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據瞭望東方周刊報道,62歲的鄧國英本來很不情願去簽《征地拆遷補償協議》,但是2012年5月10日以前不簽字的話,「房子一樣要拆,劃撥的安置地塊也沒你的份了。」她抱著1歲零兩個月的小外孫,紅著眼對《瞭望東方週刊》記者說。
5月7日開了動員會,8日宣佈開始簽拆遷協議書,10日是簽約的最後一天。按原計劃,當月15日就要開始宅基地的拆遷。
雲南省巧家縣白鶴灘鎮迤博村的拆遷沒有安置房,每個人都得拿著補償的錢,自己去劃撥的安置地上重新蓋房子,而鄧國英所在的村民小組6組具體會安置在哪裡,還沒個具體的說法。這就意味著,她可能也得像前一個拆遷批次---5組的許多人一樣,在廢墟裡或者半山腰的臨時安置地搭個簡易棚子「過渡」。
5月10日,還只是上午9點,金沙江乾熱河谷的太陽已經開始烤人。
鄧國英背著外孫,陪家人一起在白鶴灘鎮花橋社區便民服務中心排隊。她家負責簽字的是25歲的女婿唐天榮,排在她後面的是她弟媳婦,30歲的冉。
冉玩了一點小心思,說:「姐,你看咱都是一家人,你讓我先簽吧?」
排名在前面先簽的,根據縣政府的規定,按照一定的比例會有所「獎勵」。
鄧國英沒有計較,就讓她走到3個工作人員面前的桌子旁邊先簽了,女婿唐天榮緊隨其後。彼時的鄧國英心情沮喪,根本無心計較,迷迷糊糊地完全不知道也無法預料,在那一刻之後,她和她的家庭將迎來什麼樣的命運?
第四次征地
雖然才簽協議,早在2011年9月,鄧國英就已經成為了實質性的「失地農民」。
那時候,她家的4分耕地上,已經結起了黃豆,眼看著就要成熟。她的大孫子也開學上高一了,大孫子的父親早亡,母親多年前已經改嫁,十幾年來全靠鄧國英種田、給人帶小孩賺點錢來養活。大孫子第一學期的學費是1400元,還差300塊沒湊夠,鄧國英巴望著地裡的黃豆快些熟了,賣了錢給孫子交學費。
2011年9月22日,幾百名鄧國英口中的「警察」,帶著5台挖掘機,一鼓作氣把她家的地,連同其他村民的大約幾百畝地,全給挖掉了。
這個國家級貧困縣,原本僻靜的山裡小縣城,多年來從未出現過如此大陣仗。
相對而言,鄧國英比7組的鄭永江要幸運一點。
9月23日,挖掘機開到了7組的農地上,衝動的鄭永江裝了一礦泉水瓶的汽油,潑在自己身上,並且衝進挖掘機的駕駛室,叫嚷著要跟駕駛員同歸於盡。
結果,他家的兩畝多地沒保住,自己也被行政拘留5日,緊接著因「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三緩四,在看守所裡呆了近7個月才被取保出來。
根據巧家縣公安局的《行政處罰決定書》所述,當日鄭永江試圖阻止的,是巧家縣城區規劃征地補償指揮部的「現場施工」。
「我當然不服,我還要上訴。」鄭永江對記者說,「我從來就沒有簽過任何協議,我家的地甚至都沒有丈量,就直接被挖了,我種的芒果也直接被挖了。」
鄭永江告訴《瞭望東方週刊》,迤博村7組和8組的地,是為了瑞鑫地產公司的白鶴花園房地產項目而征。
實際上,瑞鑫為了這個項目,早就已經進入巧家,幾年前就建好了售樓中心,但是地一直沒有征下來。
「我們村這裡已經是第四次征地了,」鄭永江說,「90年代修過境公路(雲南303省道),征過一次,因為是公共建設,大家都支持了;第二次是說修客運站,結果征來荒了7年沒修,最後建了堂琅鑫苑小區;第三次是說修人民醫院,又荒了四五年才動工。」
「這一次,我們都不同意了,我們都知道是商業性的房地產開發,但是政府官員後來卻解釋說這個征地是為了城市的重新規劃,為了白鶴灘水電站的移民安置。」
