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據羊城晚報報道,《羊城晚報》2011年12月18日的人文周刊·廣角版曾對清華大學教授格非進行專訪,並以專題報道的形式關注作家紛紛進入高校的現象。格非直言,「高校不見得比社會更純潔」。高校之弊非止一端,原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溫儒敏長年久居高校,深諳其中之道,特撰此文,指陳其五種「重病」———
這十多年來,高等教育規模擴大,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大學教育規模最大的國家之一。從精英教育走向大眾教育,更多年輕人有機會上大學,這是巨大的成就。但是,從多數大學目前的情況看,前進中也出現新的問題,甚至是「重病」,我把它概括為「五病」———
「一病」: 市場化
病例:北大校園到處都是廣告橫幅,誰有錢都可以在北大找到講台
病因:教育投入仍然嚴重不足,教育資源分配越來越不均
病症:大學不斷擴招,靠獲取學費來維持運行;辦各種班「創收」
病害:賺了一些錢,風氣壞了,人心野了
這種趨向日益嚴重,對大學教育產生致命的傷害。原因是教育投入仍然嚴重不足,教育資源分配越來越不均。每年兩會都有代表提案,要求加大對教育投入。這些年基礎教育的投入的確增加了,但高等教育欠賬很多。這是關鍵問題。國家投入不夠,學校要自己去賺錢,不少大學只好不斷擴招,靠獲取學費來維持運行。還有就是「創收」(這個詞對於學校來說很不好),辦各種班,賺了一些錢,可是風氣壞了,人心野了,老師哪有心思教學?現在學校的商業氣氛越來越濃,越來越世俗、庸俗。
進北大校園看看,太熱鬧了,到處都是廣告橫幅,什麼班都可以進來辦,而且很多都是老闆班、賺錢班。誰有錢都可以在北大找到講台。結果弄得大學生剛進來就心急火燎,急於找各種賺錢門道。什麼時候能讓北大重新找回「博雅」的氣氛呢?
再說老師的心態也受到影響。我們許多教授往往身兼數職,有的很少時間真正放在教學上、放在學生的學習上。中國有這麼多好的年輕人,為什麼培養不了?現在名教授都不教本科。為什麼?全部為自己的利益去了,所以大學生的程度比以前明顯降低。師資外流現象非常嚴重,更嚴重的是敗壞了校風。北大有些院系教師的收入非常高,甚至可能比某些基礎學科教師的收入高出十幾倍甚至幾十倍。容許一部分老師「先富起來」,多拿一些錢也無可厚非。問題是不能沒有管理,否則有些教授可能就是為錢上課,而且造成校內貧富不均,兩極嚴重分化,學校成了市場,人心搞得很勢利,既不利於校風建設,也不利於學科建設。
「二病」: 「項目化生存」
病例:在山東大學給本科生上課竟成了新聞
病因:現有學術生產管理體制的量化要求,特別是理科與工科的研究;追逐利益,項目都有錢
病症:沒完沒了爭做各種項目。學術會議、成果鑒定、資格審查、項目審批玩手段走過場,吃喝、遊玩、送禮、拉關係、作交易反倒成了實質內容
病害:浪費人生,浪費資源,學術腐敗
所謂「項目化生存」,是對那種沒完沒了爭做各種項目的描述,特別是那些很可能只是泡沫、沒有多少學術價值的項目,不斷對付著做,實在浪費人生,浪費資源。為什麼要這樣?年輕的老師不申請項目是不可能的,因為現有學術生產管理體制有這種量化要求,特別是理科與工科的研究,往往就是通過項目來實行的。還有,就是追逐利益,項目都有錢,有些老師其實就是奔著錢去申請項目的。這其實也是市場化的弊病。
現在學術腐敗嚴重,假成果、假學問遍地都是,學術會議、成果鑒定、資格審查、項目審批過程普遍玩手段走過場,吃喝、遊玩、送禮、拉關係、作交易反倒成了實質內容。現在很多人當上教授就整天過「項目化」生活了,很少給本科上課,是不正常的。我近30年幾乎每隔一年就要給本科生上課,上個學期還給一年級上基礎課。這學期來山東大學,學校很照顧我,不給我什麼限制,可是我自己覺得既然當老師,上課是基本的工作,這學期就給文學院的本科生上課。本是份內的普通的事情,沒想到此間報紙還當做新聞專門報道。可見現在「項目化生存」多麼嚴重。
現在社會以實用技能為標準收羅人才,輿論更被市場的泡沫所左右。人們為謀生而學習,沒有內在的事業衝動,上大學無非是畢業後好在人才市場上找到買主,賣個好價錢。這種短視的觀念嚴重挖空大學文化的基石,腐蝕現代精英的人格品質。
「三病」: 平面化
病例:吉林大學幾乎把長春的主要幾個大學全都合併
病因:追求大而全
病症:大學合併
病害:辦學個性與特色丟失
大學越來越失去個性特色,就是平面化、均質化了。原因之一是都搞大而全,都在升格。大學合併本來也有好處,對50年代以來形成的分工狹窄、體制封閉、低水平重複、小而全的高校辦學模式,尤其對打破多年的利益集團化、沼澤化有好處,利於「清淤消腫」。但許多大學合併,就是貪大求全,原有一些傳統特點就丟失。
