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5月6日上午，張玉坤講了他從教以來最緊張的一節地理課。
這節課講述珠江三角洲經濟發展與其區域位置關係。「還好不是講述地層和地殼那節課，要不我會更緊張，因為他老人家是地質學院畢業，是專家。」
整整一節課，溫家寶坐在教室後面的位置，始終面帶微笑。
與張玉坤不同，校長賈利民要從容很多，賈利民已經知道如何迎接這位老人：不刻意，但要把最好的自己表現出來。比如不讓老師刻意準備課程，展現一個原生態的課堂;不開展突擊性的大掃除，但衛生不能比以前差。
這是2010年以來，溫家寶在5年中第4次來到河北省興隆縣六道河中學，也是停留時間最長，參加校園活動最多的一次。2014年5月28日，溫家寶曾在這裡作了第一次地理講座《與中學生談地理——自然地理》，闡釋學好地理對一個人成長的重要性。而在此之前，溫家寶還曾於2010年9月10日、2014年4月16日先後到六道河中學考察和觀摩教學。
教案改了七次
課後，溫家寶告訴賈利民，為了這次講座，他專門學習了初中地理教材，教案改了七次。
5月6日，溫家寶上午當完地理課堂的「學生」，下午就當起了老師，為全校師生開了一堂地理講座，講天氣與氣候。
溫家寶的地理課堂設在學校的學生食堂，這裡是六道河中學舉辦大型室內活動的場所，飯桌椅搬開，擺上課桌椅子，就是一個大會堂。
溫家寶在課堂開始的時候說，「我這節課不僅僅給你們講述地理知識，還要給你們講述做人做事的道理。」課堂上，溫家寶提到徐霞客，說徐霞客勤於考察，並把自己的考察寫成日記，他鼓勵學生要勤觀察，善研究，記日記。
課後，溫家寶告訴賈利民，為了這次講座，他專門學習了初中地理教材，教案改了七次。
這次到六道河中學，溫家寶待了24個小時。活動安排得很滿，9點到校和學生一起做課間操，聽張玉坤的地理課，下午開講座，晚上參加六道河中學的讀書論壇。
賈利民介紹，讀書論壇是根據溫家寶為六道河中學提出的「敬、志、德、勤」四個字開展的，每週舉辦一次，學生根據這四個字每週擬定一個分主題讀書，展開討論。
讀書論壇上，九年級學生陳初寧和徐航坐在溫家寶旁邊。陳初寧說讀書論壇上大家都爭著發言，每個人談了讀書心得以後，溫爺爺都會說一些鼓勵的話。
讀書會進行了兩個小時，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
當晚，溫家寶住在了學校的教師宿舍。那間宿舍原來是校長賈利民的，後來為了方便管理學生，賈利民搬到了學生宿舍，這間宿舍就空了下來。2014年，溫家寶兩次來學校，都曾在這裡午休。
賈利民事先並不知道溫家寶會在學校留宿，沒有刻意打掃，也沒有準備新的床單。宿舍內，只有一張一米二寬的床鋪，一張撤去了電腦的電腦桌，唯一新添置的，是一個暖水壺。
5月7日上午，溫家寶又給學生上了一節地理課，中午離開時，溫家寶告訴賈利民，「只要我能動，我每年都會過來看看，咱們一起把這個學校辦好。」
偶然中也有必然
興隆縣教育局一位官員告訴記者，「賈利民是一個學者型官員，確實是他的教改引起了上面的注意，溫家寶來二道河中學不是偶然的。」
溫家寶第一次來六道河中學，是2010年9月10日，教師節。
事後，多個慕名來六道河中學參觀學習的兄弟學校同行，都會問賈利民：全國有那麼多農村學校，溫家寶為什麼選中六道河中學?
