各國的民主,如果執政者脫離群眾,1%的人自己玩自己的,置民生於不顧,甚至在選舉中公開鄙視窮人的選票,這種所謂的民主不退化才怪。
「選舉」這個詞也是。我們對選舉的研究,幾乎一頭扎進「一人一票」的票選研究上,簡單以為選舉就是搞全民投票,有了投票,許多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漢語中的「選舉」一詞,比「election」要更豐富,拆開來是「選」和「舉」。中國在治國理政用人決策上講「選」也講「舉」,尤其是「舉」。這是選舉制度的精髓。世界上搞得好的國家沒有一個只是靠票選的,世界上處於混亂的國家沒有一個不是教條地只靠票選的。其實,研究西方政治的人應該很清楚,美國和歐洲政治中也有很多「舉」,不單是靠「票選」來管理國家的。我一直認為,我們應該好好研究一下美國的「舉」,這裡面大有學問,不把這個問題搞清楚,光看美國熱鬧的「票選」,那只會將美國政治簡單化,以致簡單地去學人家的「票選」,只會誤導自己的政治發展道路。
總之,在民主政治的代際發展上,不同民族會扮演著思想接力的作用。即便在非洲,一些學者也認為,非洲本是有自己內生民主資源的,但是這些內生民主資源在西式民主輸入後被逐漸毀掉了。這些話值得人深思。
今日中國學者生逢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性時期,如果對這一征程背後之道路和制度力量置之不理,外人和後人當如何嘲笑我們呢?
(作者:復旦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外交學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