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不知不覺間,「大哥」這個詞和成龍綁定在一起很多年了。
香港演藝圈,男明星年輕時容易被叫某仔,輝煌些了可能升級為某哥,氣場和名氣再高些,可能升級成某爺。也可能因為長相帥氣或粉絲希求青春長久之類的不知名理由,某仔地位再提升,也還是叫作某仔。無論如何,總會帶上名字裡的某個字,讓人家分清楚這是誰。成龍的稱呼「大哥」似乎是個例外,成了專有名詞,甚至不用加上名字。
這位不介意嘲笑自己鼻子大的國際動作巨星主演過太多英雄電影。但他不是打出一拳會捏緊拳頭擺造型、被打一拳會酷帥啐一口以示輕蔑的硬漢式英雄李小龍,也不是衣袂飄飄、動作優美如舞蹈的儒雅式英雄李連傑。
電影裡,成龍打出一拳就會痛得甩手,經常在各種尷尬境地裡連滾帶爬。
電影外,成龍曾向思遠製片公司的吳思遠大聲陳述:「李小龍是超人,但是,我以為,觀眾想看的是普通人,和他們一樣的普通人,歷經許多錯誤以後獲得成功的人,有幽默感的人,不怕做懦夫的人。」此時,他還沒紅,還在像其他所有動作演員一樣走李小龍的威猛路線,這條被李小龍證明過可以成功的路線讓成龍幾乎被當成「票房毒藥」。第一次有決策者肯問問成龍:你想做什麼樣的電影呢?幾個月後,因為做到了自己說的這些,成龍終於在曲折打拼數年後開始爆紅,這是1978年。
他總結:「大多數動作片裡的英雄都是一部完美的格鬥機器,一個難以受傷、戰無不勝的殺手。而我在影片裡自始至終都被打得很慘。你失敗,失敗,再失敗,然後憑借某種運氣,最終設法取勝。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後來,他成了「大哥」。
除了電影,他還出現在無數活動中。他成為香港的形象代表,繼而成為國際華人代表。他喜歡強調愛國,喜歡反覆講關燈省水這樣細小卻往往難行的道理,喜歡出現在許多慈善活動和政府活動上。他捐出了一半財產。他多了威嚴。他強調規矩和控制。他在」博鰲論壇」上講」原來我們中國人是需要管的」,攪起軒然大波。
那個香港電影黃金時期的親切底層小市民形象,似乎正在遠去。他以前是阿龍、Jackie或者陳家駒,無奈卻反抗,幽默而倒霉,百打不死,宛如小強。用流行語講,那是屌絲英雄的故事。後來,英雄走出銀幕,他是」大哥」。
到底什麼是「大哥」?成龍解釋為責任,不時抱怨當大哥真的很難。身邊人對他的細心和照顧讚不絕口,可也擋不住外界的種種猜測和解讀,甚至包括」你是不是有政治投機的成分?」
「我?」剛剛笑著講完聽到華人取得國際成就會特別開心的成龍,愣了一下:「我今天沒有中國(身份)都很紅了啊。」
門被推開一條縫,成龍戴著大墨鏡,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擠進來。
摘掉墨鏡,揉揉黑眼圈,疲憊地說:「拍照啊?要不還是先聊吧?」頭一天,半夜12點回到家後,成龍開始跑步。兒子房祖名已經睡了。在問過老婆林鳳嬌,知道兒子是9點多睡的以後,成龍表達了對兒子慣有的不滿:「我總覺得我比他勤力。我得叫他過來看看我在幹什麼,我也工作了一天,開了8個會,從早晨坐到晚上9點半,然後再研究下部戲的劇本。回家我還跑步。」
他還會罵兒子帶4個助理:「我說你老爸才有一個助理,那個助理是幫我寫字的,如果我可以寫字,一個都不用帶。罵了之後,他現在就一個了。你看現在國內一些演員出來,嘩,七八個。范冰冰一見到我,就沖助理們揮手:走開!走開!大哥該罵了!」成龍捏出細細的聲音:「我說:哇,一看這個場面,范冰冰到嘍!講了一次,她以後看見我就趕開助理。沒有信心的人才比這個。」
