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儘管憑借主持人的身份成名,張紹剛先生在內心深處卻對這一角色認可度很低,他覺得自己始終只是一名老師,一個有點兒老派、是非觀鮮明、要求學生令行禁止的老師。
據《人物》雜誌報道,在當班主任帶的第一個本科班畢業的時候,張紹剛做了一個數據統計:4年過去,班上60人,被罵過的有60個,被罵哭過的超過4/5,不分男女。4/5里的最後一個是班上心理最脆弱的一個女生,他憋了4年硬是沒動真格罵她。
考研結束後第二天,女生接到了張紹剛的電話。這通以「你知道你的人格缺陷在哪兒嗎」作為開頭的電話持續了一個小時。張紹剛說,女生用光了所有的勇氣才沒掛電話,挺不容易,他說的話每一句都在死穴上。同寢室的學生後來告訴他,女生哭了一夜,「是嚎啕大哭的那種哭」。
張紹剛喜歡講這個故事的後續,女生進了電視台,「發展得非常好」,她的父母專程來感謝班主任,而當年的羞辱成了如今師生見面的問候語:「張老師好,是我,是的我知道我的人格缺陷在哪兒。」
張紹剛相信第一我為你好,第二我比你老,所以你必須聽我的。當這樣一種自我身份認知投射到其他領域時,比如《非你莫屬》的電視平台,角色錯位和由此帶來的爭議也就變得容易理解。
「這個問題我們上節課已經講過了,你記得吧?」採訪進行到兩個小時後,張紹剛對著記者抽完一根又一根煙,不自覺地進入到他最擅長的角色中。
張紹剛回過神來,噎住了幾秒鐘,「我是說,上次採訪已經講過。當老師當慣了。」
「心服還是口服」
當上班主任時,張紹剛很年輕,26歲,剛剛研究生畢業,在北京廣播學院(中國傳媒大學舊稱)電視系留校任教。他那會兒相信「一切問題都可以用最簡單的辦法解決」,事無鉅細一律開班會,會上就幹一件事兒,罵人。1人犯錯,60人開會,犯錯的那個挨罵,沒犯錯的59個圍觀,不許安慰,安慰者連坐。
常見的對話是這樣的。「服不服?」「服。」「心服還是口服?」「心服。」「錯了,心也要服,口也要服。」「服沒服?」「服了。」「大聲說,服沒服?」「服了!」「擦鼻涕滾蛋!」
每堂課下課前,張紹剛列出本周要看的書和節目,第二周上課先提問,1個人沒看,罵,2個人沒看,罵……5個人沒看,掉頭就走。班長王劼硬著頭皮,代表不懂事的全體同學追出去道歉,回來轉達「張老師本周罷課!」全班炸鍋。
學生趙龍飛說,「張老師是用詆毀的方式表達感情」。因此,張紹剛罵人是真狠,但幫起自己人也絕不含糊。王劼去年連買房帶裝修,錢不夠,在實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給已經兩年沒聯繫過的張紹剛打電話,問他借一筆不小的數目,兩天後,錢到賬了。另一名學生王晚說,張紹剛當年偏愛的一個男生,畢業到現在11年了,每一份工作都來自張紹剛的引薦。
班裡學生都知道,張紹剛有自己的愛徒。開學不久,他就挑選出了七八個男孩女孩。王晚說自己不在其中,但她特好的朋友在,她就跟著蹭進去了。被選中的學生看起來很像:聰明,嘴巴快,說話圖一時痛快。還有,愛八卦。在他們的活躍八卦之下,王劼和同班同學孫慶的一切戀愛史都被曝光。他們班裡沒有秘密。
多年後,趙龍飛成了真人秀節目編導,工作上看不慣就直說,不怕得罪人。採訪中他回憶往事,說,這是張老師對我的影響。同樣成了主持人的王晚語速飛快,她一面回憶一面感歎,哎呀你提醒了我,我和張老師有一個毛病,說話有時候誇張、戲劇性。