賈利民說，他最怕面對這個問題。領導人考察某地，必然有示範性的意義或傳遞重要的信號。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學校長，他想不到這麼高，但從自己學校現狀來說，他認為是偶然中也有必然。
首先，這是一所不折不扣的山區農村學校，學校地處河北省承德市興隆縣，距縣城20公里，是一所農村寄宿制初級中學，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另一方面，這所學校離北京近，而更重要的，學校是興隆最早嘗試教改的鄉村中學，改變了傳統課堂教學的方式，教師不講以學生自主學習為主。這在形式和內涵上都有了很大的創新甚至是顛覆。
一個背景是，2007年，為培養大批優秀的農村中小學教師，國務院決定在教育部直屬6所師範院校開展師範生免費教育試點，截至2010年已累計招生4.5萬人。並且，首屆1萬多名師範生即將面臨畢業，將要走上工作崗位。
根據央視新聞聯播報道，「在2010年教師節來臨之際，溫家寶特意提出要和北師大的8位免費師範生們一起到河北偏遠的山村學校看望師生，過一個有意義的教師節。」
而這個「偏遠的山村學校」選擇的是六道河中學。
賈利民當初並不知道這個背景，「當時就是激動，緊張，顧不得細想總理為什麼要來我們學校了。」他只想好好表現，展示自己的新課改。他認為，六道河中學當時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學，唯一的亮點就是課改，「我相信也是河北方面考察了多個學校以後，發現學校的亮點，才推薦的我們學校。」
興隆縣教育局一位官員告訴新京報記者，「賈利民是一個學者型官員，確實是他的教改引起了上面的注意，溫家寶來六道河中學不是偶然的。」
這次考察，溫家寶在六道河中學停留了三個小時。和學生一起做完課外活動，聽了一節王海燕老師的語文課。
據新華社報道，溫家寶同學校老師及隨行的北京師範大學免費師範生進行了座談。他說，免費師範生是未來農村教師隊伍的新生力量，是提高農村教育質量的關鍵所在。不懂得中國農村，就不懂得中國國情，希望他們將來投身農村教育，把家鄉建設好。
在第二天新華社發的新聞通稿中，賈利民看到溫家寶對自己學校的評價「老師講得好，學生學得也好」。
賭贏了
第二天，看到新華社通稿中溫家寶對自己學校的評價「老師講得好，學生學得也好」。賈利民知道自己賭贏了。
事實上，溫家寶第一次考察六道河中學時，賈利民因為推行教學改革，正處在人生的風口浪尖上。
2009年，興隆縣陡子嶼中學併入六道河中學，在陡子嶼中學當校長的賈利民調任六道河中學校長。當時，六道河中學在全縣十八所中學中的排名為中下等，2008年到2009年之間，學生流失100多名。
而合併前的陡子嶼中學每次考評，都在全縣名列前三名。據原在陡子嶼中學教書的一名教師告訴新京報記者，陡子嶼中學之所以取得那麼好的成績，是因為在2000年左右，賈利民就摸索教學改革。
2009年，賈利民調任六道河中學校長以後，就嘗試將陡子嶼的辦學理念引入六道河中學，推行教學改革。他提出「師師班主任，生生課代表。」即每個老師都對學生學習生活負責，承擔班主任對學生的一切責任。對學生進行分組管理。一個班四十個學生，每六個學生一組，小組中每個學生都是課代表，每個學生都有事做。在課堂上，小組內的課代表組織討論，向老師提問題。
記者注意到，這裡的課桌拼成田字形，教室四面有很多塊大小不一的黑板。上課的時候，老師不是忙著登台講課，而是先給學生發一份導學案。導學案在這所學校還有另外一個稱謂叫「學習路線圖」，它的主要功能是「導學」。
賈利民說，像這樣教師不講以學生自主學習為主的課，導學案則顯得相當重要，它就像嬰兒習步的「學步車」一般。以前要求教師要認真備課、寫教案，現在課改之後要求教師認真設計導學案。
賈利民說，這樣一來，就把課堂還給學生，讓學生提問題，老師來解決問題，讓學生變被動為主動。