坐下僅僅半個多小時,精力神奇地一點點回到身上。他先是靠坐著聊,然後漸漸不時把腿架到椅背上,之後他會站起來,揮揮拳頭,或者走兩步,把胳膊搭到旁邊人肩膀上即興演出。再後來,半個房間都成了他的舞台。「香港的街道這樣就叫大街了。」他指指3米寬的屋子,快速走兩步,帶著表演式的跳躍騰挪,一下子就跨過大半間屋子。「就這樣,兩步過掉馬路了,我多快,哪管紅燈。」
這天晚上,北京驟然降溫10度,還迎來入寒後的第一場雪。哇啦哇啦的一片喊冷聲,也沒擋住在一場時尚晚宴後,成龍照例拉著工作人員去聚會聊天。
「如果在外地工作,每天晚上大哥都會拉所有人去他房間聊天,不管你是演員、重要的工作人員,還是最普通的工作人員,全都沒差別地坐在一起,直到誰瞌睡了誰回屋睡覺。」與成龍合作的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員說。
華誼兄弟傳媒股份有限公司總裁王中磊覺得,在他認識的所有人中,成龍的精力旺盛程度肯定排前三:「馮小剛跟他有得一拼。但馮小剛是專注在一件事情上精力旺盛,特別能熬著半夜不睡覺,就討論這件事。大哥是屬於散射狀的,各種類型的事情,都需要很多的精力。」
「你倆怎麼互相稱呼呢?」「我當然叫他大哥。他也叫我大哥。所以現在我們倆見面,就是誰先搶著喊出大哥。」王中磊說。
「規矩」和「控制」是成龍話語裡的高頻詞。聊到任何話題,他都可能拿出擁堵的交通狀況來舉例子。這對他來說是重要的不守規矩和失控。而其它不守規矩的狀態,在成龍的生活裡沒那麼容易出現。
他小時候在師父那接受的規矩甚至包括:如果掉一顆飯,就一個大嘴巴。「你看我們這一代,洪金寶、元彪,我們吃飯有沒有一顆掉在檯子上面?沒有。」
現在,回到家,他一定會把鞋子規矩擺好。「你去看房祖名的鞋子,永遠是一個在這,另一個翻過來在好遠的地方。要麼就穿個新的白襪子走來走去。腳底會黑的,他自己不洗,不知道多難洗。我自己洗鞋子襪子,我知道。」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算不算香港特技團隊中第一個打出「某家班」稱號的,但他清楚記得他們是第一個有制服的。「我就是很喜歡那種感覺,整整齊齊,統一,很有規矩。」他找人買來衣服,全黃、全白或者全黑,再找人繡上JC的標誌:「一出來,哇,很有型。」
更有型的是出門一排16輛一模一樣的三菱車。「我非逼他們每個人買一輛,每個人給5萬,不會開車就沒5萬。一來到,人家說,哇,成家班來了。我是要給這些人看。現在想想多蠢。」成龍說。
王中磊作為合作方去《十二生肖》劇組探班的時候相當驚訝:「這是我看見過的中國劇組裡邊最整齊、最環保、最安靜、最有規矩的一個。其他幾百人的劇組,好多都烏泱泱的,比較混亂。他這個劇組,非常熟練,有一點點江湖氣,你會感覺似乎有一根定海神針在那兒。」
成龍可能出現在劇組的任何一個角落,甚至放飯的時候。他大概會在一兩分鐘內吃完,然後四處跟吃飯的人說第一多吃點,第二別浪費。之後他會出現在收餐具的地方,動手擺整齊,或者扯著一個大垃圾袋去收垃圾。
成家班的武術指導伍剛說,不時有其他劇組來參觀,「因為我們特別井井有條。」取礦泉水的地方,一定放著一支筆,你拿水的時候就得在瓶蓋上寫下名字,免得喝幾口放下後,不知道哪瓶是自己的了。「每次喝完水,大哥都會把瓶子捏扁。有大家沒喝完的水,他會集中起來帶走,倒在樹下或者草叢裡。他說我們地球已經缺水了。出每一個房間,他一定記得關燈。」
這聽起來好得接近成聖甚至有些不真實了,容易讓人將信將疑。可不論成龍早年的身邊人還是現在的身邊人,聊起他都會說「他絕對不讓剩飯」、「他出門會吼大家關燈」……
總是直白地講道理容易讓人們皺起眉頭來,誰都覺得,道理我懂,幹嘛聽你教育。尤其成龍還喜歡講「對人、對事、對影迷、對國家、對地球」。調子高了,人們更容易在心裡打起小鼓。