而回到當年,張紹剛帶著他們流連於學校新開的水煮魚餐廳,擠對的擠對,八卦的八卦,非常快樂。幾乎所有被選中的學生都享受到了實在的好處,推薦實習,或者乾脆解決工作。其他同學羨慕他們,張紹剛心裡清楚,但他不認為一碗水端平是老師的義務。「你不得不承認,世界上有種東西叫氣場。」有同學想送禮套近乎,他不吃這一套,「討好老師是人品有問題」。
「張紹剛幫」的親密無間維持了許多年,直到一名學生告發了張紹剛。他被張引薦完工作後,告訴自己的上司,張紹剛在背後說這個上司的壞話。張紹剛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他背叛了我。」張字咬得很重,「我們的關係永遠結束了。」
「張紹剛沒有任何不對的時候」
幾天前,張紹剛剛在家門口解決完一場爭鬥。兩個賣盒飯的大媽,互相都覺得對方搶了自己地盤,揪著頭髮,撕打成一團。張紹剛帶兒子路過,想都沒想就衝上去,「我數三二一,都給我鬆手,聽見沒有,我開始數了,三!二!一!鬆手!」
大媽鬆手了,她們雙雙盯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眼睛圓臉胖子,陷入困惑。9月2日早上,張紹剛向記者複述這件事,頗有成就感。「你跟她們瞎講道理有什麼用啊?直接拉開,告訴她們怎麼做是對的——明天開始倆人的盒飯統一漲價五毛,這不完了嗎?」
張紹剛很享受自己在市井生活中的形象。他的褲子早上上自行車時撕開了。張紹剛有駕照,家裡也有車,他不開,覺得又沒勁又不方便,「靠汽車證明身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酷愛地鐵,對每一個換乘站瞭若指掌,他知道從哪根柱子旁邊下樓,哪個消防栓挨著的車門上車,能確保第一個衝上站台,並領先於全車人刷卡出站。他像享受一個秘密一樣享受這場只有他知道的勝利。為了坐地鐵,他得先騎上一陣自行車到地鐵站,再在出地鐵後花8塊錢打一輛「蹦蹦」,「蹦蹦」師傅不怕逆行,踩足油門左突右超,準時把他送進教室。
「我相信他在擠地鐵的時候,對國計民生的體驗,絕不是每天開豪車的人能體會的。你想啊,他天天這麼擠,跟普羅大眾擠在一起!」朋友、《今日說法》主編孫震博說。
在他眼中,張紹剛就是個小市民,長相不突出,節儉到有點摳門,理發理6塊錢那種,對朋友要求苛刻到事兒逼的程度,忍不了「笨得像腳後跟一樣的人」,酒量厲害,喝開了沒見醉過,走到哪兒都是侃神。
侃神過了40歲,去年剛過。很多人不理解,一個過了40歲的人怎麼還能如此憤怒。2012年,這種憤怒頻頻表現在節目《非你莫屬》中,讓他陷入風波。
張紹剛沒有就此公開回應一句,還勸退了自願為他組織反擊戰的學生。採訪中,他說自己對憤怒的人民表示理解。他將辱罵和抵制視為人們在社會壓力下的發洩出口,他自己起到了減壓閥的作用。「挺好的,只要你不造謠。」
他常說「我是一個直接的人」。現在他在後邊加了一句,「但我不是一個二百五」。不分場合往回罵,那是二百五。
他把憤怒保留在更私人的領域,比如他的小朋友圈子。朋友們知道他的性子,形成默契,假裝沒聽見過任何非議。有時朋友楊建波故意惹他,問他知不知道又被罵慘了,張紹剛回答,不知道,不看,你去死吧!