2010年8月，六道河教學改革全面推行。因為剛剛推行新課改，一些老師並不理解，認為課改就是老師減輕教學負擔，讓學生自學。
賈利民告訴記者，「剛開始的時候，老師沒有準確領會教改，導致學生成績出現下滑，課改後的一次期中考試，確實很多學生成績下降了。」有一次，一個憤怒的家長拿著考卷去找一個英語老師「問罪」，「我家孩子說你們課堂上老師轉著玩，讓學生自學，那要你們老師幹嗎?」
還有一次，一群學生家長把賈利民堵到學校門口，指著賈利民的鼻子責問，「學校搞課改就是拿孩子做試驗?孩子成了試驗品!」
賈利民的改革也受到同行的質疑，六道河中學一位教師聽到過有人議論學校的教改，「教改應該是教育主管部門倡導推動，從上而下，不是從下而上，六道河中學是『篡權』。」
也有人說，「賈利民是瞎折騰，想陞官。一個農村中學能搞出什麼花樣，最後肯定以失敗告終，讓我們看他的笑話吧」。
賈利民說，他迫切希望能夠獲得一次認同，「這都是一些大城市學校好的教育理念，為什麼在六道河行不通呢?」
而正是溫家寶的這次考察，改變了這一切。
「上面通知領導要聽課，正好趕上我們課改一個多月，我就一直在尋思，我們是用新課改講，還是用傳統教學方式講?」
賈利民說，他知道這是一次賭博，用新課改，得到認同，就得到尚方寶劍，假如被否定，就是他新課改的終結。
賈利民最終決定採用新課改講課。
第二天，看到新華社通稿中溫家寶對自己學校的評價「老師講得好，學生學得也好」。賈利民知道自己賭贏了。
溫家寶離開六道河中學不到一個月，武漢一所中學的十幾名老師過來考察學習。他們提出一個問題，「你們學校現在課改搞得這麼好，是不是因為溫家寶來過?」
賈利民最怕面對這個問題。旁邊的一位老師解圍，「我們校長的課改吸引了溫家寶注意，溫家寶的關注促進了我們改革的成功。」
改變
2013年和2014年連續兩年，六道河中學綜合升學率名列全縣第一。上重點高中公助生上線率第一。
溫家寶考察六道河中學之後，各種改變隨之而來。
2012年10月，六道河中學成為「全國重點實驗基地」、2015年5月，成為河北省素質教育示範校，而在全省，這樣的素質教育示範校僅有兩所初中入選。
2010年下半年到2012年，河北省、承德市、興隆縣三級政府投資三千多萬元重建了六道河中學的校舍。
在溫家寶第一次考察六道河中學3個月後，中國教師報記者赴六道河中學採訪，報道中描述了當時的學校現狀：通往學校的路全是蜿蜒山路。學校很破舊，教室全是五六十年代建造的平房，而會議室則是由當年的部隊營房改造的。學校頗為寒酸，一扇很普通的鐵門、一處不規則的花圃、幾株不知名的樹木。但校內卻顯得整潔有序。
今年5月中下旬，記者來到六道河中學，一座新型校園已拔地而起，現代化的辦公樓、學生食堂、學生宿舍，學校地面全部硬化。原來的平房幾乎全部拆除。在學校西邊，還保留有一個破舊的營房，但已經被一片工地包圍，這裡正在興建六道河中學二期校園。
六道河中學網站上，在學校簡介一欄中有這樣的內容：河北省委書記周本順、省長張慶偉、省委副書記趙勇、副省長許寧以及承德市委書記、市長、興隆縣裡四大領導班子到我校進行走訪調研，對我校的管理和改革給予了充分肯定。
學校也先後榮獲全國「百佳示範校」、全國「十佳現代學校」、河北省「依法治校示範校」、河北省先進集體、承德市「中小學校長培訓實踐基地」等十幾項榮譽稱號。每天學校都會接待北京、河南、新疆、內蒙古、山東、海南以及河北30多個縣市的教研部門和兄弟學校前來參觀學習。
5月22日，就在記者採訪時，承德市教育局兩位領導專門來到六道河學校，與賈利民討論近期舉辦一次全市性教育活動的事情。
「領導來得太多了。」學校的一位老師告訴記者，這幾年，很多學生家長托關係想讓孩子進這所學校，而在5年前，學生數量是一直在流失。
2013年和2014年連續兩年，六道河中學綜合升學率名列全縣第一。上重點高中公助生上線率第一。