投資人大概都很懂這個。
《十二生肖》第一次初剪結束後,各投資方和製片人看完了提意見。平日合作中隨和的成龍這一次堅持起來。「他說,所有關於電影節奏的意見他都可以接受,但有一點,堅決不改,就是有一些台詞中他對文物保護和環境保護要說的話。」王中磊說:「很多投資人覺得大哥你這個電影已經透露出了愛國和環保,用不著再講一遍台詞強調,剪掉它,電影會更快一點。他就是不肯。我們開導他說,大哥你可以在電影首映禮上把這個話講一遍,那是你作為成龍時,可以說的。但在電影裡,你是被寫出來的俠盜,俠盜不說這樣的話。他會想很久,最後說虛心聽取,堅決不從。」
「我拍每一部片子都是有原因的,都是有東西要講的。不像以前拍《尖鋒時刻》,沒有原因,給我錢就好。我最不喜歡《尖鋒時刻》,偏偏它在美國、歐洲大賣。」成龍說:「比如《新宿事件》,我就是跟所有中國人講,別移民,沒有一個國家會比自己的國家更好。比如《神話》,有那句台詞:沒有人可以從別人的國家搶走人家的文物擺在自己國家的博物館,說是幫人家保管,其實是想據為己有,這是可恥的行為。」這句台詞又被他擴展成一整部電影《十二生肖》,投資3億,輾轉八地拍攝,講JC俠盜團偷來各國失竊文物歸還原主的故事。
新中國成立60周年大慶典禮時,成龍站在人民大會堂樓頂演唱了一首《國家》。
「我多幸運,上面都是有狙擊手躺在那邊。上去還得驗身份證,我不用查,讓我上去了。站在頂上唱,唱完以後9大常委走下來,是一個榮譽啊!我們不管政治那些,我們就講下載,這一首歌有5億人下載,哇!」
在許多場合,成龍都會即興唱起這首歌。「因為我覺得很好聽,旋律和詞都很好。『一玉口中國,一瓦頂成家,都說國很大,其實一個家。』這太厲害了。『一心裝滿國,一手撐起家,家是最小的國,國是千萬的家。』你看,這國、家、家、國連起來,多厲害。」跟我講時,他又唱了起來,一口氣唱完了所有的歌詞,才接著講下去。
奧運會以後,「鳥巢」的第一場對外演出就是成龍的演唱會。這些都容易讓外界猜測成龍是否與政界有些關係。
2009年4月,在「博鰲論壇」上被提問時,成龍說:「太自由了,就變成像香港現在這個樣子,很亂;而且變成台灣這個樣子,也很亂。所以我慢慢覺得,原來我們中國人是需要管的……」
第二天,香港《蘋果日報》頭版通欄大標題是:成龍這個奴才!小標題還包括:「市民怒斥小丑,是香港之恥。」第三天,又罵了他整個頭版。香港旅遊發展局接到兩百多封投訴,要求撤換成龍香港旅遊大使的稱號。
「我現在講話永遠都被斷章取義。你覺得人要不要管?你覺得中國人要不要管?為什麼我講這句話很多人認同,罵我的人就站出來,支持我的人就不出來呢?」3年後重提此事,成龍依然不平:「我講國內的電視機會爆炸也給人家罵。其實我要說的是,不要去抵制日貨,我們要自強,跟他們合作,把技術拿了,人才培養出來,自然淘汰他們了。可能我這番話講出來也會給人家罵。」
「中國人」和「國家」總是成龍的高頻詞。他對著我好不容易表揚兒子一句,是因為房祖名寫了一首愛國主題的歌曲《忠》。這首歌裡,一向形象溫和親切的房祖名用上了重金屬搖滾風格,在MV裡用樂隊對峙敵軍,近乎嘶啞地重複喊道:「殺,為了我的國家!」
「朋友說你幹嘛那麼血腥,我說沒有,你們沒有聽完,我是要表現愛國跟和平,卻有一些人只會看到血腥,所以我就覺得很無奈。」房祖名接受採訪時說。
2009年,房祖名自己決定放棄美國國籍,加入中國國籍。他的錢包上綴著國徽的圖案。成龍笑著說:「兒子很中國。可能也是點點滴滴受我的影響吧。」
在一部成龍紀錄片裡,他指著香港辦公樓裡的一塊公司守則說:「如果這個守則,不止我們公司的員工做到,全球華人都做到的話,中國就會變得更好。」
我好奇地問:這是什麼樣的守則?
