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斷30年的探途之旅
符明喜大概是整個潭門唯一會暈船的漁民了。他說他每次出海都暈船,18歲上船,到了22歲還沒有克服,「吐得死去活來」。後來索性上岸,開了家漁民的工具店。而他說,離開海洋的另一個原因,是太不安全,他沒有經歷過1955年之前在南沙自由自在捕魚的狀態,第一次出海,是1997年,剛到南沙,就遇見了越南守礁盤的部隊索取賄賂,「用小鏡子反射陽光,一閃一閃,我們明白意思了,靠攏過去送了煙酒,被允許在那礁盤打兩天的魚」。
更多的不安全,包括對漁民射擊,被抓進監獄、被毆打、被搶劫,在潭門鎮的漁民中,這不是新鮮事,甚至是他們必須應對的生存現實。
而這些風險,對於參加1985年的「南海探途」的那些老漁民來說,聞所未聞,在他們心目中,南沙就是他們從小闖蕩的自由王國。蘇承芬說:「唯一的問題就是颱風,我本來以為,只有颱風才會要人的命。」他說他最慘痛的經歷,是一次船漏了,在海面上和颱風搏鬥了三天三夜,用衣服包沙子堵在漏洞裡,最終停在西沙的一個小島上,才保住了自己的命。
1955年,國內政治局勢緊張使南沙捕撈陡然中斷,西沙捕撈還被允許,可是南沙是禁地。蘇承芬說,那是不太平的年代,甚至西沙也常有風雲變幻。「我們80多人就被抓去3天。」老蘇記不清楚具體年份,「我們被抓到蜆港,沒受虐待。大家都傳說,是毛主席命令越南人,不能讓我們受一點委屈,胖一斤瘦一斤都不行。可是回來的路上遇見颱風,結果,硬是走了13天才回到家裡。」還是瘦了不少。當年的西沙工委也控制漁民隨意作業,遇見漁民遠航,一定要阻止。
相比起西沙,南沙則更是未知之地。「到了1980年,事情有了轉機,經濟放開了,西沙的魚我們打撈得差不多了,想找新的漁場,潭門人都想到了南沙。加上去過南沙的老船長已經不多了,所以我們潭門人重新開發南沙漁場,1985年,叫我帶隊,去南沙探途,目的就是把航線和漁場重新挖掘出來。」
蘇承芬說得輕巧,可是,南沙的恢復漁船作業真的這麼簡單?79歲的許書林,是潭門鎮的一位老公社幹部,也是1984年去北京向農牧漁業部匯報恢復南沙漁場作業的人,老人滿口銀牙,身體非常好。他向我解釋,事情還真簡單:「多年不允許我們去南沙漁場作業,1984年,因為西沙資源少了很多,我們開始向上面寫信,包括給廣東省的農牧漁業局,過了幾個月,他們帶著我和瓊海縣的一位幹部上北京反映情況。到部裡,幹部們告訴我,農牧漁業部從來沒有禁止過我們去南沙。」
「一共下撥了80萬元的經費給廣東農牧漁業局,結果給我們一半,被廣東台山拿去一半。」許書林對於1985年初的航海探途印象清晰,費用主要用於船行所需的柴油,包括對講機等裝備。
一直到今天,去南沙捕撈還是奉行嚴格的登記制度,要先到漁業協會開單,然後去邊防檢查站記錄在案,路過西沙的時候,還需要在西沙工委再蓋個章,這是為了安全。
而參加1985年探途的蘇承芬記得,當年的安全措施更是嚴格:「每個上船的漁民都要審查出身,每條大船要帶著對講機,每隔一小時,就要匯報一次。」因為當時的西沙工委,包括國家各部委,對南沙的真實情況都不瞭解,漁民的「探途之旅」名副其實。蘇承芬的大船走在最前面,一共4條大船組成船隊,因為他航海技術最好。「從西沙的浪花礁出發,走了兩天兩夜,到了南沙的奈羅谷礁。」100多人的隊員中,包括老蘇在內,只有4人去過南沙,4人的共同感慨是,今昔兩重天。
南沙島嶼中,最大的太平島現在被國民黨士兵佔領。麥邦奮說,這個潭門人很清楚,1945年,國民黨軍隊上島時,不少潭門漁民都在場。「當時的軍艦叫『伏波號』。島上情況很惡劣,我們還種了幾棵椰子樹。」