迤博村的多位村民都向記者表示,他們不相信「征地是為了移民安置」的說法。那些按捺不住的房地產商們,早都已經在各自的「勢力範圍」架起了廣告牌,甚至建起了售樓中心。
更為關鍵的是,如果征地是和白鶴灘水電站工程的移民安置相關,這個舊城規劃和改建的項目就應該由三峽集團公司來埋單,顯然不能再讓地產商來經營。
被政府征去的地,除了用於白鶴花園等樓盤,其他還有些規劃地塊可以再買回來,只不過,以6.5萬~8.5萬/畝價格征出去的地,再買回來就得80多萬一畝。迤博村7組和8組的村民告訴,這是想繼續在規劃區內經營汽車修理店的村民詢問所得的回復。
「開發商就要死了」
「這一輪征地,迤博村涉及7個村民小組,共被征了2200畝土地,其中1600多畝是農田。」迤博村4組的前任生產隊長,70歲的鄧崇林對記者說,「7組8組是為了瑞鑫的白鶴花園,1組4組是為了江源地產的城市花園小區,還有幾個地產公司分了其他幾個組的地?」
面對記者,巧家縣國土局數位官員回答不出來巧家縣一年究竟有多少征地指標,也說不清楚迤博村到底被征多少畝地,只是否認村民說法的「客觀性」,並特別強調巧家縣的征地補償標準已經是全昭通市最高。據稱清楚具體情況的分管副局長陳澤榮,婉拒了記者的採訪。
巧家縣城鄉規劃與建設局規劃所長楊力宏向表示:迤博村的征地,跟白鶴灘水電站的移民安置沒有關係。巧家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潘勇亦證實了這一說法。
楊力宏說:「全國早就搞得轟轟烈烈,但是實際上巧家成規模的房地產開發才剛剛起步。白鶴花園這些項目,開發商已經來了七八年了,土地征不下來,縣委縣政府可以說是傷盡了腦筋,為這些征地拆遷的事情。」
「土地本來應該是公有的嘛,應該是人人都有一份,為啥現在掌握在農民手頭?並且他這個土地是共產黨拿給他的,不是像舊社會那樣一點點積累下來的。」楊力宏對征地拆遷政策的寬鬆度持保留意見。
他認為,城市規劃區內的農民,比較起沒有土地的城鎮居民而言,算是「貴族階層」,城市裡面的人什麼都沒有,還不是靠自己的勞動來維持生計。失地農民能獲得一大筆錢,卻為什麼得「包抬包埋」,什麼都要政府來做,這樣豈不是「養懶漢」?總有一些漫天要價「敲詐勒索」的人,他們的工作是不可能做得通的,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哪裡有那麼多錢來處理這些事情?比如在某些地方,修一條路,釘子戶就在路中間堅決不搬,政府竟然就沒辦法把他搬走,那這種情況下,「政府的形象在哪裡?」
楊力宏告訴記者:「縣委政府被逼得沒辦法了。再不推進,巧家來的房地產開發商就只有死掉了。城市化進程也沒辦法推進了。」
城市化「大躍進」
多位巧家的官員向記者表示,他們對白鶴灘水電站充滿期望,因為這個國家級的大型工程將前所未有地拉動地方的發展。
巧家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亦無支柱產業,長期以來以農業為主。如果不是建白鶴灘,難以有更多更好的發展機遇。而現在,不僅公路通暢了,白鶴灘一旦蓄水,巧家就成了一座湖光山色的水岸城市,正好打造「西部三亞」。
按照巧家縣2010年制定的總體規劃,巧家將打造「湖濱生態旅遊城市」。規劃區範圍是62.2平方公里。原來2平方公里的縣城,到規劃期末也就是2030年,要達到11.1平方公里,現在5萬左右的人口要增加到12.5萬。
白鶴灘水電站開建之後,海拔825米以下的淹沒區涉及移民人口約5.5萬人,其中百分之七八十要安置在縣城規劃區範圍內。
而按照昭通市給巧家下達的「城鎮化」任務,在「十二五」期間之內,巧家的城市化水平要由目前的14%達到30%。