吉林大學幾乎把長春的主要幾個大學全都合併了,規模之大,令人感歎:不是吉林大學在長春,而是長春在吉大了。於是吉大自己原有水平也扯平了,特色淡化了。武漢原來有個水利學院、還有個測繪學院,都是非常有特色的,我上中學時就知道,現在合併到武漢大學了,融合一塊了,文章發表的指標上去了,可是特色也不見了。北大幸虧沒有和清華合併。大學辦學個性與特色的丟失,是個大問題,現在都「平面化」了。
「四病」: 官場化
病例:有的教授也爭著去當處長
病因:大學官場化,誰當領導誰就得到更多資源
病症:在各種場合會看到人們互稱官銜,就好像在政府機關裡面一樣
病害:知識分子喪失獨立的思想和判斷,失去頭腦,失去靈魂
現在是按照官場那一套給學校管理人員套行政級別,學校也有所謂副部級、正廳級等等之分,動機也未必是壞的,可能是為了幫助學校爭取資源吧。但後果很不好,助長學校的官本位風氣。政府部門有些上不去的官員,就去大學做校長書記,還不是促使學校越來越官本位?院系一級的黨委書記有的也高度職業化,都是外派的,不懂業務,就很難進入狀態(這方面北大好一些,院系一級黨政領導幾乎全都是本院系的老師,不當這個「領導」了,就回去當老師)。
現在大學官場化,誰當領導誰就得到更多資源,以致有的教授也爭著去當處長,有點可悲。不是處長不重要,是這種風氣不適合學校。管理對於學校教學科研的運行不可或缺,非常重要,但管理不等於領導,而是服務教學科研(不是服務教師)。管理做好了應當很有成就感,但管理不應當是當官。
我到過一些學校,看到有些院系支部書記的權力都很大,可以支配院長、系主任,一級一級官階很鮮明,在各種場合會看到人們互稱官銜,就好像在政府機關裡面一樣。我當中文系主任多年,系裡很少稱呼我「溫主任」的,那樣稱呼會讓我不舒服。許多大學的官本位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只要有一官半職,地位就比教授、老師、學生要高,甚至動輒可以決定他們的命運。在這樣一個體制下面,怎麼可能會有「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學風!
更嚴重的是許多大學書記和校長職責分不清,說是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可是「兩個一把手」,黨政不分,誰最終負責?往往就是誰強勢誰就真正「一把手」,弄不好還彼此矛盾爭鬥,影響工作。這個問題好像很難解決,但總要想想辦法,有所改進。官本位造成人身依附,造成知識分子喪失獨立的思想和判斷,失去頭腦,失去靈魂。傳統宗法制度和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網的劣根滋長,腐蝕了近代以來形成的中國大學精神。
「五病」: 「多動症」
病例:北大搞實驗班,搞了幾輪,搞不下去了,也沒有總結,接著又搞「元培學院」
病因:主管部門往往為了顯示政績,搞「教育的GDP」
病症:不斷改革、創新,不斷搞什麼「戰略」、「工程」之類,名堂、花樣讓人目不暇接
病害:折騰效果值得懷疑
過去搞運動,反覆折騰,是「多動」。現在也「多動」,是不斷改革、創新,不斷搞什麼「戰略」、「工程」之類,名堂、花樣讓人目不暇接。意圖可能是好的,可是效果值得懷疑。
教育有滯後性,不能老是變動。有些試驗要跟蹤多年才能下結論。比如北大搞實驗班,搞了幾輪,搞不下去了,也沒有總結,我稱之為「無疾而終」。接著又搞「元培學院」,也是著急出經驗,弄到現在全國都在摹仿。北大本科教育還是比較成功的吧,為什麼要大動干戈?即使試驗,也要有個過程,有跟蹤。我們都有點沉不住氣,老想改革,就是不願意下功夫。比如我們大學教師到底在本科教育上面下了多少力氣,這才是大問題。
上級主管部門往往為了顯示政績,搞「教育的GDP」,所以「多動」。但學校應當有自己主心骨,盡量抑制「多動」。我擔任北大中文系主任9年,全國大學的中文系幾乎全都「升級」為學院了,我說不必去跟風,即使要變學院,那也等全國的中文系都「升級」完了我們再升格吧。現在全都「升級」了,這裡還是巋然不動。我不當系主任了,以後北大中文系是否升級為文學院,也就不可逆料了。我們大可不必在「名堂」上下功夫。
針對「多動」,我們這些年提倡「守正創新」,在比較艱難的條件下,教學科研以及課程建設還是維持在較好的水平。這也得益於北大的寬容,校方沒有逼著我們「多動」。在許多情況下,改良比改革更切實。辦教育和辦工廠不一樣,教育需要積累,不宜變動太過頻繁。我們把「守正」放在「創新」前面,是想說明繼承優良學術傳統的重要性,基礎性,不贊成浮躁的教育「大躍進」。我們能做的不過是要堅守最基本的人文道德精神,並且將之付諸於積極的建設。(溫儒敏 山東大學文科一級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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