當年除了太平島有駐軍,其他島嶼都是空白,可是1985年,他們統計下來,越南軍隊佔據了20多個島嶼,菲律賓和馬來西亞也各自佔領了幾個,而我方尚未佔據一個。蘇承芬說,南海的探途中,遇見了大量攜帶著槍支的菲律賓小漁船,也遇到了越南幾千噸的軍艦載著士兵換防,還碰到了馬來西亞的石油探測船。最危險的一次,還有菲律賓漁船對我們開火。蘇承芬還記得:「幸虧是晚上,我們趕緊把燈滅掉,摸黑開出礁盤外,那就是靠船長的經驗了。」
儘管危險重重,可是,那次收穫也出乎意料,時隔近30年,蘇承芬還記得:「撈起來的全部是海參,一堆堆的,又肥又厚。菲律賓人和越南人都是靠網捕,技術不如我們。這些海參在海底過了30年的安靜日子。」邊說邊露出滿口的白牙,也許是因為皮膚黑,牙齒更顯得白。
伴隨著危險的生計
因為不能出海,多數潭門船員們都悶坐在鎮上的小飯館裡喝酒聊天。坐在邊上,聽他們談論柴油漲價,魚越來越少,還有誰家蓋新樓了,一片輕鬆話題。好奇地追問,誰給越南士兵佔領的島嶼上送過禮,俗話叫「拜山」?結果一片笑聲,幾乎所有船老闆都去越南和菲律賓佔領的島嶼上「拜過山」。
丁之平也是參加過1985年「探途之旅」的船員,他說,25年過去了,他拜過的「山頭」不下幾百個。「規矩是這樣的,到了南沙,往往島嶼或者礁石附近的海面收穫更大,肯定要靠,可是一靠近,對方軍隊就有反應了,遠遠地,你就得把國旗降下來,掛上白襯衫之類的。船頭和船尾各站一個人揮手,島上的各國軍隊得明白你沒有惡意。」到了島上,給士兵和軍官們一點禮品,他會同意你在附近的海面打撈兩三天,沒有一定之規。
「從前送的只是煙酒,我記得上世紀90年代去的時候還很簡單。有的礁盤上甚至沒有房子,只搭了個棚子當堡壘,有時還請進去坐坐,算客氣。可是到了90年代後期,魚越來越少,我們越靠越近,他們的要求也就水漲船高了:先是一二百元人民幣,後來是金子,一個金戒指,打撈3天。如果能撈到一條蘇眉,那也划算,不過這屬於偶然性。我們現在都說,蘇眉也不值錢,為什麼這麼說?因為你不能保證每天撈到,撈到完全是意外之財,意外之財值錢嗎?」
丁之平有自己的船,所以,要對船員的安全負責,包括遇見事故時的賠償。「如果總能順利拜山就好了,問題是,一撥換防了,誰也不知道下一撥是什麼想法。」他說,2002年,他帶著船員去南沙火艾礁附近捕撈,不知從哪座礁石上飛來了子彈。「我們那個船老大一下子從船桅上掉下來了,我以為他受傷了,衝過去一看舒了口氣,是他自己跳下來的。結果這口氣沒完,另一個船員被打中了,子彈從肩膀這裡進去,從脖子後面出來,當時就躺倒了。」嚇壞了的丁之平說他一邊開船逃走,一邊用衛星電話聯繫潭門的漁業協會。
麥邦奮還記得,那天丁之平的聲音在電話裡發抖。「其實船長膽子都大,可是碰到這種要命的事情還是害怕的。當時我就問,能不能衝到西沙永興島?到了那裡,有我們部隊醫院,治療了再說。」到了西沙簡單治療後,麥邦奮聯繫好的南海救助隊的直升機已經在那裡了,把受傷船員接往陵水機場,直接送往陸地醫院搶救。
這名船員後來搶救了過來,卻落下終生殘疾。丁之平賠償了20多萬元,此次航行以虧本告終。這筆費用中還不包括出動直升機、部隊醫院搶救的費用。麥邦奮說:部隊和南海救助隊都屬於義務幫助,出動直升機,一次費用就需要8萬元,不是船主能負擔的,所以必須要靠潭門漁業協會的協調。「我們非常慎重,只有人命關天的大事情,才會請求幫助。」
也許是風浪經多了。丁之平說到這些風波,一如既往的滿面笑容:「都是生計,沒辦法,我除了開船也不會別的。」
還有一次更糟糕的事情,發生在他自己身上。「船開久了,很能判明各國軍隊的風格,比如越南人比較貪;菲律賓人比較狠,常常軍艦就出來了,我們漁船的速度比不上他們的速度,常有被抓上岸,投進監獄的事情。不過最可恨的是馬來西亞軍隊,我們一靠近,他們就開著軍艦圍堵過來,抓住我們就打,一群人打一個,說什麼我們聽不懂。後來有一次,有個說廣東白話的翻譯在船上,他向我解釋,他們是害怕中國人有功夫,會反抗,所以一上來就打。」