在這樣的壓力下,巧家縣一位官員告訴《瞭望東方週刊》記者,該縣的戰略是每年以0.5平方公里(即750畝)的速度推進城市化進程。在他看來,這「大躍進」一樣不切合實際。他認為,一個城市要發展,要有基本人口,也要有產業支撐,現在巧家沒有什麼產業,無非就是等著一個白鶴灘水電站今後帶來的一些水產和旅遊業。
房地產項目的大舉進入,基於這樣一個判斷---幾大水電站淹沒區以下的人,偏好到巧家來置業。因為巧家的基礎建設、居住環境相對而言更好些。
巧家縣本身是一個生存空間有限的山地縣城,再發展和擴展,就是不斷地往山上開發。
因此,面對幾大水電站未來數十萬移民,以及城市化進程中的人口增長,生存空間成了競爭性資源。同時,水電移民、城鎮拆遷等新矛盾,也成為擺在地方政府面前一個巨大的課題。
2012年3月底,當記者第一次路經巧家時,白鶴灘水電站的移民實物指標調查剛剛展開。在白鶴灘壩址附近的山坡上,巧家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潘勇告訴記者,在與三峽公司會談時,地方黨委政府提出,「希望企業能最大限度照顧老百姓的利益。」
潘勇說:「當地縣委政府,這個觀點很明確,不能犧牲老百姓利益。我們的口號是要全力以赴支持國家建設,千方百計維護移民的利益,縣委政府一直都是這麼強調的,並且也一直是這麼做的。」
多重世界
當下,不僅迤博村的村民面臨著顛覆性的改變,七里村等淹沒區的准移民亦聞訊而來,向記者講述在過去幾年來,他們的土地大量被征或者以租代征的故事。
在如今的巧家縣城裡,工程車揚起的塵土隨時拂面而來,整片整片的荒地和新小區、低矮的土牆老房屋交相雜陳。街頭巷尾,各種「槍支、炸藥、迷藥、手機竊聽、辦證、K粉、黑車、貸款」的「牛皮癬」廣告隨處可見。
記者與一位國土局官員笑談:國土局的大門口竟然噴著「槍支、炸藥」的廣告,這位官員嘿嘿笑著說:「這算什麼,你去看公安局、派出所的牆上都噴著呢!??」
在最繁華的303省道上,路的一邊有新評級的星級賓館,另一邊是正待拆遷的古早民居。俯臨大路,不通水不通電的半山坡上,李登珍的「家」是另一個世界的建築物。
穿著重疊補丁的上衣,褲子破了一個洞,草鞋連同腳滿是灰土,今年74歲的李登珍是迤博村5組的村民。2012年4月22日,她家和同村的六七十戶人家一樣,摧枯拉朽的,房子被拆掉了。當然,他們都簽了「同意」。
此後,她和老伴在半山坡的「臨時安置點」搭起了簡易棚,四面透光又透風,沒有門,甚至連門簾都沒有。同村的楊順芳等人,則就地在被拆掉的廢墟上搭了棚子住著,離他們很遠。
4月23日晚上,一隻流浪的小白狗悄悄來到他們的窩棚裡,挨著李登珍和她老伴兒一起睡,大家從此相依為命。春天的荒山上還不算太熱,到了五月中下旬,氣溫逐漸升到40攝氏度左右,晚上蚊子更是黑壓壓的攻擊人。
「頭這邊,腳那邊,點兩排蚊香都不頂事。」李登珍對記者說,「這裡大概還能再讓住一個月,但是一個月後再去哪兒,還不知道。兩爺子才四分地,也賠不了幾萬塊錢,修不起房子嘛。」
「巧家這些年來已經變得不一樣。」迤博村的老生產隊長鄧崇林說,「最好的年代就是農田包產到戶以後。那時候,我們打通的山泉還沒有變成自來水廠和礦泉水公司,千畝良田都是最好的水田。那都是基本農田。種『算優』稻,畝產大約1300多斤。後來水沒有了,變成旱地,種麥子、花生、苞谷、甘蔗、四季豆、紅苕,還有各種蔬菜,也是產量很高,因為這裡的土質相當好,挖下去七八米才見硬土。」
猛然間,失去了土地或者即將失去土地,農民面臨著生活環境的變遷和生活方式的改變,縣城的色調在城鎮化的進程中變得多彩而具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