「我記不清了。可以叫他們拍了照片,寄過來給你們。」成龍說。
第二天,這份分男女兩款、各有10條的上廁所守則傳到了我這裡,細緻到「請用清潔液洗手最少15秒」,女款還會比男款在「如廁前」多半句「用少量廁紙清潔一下坐廁板」。末尾落款是「成龍下令」。
這種家長氣息濃郁的管理方式,和成龍團隊特殊的拍電影方式,給王中磊帶來諸多驚訝,先是有點擔心,很快又放心了。
一切是按秩序運行的,預算的控制也很好,但又和好萊塢的嚴謹管理完全不同。「他們老是換地方,一會兒拉脫維亞,一會兒南斯拉夫。本來要去跳最高的迪拜塔,中途《碟中諜4》出來了。那怎麼能更高?他們就去跳火山了。拍別的戲,你會知道有幾百兄弟正在山西或者重慶沒日沒夜干呢。他們這兒,不知道。」王中磊說:「這要是別的劇組,我都快瘋了。這麼大變化,會不會超支?時間上也會差幾個月。那邊永遠會回復:我們已經安排好了。我覺得挺奇妙的,你去瞭解他們,又不是那種嚴謹的大製作方式。」
成龍改戲基本不會改變劇情,甚至連台詞都不變。人物和故事早就設置出來,所有人更多的工作,是讓動作更驚險和精彩。「對這個的追求是遠遠大於劇情的。而且合作了才知道,成龍作品中有一個很大的原則,你要驚險刺激,但一定不能暴力血腥。」王中磊說。
數年前跟美國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合作的時候,王中磊見識到了什麼叫嚴謹。每天,現場執行製片人不管多晚收工,都會傳一張單子給聯合製片人。說今天早上發的通告是什麼,晚上完成了百分之多少,哪場戲沒拍,沒拍的原因是刪掉了、改天拍還是天氣問題。最後還有一個綜合的告知,覺得現在是一級紅色信號,補拍這場戲可能會造成別的延緩,或者是綠燈,他覺得是可控的。
這種情況下改戲就是災難。陸川拍《可可西裡》時,因為經費不夠,寫了一個改戲方案。中國投資方覺得可以理解。王中磊說:「哥倫比亞那邊就快瘋了。這部戲才1400萬人民幣投資呀。他們大頭專機飛過來兩個人,亞洲的人在香港,飛來北京,然後要陳國富從台灣飛來北京,住五星級飯店,跟導演開會,說你為什麼要改。我覺得他們花的這錢,給陸川都夠改了。但這個是他的行政經費。挺官僚的。」
成龍團隊控制預算的方法是家庭式的。王中磊評價:「它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大家說的都是實話,然後家長也會尊重大家的意見,不是命令式或特教條的。」信任關係會降低交流溝通成本。
有一次,投資人給牽線,有個人想跟成龍一起吃飯,成龍答應了。當天電話那邊問:幾個人呢?成龍說:50個人。那邊就驚著了。「如果我是那個人,肯定會覺得成龍太不像話了,這不是吃大戶嘛!其實他是正巧身邊的兄弟們都在。」王中磊講這段樂得止不住笑:」他每天不帶一幫人吃飯就覺得不叫吃飯。如果這頓飯裡邊有一些保密性的工作,或者有比較重要的人物,他也不會跟兄弟們說你們自己吃去吧,肯定要帶著去,在旁邊另開一桌。」
盧惠光從1987年開始進入成龍的特技團隊成家班,這二十幾年最開心的感受就是大家庭的氛圍。成龍太喜歡熱鬧,那時就是每次吃飯起碼擺兩桌,十幾二十人。大概會因此受罪的是林鳳嬌和房祖名。房祖名跟旁人提起過,從他記事起,就沒有過一家三口單獨吃飯的時光。
成龍吃飯時基本不坐,站在大圓桌旁,上來一個菜就轉,轉到一個人面前就說:你吃啊,幫你夾。如果第一次跟他吃飯,常會客氣地說我先吃點別的。他就會立刻認為,你不吃這道菜,轉給下一個人,最後轉到他自己那,剩下不多就都倒自己盤子裡,吃掉。開始轉第二道菜。四十多分鐘,十幾人的大飯局就結束了,客氣的人可能會餓肚子。成龍最後會把剩下的兩三根青菜或兩三塊肉挑出來吃掉,剩得多的一定要打包。