當記者問張紹剛的好朋友、《非你莫屬》製片人劉爽,為什麼對張紹剛的主持風格如此寬容時,劉爽馬上打斷,「我對張紹剛沒有任何寬容,我對他就是支持,在《非你莫屬》3年,張紹剛沒有任何不對的時候。」
他更願意將爭議解釋為價值觀衝突,「各種各樣的選手,代表不同的社會階層,帶來不同的價值觀,跟張紹剛的主流價值觀衝突的選手,就會受到他的批判和抨擊。從體制內或主流上說,我們一直是受到100%肯定的。經常會有一個主管部門有一個表揚信來,說張紹剛在某個某個時候導向引導好,這都是主流價值觀對我們節目的肯定。」
而節目嘉賓、通靈珠寶CEO沈東軍已漸漸習慣角色轉換——不再把張紹剛看作主持人,而是看作一個大家長,「中國傳統裡,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張紹剛其實是很愛惜求職者的,但這種愛惜是不是被觀眾接受、被求職者接受,那是另一回事。」
「我用很大勁,可能過大了」
王劼、王晚他們班被張紹剛叫做「我的親學生」,他們是他最信任的人。風波最凶的時候,他在不同場合說過,問他的學生怎麼看待他是愚蠢的,「我的親學生百分之百永遠支持我,無條件。根本不需要問。」
他也真的沒有問過。
「不是我們班所有學生都愛張紹剛。我怕他傷心,他可能想不到是這樣。」對於讓不讓張紹剛知道學生對他的真實評價,王劼顯得有點憂鬱。
王晚說,風波時,班裡同學分成了幾派,他們的觀點折射著當年和張老師的關係。被偏愛的學生們絕對支持張紹剛,他們相信郭傑的暈倒是假摔,組織起來不分晝夜與網民罵戰。
幾個當年關係一般的學生說了當年不敢說的話:張老師需要改正。還有3名這個班的學生拒絕了記者的採訪,他們不願意談論張紹剛,理由是「有些東西不是10年能夠化解的」。
當記者告訴他這個採訪經歷時,這個嘴裡永遠有話的人安靜下來,眉毛慢慢耷拉,撇成一個「八」字。他的語氣出現一種罕見的遲疑,「我們都年輕過。那時他們也是年輕人,我也是年輕人。我用很大勁,可能過大了,拔苗助長了……但我絲毫不後悔,如果做一個老師沒有這樣希望過,是不對的。」
張紹剛有他的師父。如果對他的師父瞭解更多,學生們也許會更理解他。
1990年9月,張紹剛18歲,從包頭來到北京上大學。政治動盪的影子還沒過去。開學第一天,系主任任金州給他們放紀錄片《大學第一課》,講的是1989年秋天的新生軍訓,帶訓戰士訓學生,認真,粗暴,嚴厲。
張紹剛特別喜歡這個片子。屬於他的軍訓很快開始,教官一腳踹過來,「站好了!想幹不想幹,不想幹滾!」兩個膝蓋很快磨破,沒幾天,大腿內側也破了。
軍人連吼帶罵營造出緊張的氛圍。任金州坐在咖啡桌邊示範口令,「一二一」,聲音在大廳裡迴盪。「口令要變成這種力度,才能顯示威嚴,產生一種特殊的力量。」
張紹剛讀攝影專業,攝影是一門手藝,那時候,學手藝都是作坊式的,師父帶徒弟。師父永遠是對的,師父的話是永遠要聽的。除了黑板那面牆外,教室三面釘著鐵絲,像晾衣繩掛滿所有學生的作業。每天早8點前,所有學生要把作業夾好。8點老師走進教室,看見不好的一下子就撕了。
「噩夢一樣」,張紹剛回憶,他的構圖作業被撕過很多次。撕了不能問,問會迎來更嚴重的羞辱。他在暗房沖洗照片,暗房老師邊洗邊說,就你這照片,別洗了,出去吧!別交了,肯定不合格,出去吧!