就是那次,因為被幾個馬來西亞士兵圍著打,丁之平說他從十幾米高的船上跳下了海裡,沒多久又被撈上來了,「他們把我們的船拴在軍艦後面,往他們海岸線開,心裡真害怕,走了兩小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繩子斷了,我們趕緊往回開船,他們也沒追」。
海上的風波險惡,丁之平瞭解甚深,可是這沒能阻止他前往南沙。「南沙的漁場是最好的,我們在那裡一次,至少能賺上幾萬塊。西沙相比之下就貧瘠多了。」而船長的天職,在他看來,就是尋找最好的漁場。
一個漁民與變幻的國際風雲
陳則波看上去比丁之平還要輕鬆,邊說邊笑,他是飯館裡唯一進過菲律賓監獄的人。「是1995年3月的事情,南沙海面的外國船很多,那天開過兩艘菲律賓漁船。我們雖然害怕軍隊,但說句實在話,各國的漁民之間相處非常好。越南和菲律賓的漁船都比中國船小,他們漁民也明顯比我們窮困,我們還經常周濟他們,常給他們一些糧食、酒,包括鐵鋸條什麼的,有時候他們也給我們一些大海龜、淡水。大海上飄著,大家都是同樣的活路,我12歲上船,今年43歲,和外國漁民沒有過矛盾。」
他說,那天兩艘菲律賓船靠近,開始還以為是漁民過來要東西,可是沒想到,靠近的船上面掛著國旗,是軍警船,旁邊的一艘大艦上,更是有機關鎗炮,結果中國的幾艘漁船被裹挾進了菲律賓的巴拉望島,隨後到了馬尼拉港。港口一堆記者,因為對方聲稱中國漁民越界,所以被抓進菲監獄準備判刑。「我們語言不通,那些記者問來問去也問不出什麼,拖了若干天後,終於被投進了監獄。」
「中國大使館的人很快來了,幫我們請華僑照顧我們,尤其是飲食,菲律賓監獄裡吃飯是一人一盤,沒有刀叉和筷子,也讓我們用手抓,我們哪裡吃得慣?還是華僑好,捐款的、幫忙的都有。關了3個月才被放回來。」中間還經過了開庭審判,想讓漁民承認非法入境,可是陳則波說:「我們最基本的覺悟是,中國人在自己的南沙打魚,不存在什麼非法入境的問題。」
事實上,凡是國際關係緊張的時候,南海的潭門漁民就能感受到:軍艦多了,風險也增加了不少。
麥邦奮說,雖然害怕,但是潭門的漁民在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接受一種觀念,就是漁民去南沙出海捕魚,是最廉價的、最基本的保護祖國海域的辦法。政府也是在90年代開始給予漁民補貼,每艘船按照出海時間和馬力大小,補助一定的費用,包括柴油費和出海費,算總賬,基本能佔到總成本的1/4。
這種做法,南海上的各國漁船都在奉行。以越南為最盛,越南漁船出海,全部柴油費用都由國家補貼,漁民的孩子上學看病完全免費,近幾年,越南的漁船越來越多。
陳則波說自己只上到小學三年級,可是普通話比起很多人要好。旁邊的丁之平解釋:「那是你和我們軍隊的交道打得多。」
陳則波說他會按時上我軍駐守南沙的8個小島。「偶然的機會大家熟悉起來,我上島礁去討淡水和藥品,送他們魚感謝,一來二去就熟悉了。結果每次我路過都上去,到過永暑礁,那座礁石之所以出名,是因為那裡本來不能住人,是我們的軍隊運上去水泥,硬是造出一個人工島來,在礁上還吃過蔬菜,是解放軍用補給船上運來的土堆了個小菜園,成了人工菜圃。」
陳則波最自豪的,是陪著中央民族大學來南沙考古的教授王恆傑,上南沙去過各國佔領的許多島,他還去過曾母暗沙。這是連蘇承芬這種老船長都沒有去過的地方,「那是一片灰綠色的海面,現在靠經緯度很清晰就能分辨,沙在水面下。有時候去那裡,我們會拿出酒來祭天,也祭那裡的曾母娘娘,她是南海的守護神」。
麥邦奮告訴我,去過曾母暗沙的漁民不多,因為遙遠,而且礁石多,比較危險。「老祖宗把疆界定在那裡,為什麼在那裡,我們也不明白,但就是那裡了。」對於祖國的疆界,一般漁民有著天然開朗的心態。
在漁業協會看到的地圖上顯示,目前南沙的島嶼和礁石中,越南佔據22個,菲律賓佔據9個,馬來西亞佔據5個,中國駐紮的有8個。
潭門鎮的分配結構