這有點像他6歲時進入香港中國戲劇學院的場景:師父於占元坐在最上,把菜往下傳,座位排序按照資歷決定,年紀最小的孩子坐在長桌最遠的一頭,經過二十多雙渴求的小手傳遞後,最後的孩子幾乎只能吃到殘羹和醬油。成龍,那時候還叫陳港生,一開始先坐在最好的位置——師父的旁邊,可以優先拿到菜。直到幾天后被籐杖一頓暴揍,完成了加入儀式,他有了新的名字元樓,座位挪到了桌子的末尾,只能吃到骨頭或幾片肥肉了。
孩子們簽的協議上有「頑劣不服,打死毋論」這一條。大家每天訓練12小時以上,睡6個小時。每周7天,年復一年。那時,香港中國戲劇學院的灰牆幾乎就是他們所瞭解的全部世界。
現在,成龍身邊幾乎所有人都對他不許剩下食物的要求印象深刻。華誼兄弟的電影宣傳總監朱墨記得,剛認識成龍不久,有一次成龍請大家吃一道著名甜品,涼的,她吃了幾口,確實好味道。但她不得不歉意地向成龍表示因為身體原因,不能多吃,成龍體諒地伸手拿過來那杯剩的甜品,自己吃掉了。
香港中國戲劇學院給成龍的影響大概還包括潔癖,而且是願意幫別人收拾的潔癖。熱鬧的成龍房間聊天會上,成龍會一直捏著一張紙巾。裝著冰冷飲料的杯子外壁上凝結的水珠洇到了桌子上,大家吃餅乾的渣子掉落在桌上或地上,他都會立刻擦掉,而且用同一張紙巾,直到這張紙巾實在不能再用了。做這些事時,還一點不耽誤聊天。
在學院幾年後,父母都去了澳洲,把成龍托付給師父作乾兒子,他終於又坐到了師父的旁邊,可以最先吃東西的位置。但是他很快知道了代價——任何人犯錯他都要陪打。「他們犯錯我就去說不要不要,他們弄髒了我擦,我現在變成了很乾淨、很省,可能是這樣培養出來的。」成龍在一次採訪中說。
成龍拉開錢包,一格裡放著1000元面值的港幣,一格裡放著100元面值的人民幣,塞得剛剛好合上錢包。「我隨身一定帶好多現金。在香港10萬,在北京1萬。為什麼?第一,窮怕了,有現金比較安全;第二,我不會簽名。」他抽出幾張信用卡,簽名欄都是空白的,「誰要是撿去,比如這張無限量的,可以刷個飛機。」
1978年電影《蛇形刁手》和《醉拳》大獲成功後,成龍暴富。他跑去一口氣買了7只鑽石表,每天換一隻,戴去給武行的兄弟們炫耀。「開車晚上撞坡,早上撞奔馳。怎麼辦?一丟,再買一部。」他要報復當年看不起他的服裝店,跑去讓店員把衣服一件件拿給他看,然後隨意指幾樣要求送到公寓,再退回一些,刁難他們。
最奢華時,他同時有五十多輛車,佔了嘉禾公司的所有車位,包括老闆鄒文懷的,被稱為「嘉禾小霸王」。
同樣來自香港中國戲劇學院的大師兄洪金寶的洪家班成了成龍的成家班最大的競爭對手。「那時候我和洪金寶都不是人。真的,回想一下,真幸運,沒死人。洪金寶死一個,我還好。《警察故事》,從大廈頂上跳游泳池,我就這樣。」成龍面無表情坐在椅子上:「Action!現場所有人都嚇死了,準備死人的。第一個下來,斷手了,抬走。第二個,頭破了,抬走。沒人敢上了,我來,換衣服上。然後6點鐘在醫院吐血。這個叫老大。年輕的時候就要爭這種氣場,整組人會出去講的。很希望人家怕我們,自己年輕,裝也要裝出來威嚴。你洪金寶狠,我比你更狠。」
在一次訪談裡,成龍說:「(那時候)我不關心我,我為什麼要關心你?我們大家出來打拼,我們要打天下,死了算。」
兩個班底爭奪每年金像獎的最佳動作指導獎。鬥了十幾年,成家班拿了7次,洪家班拿了兩次。「說到底,我們能贏,還是因為我們殘廢的人多。」成家班成員姜國華在一次採訪中說。
成龍太知道自己的錢是玩命得來的。在香港中國戲劇學院的時候,他就明白完全信任另一個人是很難的事情。「在學院裡,你能夠相信的惟一事情就是,除了自己,你不可以依靠任何人。即使我一直保護和關心的元彪偶爾也會倒向其他『最要好的朋友』——如果他們用食物款待他的話。」他在自傳裡寫道。