儘管如今關係如同父子,張紹剛上學時並不喜歡任金州,他不是最好的學生,任總是羞辱他。但他服從。任金州說張紹剛是被他們看著成長起來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看錯的,他們是一樣的人,「觀點一致、人格一致、性格一致」。
採訪中,張紹剛回憶往事,說自己的價值觀相當大一部分是上大學時造就的,建立起規則,譬如撕作業,就是規則。他那時還不知道7年後他也會有自己的學生,而他將一再告訴他們,「我今天對你們的侮辱,是你們成長的養料。」
「張紹剛你怎麼這麼屌」
第三次採訪這天,張紹剛在課上抽了煙,4根,一節課一根,煙灰磕進空粉筆盒裡。他盡量控制到最低數量。下了課,走出教室把煙灰倒掉。
他教育5歲的兒子,別的都不管,但必須給我人格健全,教養完備。
教養完備的第一條就是講禮貌。「跟客人說話得看著人的眼睛,送客人走得送到小區門口。」
他不許兒子看動畫片《熊出沒》,嫌裡面的兩隻熊長得肥而丑,熊弟弟還是個結巴。他認為動畫片主角長什麼樣子非常重要,「審美不能搞亂」。每天晚上,他給兒子講一個睡前故事,不講王子與公主,講《地道戰》、《地雷戰》、《鐵道游擊隊》等,他還帶兒子去看《紅色娘子軍》的音樂劇,邊看邊解說,那是壞人,這是好人,壞人老欺負好人,好人現在要反抗。
他甚至沒有一般中產階層讓子女出國留學的願望,在他的規劃中,至少小學、初中、高中、大學都要在國內上。他相信傳統應試教育可以讓他的老師成材,讓他成材,讓他的學生成材,一定也能讓兒子成材。
很多人不知道,張紹剛堅持做了一年多幾乎沒有收視率也沒錢的央視《讀書》節目,一直做到節目倒閉。
他說自己平均每兩天讀一本書,每週在朋友圈子裡寫一篇書評。他收集他喜歡小說的所有譯本,光偵探小說就有300種。外人勸他改改脾氣,他不聽;朋友勸他他聽,聽,但是不改,因為書裡沒這麼說——他以古羅馬有人說話觸怒天神舉例,以中國古代禍從口出的歷史舉例,這些例子共同指向一個結論:成大事者,必遭非議。
「每當有人問我張紹剛你怎麼這麼屌?我就告訴他,因為我讀過幾本書。」
「我對書有潔癖」,張紹剛說。他曾在上飛機前買了一本茅盾文學獎作品,一下飛機就把書撕了。「故事差,人物差,語言差,價值觀差,一無是處。不撕不足以洩憤。」這還不算完,後來遇到茅獎評委,他上前問,「他憑什麼得獎?你們允許一個普通讀者發洩一下內心的憤怒,我太他媽憤怒了!」
他有喜歡的小說,比如《了不起的蓋茨比》,他可以背出最喜歡的那段話:「他們是粗心大意的人。他們砸碎了東西,毀滅了人,然後就退縮到自己的金錢或者麻木不仁或者不管什麼使他們留在一起的東西之中,讓別人去收拾他們的爛攤子。」
他抬起頭,有點激動,「我覺得這就是今天網絡的現實。」
那小說裡的另一句呢,記者問,「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並不是個個都有過你那些優越條件。」
他的眉毛又鼓起來。
「首先,菲茨傑拉德說的話不是聖經;其次,這句話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第三,我做不到。」
時過境遷,曾讓張紹剛陷入巨大爭議的事件主角劉俐俐對記者說,25萬人為她吵架,但她其實從沒怨恨過張紹剛,相反,她欣賞他的真性情,「不是我們每天都看到的道貌岸然的那些人」。倆人在場上吵是因為性格太像,「真的我們兩個人太像了,我們都好為人師。」
本文僅為節選,全文請見2013年10月號《人物》原標題:張紹剛:我今天對你們的侮辱是你們成長的養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