漁民一般的生活,絕對不像想像中浪漫。陳則波有兩艘船,一艘有300噸,算是大船了,可是船艙要分配出淡水艙和魚艙的空間,上去看,發現船員們的船艙小得可憐。「在船上誰都不管誰,橫七豎八睡下來了。到了船上,男人不穿衣服,隨便得很。」因為苦,也因為船上都是男人不太方便,所以潭門的女人至今不上船,她們在岸上等著自己的家人回來,恍如幾百年前的場景。
出海週期一般是一個月。「現在魚越來越少,要花比較長的時間才能掙回成本。國家補貼不多,不過要是不算補貼,往往柴油費就抵消了出海的收入。」陳則波和麥邦奮詳細地給我算賬,一艘漁船出海一次的航海收入大約有10萬元左右,船員分六成,船主拿四成,這樣一來,船主的收入刨去成本還真不算高。陳則波說他也覺得沒意思,可是潭門人除了捕魚,還真沒有其他一技之長。他說:「我們就像農民,除了種地不會幹別的,海就是我們的土地。」
甚至連賣魚的活,都被一些外來船主壟斷,「他們不會潛水,只管跟著我們出海,我們捕到了魚他們立刻收購,然後去賣。80年代是賣到香港,那時候石斑、蘇眉都值錢,現在是賣到三亞。」三亞富裕了,多貴重的魚都賣得出手。
所以船主最期待的,是國家補貼增加,「那樣才有錢賺」。
船主和船員的關係並不固定。麥邦奮解釋:「他們像是合作關係,所以最後的收穫也分成。」船主要想收穫多,一定要找到好船員,可是好的船員除了分紅,還需要一定的定金,有時候還需要船主額外負擔一些費用。現在船員中有很多外地人,風險也大了些,麥邦奮說:「我們協會這兩年面臨的最大問題,其實是法律問題,船員出了事,怎麼賠償?雙方沒有合同,最後基本上都是靠我們一一說服的。」
賠償非常低,一個船員因為颱風死亡,可能船主只賠償幾十萬元,麥邦奮經常被別人罵,說他只保護船主。「其實我不是在保護船主,而是保護漁業。你想想,颱風死亡事件裡面,往往船主的船也沒救了,船主賠償完常常傾家蕩產。」潭門有不少船主後來放棄了船,開始給別人打工,因為那倒旱澇保收。
正說著,船上有衛星電話打到了漁民協會,麥邦奮接到兩個不好的消息。一是一艘船因為颱風無法回來,只能停靠西沙,結果船上的幾十噸紅頭魚,這種在海南本地能賣到60元一斤的鮮魚全部死亡,虧損幾萬元。另一個是,某船員下潛過深,得了潛水病,血管被堵塞,需要麥邦奮聯繫西沙的醫院搶救,包括到瓊海上岸後的搶救工作。「我68歲了,一身病,還在幹這個活,一個月工資才1000元,所以我常說,乜官都有人搶,就是這個會長的位置沒有人要。」麥邦奮感歎說。
68歲的麥邦奮確實是個人才,1.80米的身高,站起來像個黑塔,說起道理來,頭頭是道。他的另一項日常工作是維護和軍隊、南海救助隊以及海南各大醫院的關係。「為什麼要一次次幫助我們?不嫌漁民麻煩?不靠利益關係,有時候真得只能靠溝通。」船主、政府、船員各方利益,需要靠協會來平衡,不能偏廢一方。他說:「協會的存在就是靠他們,每條船每年要出1000元,協會的費用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當然得讓他們看見我們存在的價值。」
潭門本沒有漁業協會,90年代不斷發生的各國抓捕中國漁民事件催生了此協會。作為首任會長,要對付的是各種談判。「漁業補貼就是我爭取來的,每次中央或者省委有領導下來,我就爭著去發言,主題是什麼?很簡單,就是漁業是保護祖國海域的最廉價最有效的辦法。」漁業還不能過於興旺,「潭門現在有4000個漁民,可是就這點漁業已經讓南沙快被捕撈乾淨了,現在的漁船,出海回來收入越來越低」。
在潭門鎮的商店閒逛,經常看見櫃檯裡有明清的瓷器出售,這是明的;暗的則是國家禁止捕撈的海龜等保護動物也在販賣。麥邦奮說:「海龜越來越熱門,很多有錢人買了掛在家裡,說是可以鎮邪消災,虧本的船總在為自己尋找新的收入來源。」
蘇承芬說:「最高興的,是自己一輩子平平淡淡活過來了,自古行船半條命。活著就很了不起了。」他這輩子,在普通人眼中還真是驚心動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