「因為與外界交流機會多了，我們見的世面也大了。」學校教師王海栓告訴新京報記者，以前從來沒出過河北的她，現在有機會坐飛機去外地培訓或者講課。
王海栓有個一起畢業的同學，原來拒絕來六道河中學，現在，看到王海栓每年參加課程大賽，拿了十幾個大獎，也想調到六道河中學「鍍金」。
在硬件改善的同時，六道河中學的學生面貌也發生了變化。
記者注意到，在六道河中學，沒有大聲喧嘩的學生，學生見到老師會鞠躬問好，三個學生接受完記者的採訪，一起鞠躬告辭。在六道河中學的教室裡，為了方便討論，課桌擺放成「會議桌」，學生對面而坐。
一位老師告訴記者，溫家寶在5月份來學校時，就和老師們說，「我喜歡這個學校的學生，很大方，敢於表達自己的想法，和大城市的孩子沒有區別。」
榮譽紛至沓來的同時，賈利民也有一些「孤單」的感覺。比如在一次校長會議上，賈利民想和同縣的兩名校長討論下教改，兩位校長卻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說「您是名校長，我們得向您學習」。
有些官員，希望通過賈利民「攀關係」，賈利民會說，「老人家退休了，不談政治。」一來二去，來攀關係的人受到打擊，也不再和他交往了。
即便是六道河中學引以為豪的教改實驗，也讓一些兄弟學校不太服氣。興隆二中一位副校長告訴新京報記者，「我們也在教改，是遵照大學課堂理念推行的教改，不像他們(六道河中學)，搞些花架子。」這位副校長說，「六道河中學不就是因為溫家寶去過才火起來的嗎?」
堅守和努力
六道河中學一位老師說，「溫家寶第一次來，是希望有人在農村教育上堅守和努力，後面來，是因為他看到了有人努力和堅守。」
2014年4月16日，溫家寶第二次來六道河中學，他告訴賈利民「賈校長，我從領導崗位退下之後，一直想做些有益於人民的事情。我選擇了教育。我對六道河中學這所農村學校有感情。我今天來，只是以一個普通人或者一個老師的身份來看看孩子們、聽聽課。」
一個月後的5月28日，溫家寶第三次來到六道河中學。他給全校師生作了《與中學生談地理》的講座。在講座開始時，溫家寶說：「今天，站在三尺講台前給孩子們上課，我總算實現了自己的夙願。」在隨後兩個小時的講座和答問中，溫家寶以「仰觀天文，俯察地理」為主線，闡釋了學好地理這門綜合學科對一個人成長的重要性。
學校教師王海栓記得溫家寶退休前後來六道河學校的區別，「第一次來，他是站在一個國家的角度談農村教育，後面幾次來，是站在我們學校的角度談中國的農村教育。」王海栓說，「感覺和我們更近了。」
賈利民告訴記者，「溫家寶第一次來六道河中學是作為一國的總理，支持中國的農村教育事業，後面幾次來，是一位對教育充滿興趣的老人，支持六道河，為農村教育樹立一個榜樣。」
賈利民一直認為，溫家寶與這所中學的感情基礎是相同的教育理念。在人民出版社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合作出版的《溫家寶談教育》一書序言中，溫家寶提到素質教育，「要為學生創造充分的自由發展空間，注重維護學生的尊嚴和人格，尊重學生的意願和選擇，激發學生的學習情趣和好奇心。」
賈利民慶幸溫家寶第一次來六道河中學，他選擇了用新課改方式教學，「把課堂還給學生。」
「第一次來六道河中學，他待了三個小時，第二次待了七個小時，第三次待了八個小時，最近一次待了二十四個小時。」賈利民說，「他已經成為我們的朋友，我們長輩和老師。」
溫家寶留宿的那間宿舍還一直空著，隔幾天，賈利民就會打掃一次。
賈利民說，他不想當官，就想在這裡當一輩子校長，等著溫家寶來，一起做教育。
六道河中學一位老師說，「溫家寶第一次來，是希望有人在農村教育上堅守和努力，後面來，是因為他看到了有人努力和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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