練習倒立時,當師父的籐杖抽到某一個人身上,其他人會暗自慶幸:此刻籐杖沒有落在自己身上。大家還可以趁師父一次只能打一個人,悶聲不響地把腿靠在牆上休息片刻,直到師父轉過身來。
兄弟沒那麼可信任,女人更是如此。
成龍親眼看著乾爹羅維在一個女人面前的狼狽不堪——他曾經捧紅李小龍、號稱是香港第一個「百萬富翁導演」。「那個女的把他的房子和錢全部拿走了,只寫一張50萬的支票給他,羅維看到那個數字,氣得啪啪撕碎了,邊罵邊扔出去,說:我一毛都不要!那個女的哼一聲,你不要就不要嘍,轉身走了。我跑去說,乾爸爸呀,你拿50萬也好啊。他哭得厲害。」
成龍說,在武行裡類似的事情沒少發生。有人拍完戲回家,連沙發都被老婆搬走了。」我老聽見這樣的事,那我得保護自己,我這都是拚命的錢。」
1981年,成龍和台灣著名女星林鳳嬌在美國洛杉磯秘密結婚。成龍說這不是因為要結婚而結婚,是因為有小孩子,是「作為一個男人的承諾」。沒有婚禮,沒有教堂,只在一家餐廳的頂樓,神父問了兩句。沒有戒指,就用了枚舊戒指。結婚第二天,兒子就出生了。
成龍每月給老婆孩子足夠生活的錢。「其他我自己揮霍。你有車、有房、有固定花銷就可以了,餓不死。如果離婚你拿不到我一毛錢。我那時候多壞!」
1999年,「小龍女」事件爆發。後來在訪談中,被問到「你那個時候最怕她離婚把你的錢拿走一半,還是怕她不原諒你?」成龍兩個選項都沒選,他直接說:「她拿不走我的錢。」成龍害怕老婆的哭鬧和指責,他想離婚算了。可老婆只是平靜地說:不要傷害到別人,也不要傷害到我們,我和兒子會支持你,你先去解決事情吧,不要管我們。
成龍哭了。他開始信任被他提防了20年的老婆。他馬上去寫遺囑,一半財產給林鳳嬌。
24歲的上海武術隊前隊長伍剛進入成家班時,好像又一次走進體工隊。「成家班是有規矩的,跟體工隊一樣,尊師重道,從新人做起,拎包、打雜、學東西、掃地、做事情。一步一步做。」
此時,伍剛已經拿過包括世界冠軍在內的大小六十多塊武術金牌。偶然認識了成家班成員,被邀請加入成家班。「跟成龍拍戲是我的夢想!」他這麼跟國家隊說,承諾有比賽一定回來後,他終於可以去加拿大,跟著成龍拍《上海正午》。
1998年,好萊塢的工作團隊尊敬成龍,卻不大喜歡成家班。這些個跟在成龍後面的人,好像沒有自己的事,總是要幫著幹這幹那。裝鏡頭的、打燈的、抓電線的,都會嫌他們煩。「老外覺得各部門事情各部門完成,你來幫忙就是看不起他。」伍剛說。
要拍一個空中翻騰一周半、臉摔地的動作時,成龍要求機器後拉,對方說那會拍到地面的墊子。成龍說:對,我就是不要墊子。
沒有任何護具的伍剛被點名做這個動作,這將是他的第一個鏡頭。「我挺興奮的,大哥讓做,我肯定盡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去做。」做完後,伍剛的手、肘、膝關節全部腫大流血,仗著多年的專業訓練護住了臉。全場鼓掌。
成龍看了看監視器,說不好,再來一個。全場傻掉了,明明挺好呀,為什麼要再來?伍剛馬上又做了一遍。所有人不大敢出聲。成龍又看監視器,不行,還得再來一個。第三遍,他終於說OK。
「從那刻起,所有的人都很尊重我們。」伍剛說:「我們的實力和努力在那裡了。就大哥講,把我們成家班整個抬起來了。」
伍剛並不覺得這樣摔有點太狠了。「我們從體工隊吃過苦出來的人,什麼都不叫苦。」伍剛5歲開始訓練,8歲進體工隊,一天練10小時。被打不能講,那時候哪知道投訴、報警:「棍棒底下出孝子,我們以前都是打大的。現在出成績很難,因為現在體工隊孩子不能打。」這跟成龍的教育觀非常相似。
《醉拳2》裡,成家班盧惠光留下了他最經典的銀幕形象:作為最終BOSS踢出豎直朝天的一字馬。這一踢有一個禮拜練習時間,他趴在地上看電視拉,有時候撐太久拉不回來,自己就哭了。」大哥也沒有說很嚴一定要我做到,他只說我覺得你可以,給你一個禮拜,把腿放到天空上面。我做到了。」
2010年,盧惠光離開待了25年的成家班,有媒體報道他和成龍反目被炒,只賠很少遣散費。他告訴我:」沒有啦。大哥要去北京,問我去不去,我要在香港養兩個小孩,離不開。遣散費夠的,要給不夠,我告他啦對不對?現在大哥回香港,每次都找我吃飯。」
「我恨你。我怕你。我也愛你,師父。有些事情會改變,而有些永遠不會改變。」在自傳的結尾,成龍寫道。
這種複雜的感情會不會在成龍身上延續下去?他的徒弟、他的孩子也會對他又恨又怕又愛嗎?成龍想想說:」對的。」
「我的教育方式會像師父。惟一做不到的就是打人。」成龍說:」我要是打他呀,他肯定比現在更有成就,只要是適中地打,不要亂打。」
成龍說只打過兒子一次。「那天跟嬌姐吵架,吵完架我走了,後來又回去,她還在跟一個女朋友咯咯笑。我更生氣。」這時候,兩三歲的小祖名跑來,拿手比劃出槍的樣子——打爸爸,還搶走了爸爸的鑰匙丟在地上。成龍火了,舉起兒子丟到了四五米遠的沙發上。「兒子跟我不是很好的,因為長期不在一起。這如果撞到沙發背或者沙發側面,他會死。當然我很準,會丟到沙發中間。我就是丟給他媽看。」
成龍又單手抓起兒子推在牆上。眼淚在小祖名眼裡打轉,卻沒有掉下來。林鳳嬌嚇壞了,跟兒子講快向爸爸說對不起。小祖名就是不肯講。「我下不了台,只能一鬆手,他掉下來,我走掉了。回頭再想,我這是幹什麼呀!平靜後去跟他媽媽講對不起,我發誓永遠不打他了。他媽媽就跟他講,你爸爸發過誓啦,他肯定不會再打你了。」
之後確實沒有再打過。一年多後,有一天小祖名不好好吃飯總去小便好多次,成龍火了,拉他去廁所,看著他小便。沒有。看著爸爸擼袖子,小祖名帶上了哭腔:「你發誓不打我的。」成龍只好改成口頭威脅:「跟我鬧……我是大古惑!知道嗎?」小祖名繼續帶著哭腔:」你大古惑,那我就是小古惑嘍。」
若干年後,房祖名進入娛樂圈。成龍覺得批評兒子有所不足的鞭策教育遠遠好過讚美教育,他甚至公開說:我覺得誰都比他好,我要的孩子要像王力宏。
「這麼多年,有沒有什麼事情是你後悔,想重新來過的?」
「恢復我的童年,好好讀書。這是我惟一後悔的。」
幾乎每到一個地方,都有筆墨紙硯擺好,讓成龍留字。「還毛筆哦!我只要一進門看到,馬上走了。我不是不寫,我是不會寫。所以永遠跟年輕人說讀書、讀書、讀書。」
成龍更喜歡給外國人簽名。「你叫什麼?How do you spell it?就拼出來了。中國的要問怎麼寫,會講寶蓋頭,提手旁。還是不懂。那你寫給我。卻寫個草書。能不能寫正楷一點?你說多麻煩。」
他最羨慕李小龍的不是他功夫之神的地位,而是他學哲學,會講出來這樣的話:「因為水是無形的,你不能抓住它,你不可能用拳擊中它,更不可能傷害它。把水倒入杯中,它就是杯子的形狀;把水倒入瓶中,它就是瓶的形狀;把水倒入茶壺中,它就是茶壺的形狀。水可流動,也可碰撞,像水那樣吧,我的朋友!」
成龍比出李小龍的經典手勢,咬緊嘴唇念著:「be water,water can flow……」「如果讀書,我就會講這個,那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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