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據解放日報報道,近日,記者採訪了柴靜,當記者提及一些讀者稱其為「當代林徽因」時,柴靜回應稱「我真無所謂。我對於加諸我名字之上的東西,都不在意」。
20多歲時,柴靜寫了她的第一本書《用我一輩子去忘記》,字裡行間滿是文藝青年的調調。
十多年後的柴靜說,「這本書裡通篇都是『我我我』」。
在公共場合,如今的柴靜習慣以優雅示人,不見咄咄逼人的姿態,人們聽到的總是她的感悟和建議。
在電視節目中,柴靜的發問依然不失犀利,但態度更為平和,努力呈現客觀和理性。
許多人發現,從前的那個柴靜,逐漸消失了。
你不要質疑,要疑問。質疑是你質問要找出什麼,疑問是還有未解之餘地。
●媒體一聚攏,聚光燈一打開,就像發了一場高燒,很容易被裹挾其中。
●做新聞做到現在,我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受,那就是不要試圖尋找傳奇。
記者:你的新書叫《看見》,記錄了你採訪中的「看見」,聽說你剛從蘭考採訪回來,這次在蘭考你又「看見」了什麼?
柴靜:關於「看見」這個詞,我在書裡也寫過,就是要從蒙昧中睜開眼,盡可能擺脫看見之前所形成的成見和概念。
這次我們去蘭考之前,其實不論是袁厲害還是當地政府,都已經被概念化了。出發前搜索資料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因為很多說她牟利或者販賣孩子的材料來自於「據說」、「聽說」、「傳聞說」,都是些語焉不詳的詞彙。可能因為我是做調查記者出身,覺得還是要先求得事實的準確,放下任何預設,用親眼所見的事實盡可能地抵達真相。不要出發之前就把目的地的一切都想好了。
記者:聽崔永元說過,柴靜的一些報道雖然不是對新聞事件的最早觸及,但卻總能呈現不一樣的「看見」。
柴靜:這也是我們做袁厲害這期節目遇到的挑戰,我們到蘭考的時候,很多媒體都已經在那兒了。媒體一聚攏,聚光燈一打開,就像發了一場高燒,很容易被裹挾其中。 「我要第一個發稿」,「我要拿獨家信息」,「我一定要跟別人不一樣」,這種急切,這種發燒的心態,會影響人對於新聞事實的觀察。
不要急於跟別人不一樣。做新聞做到現在,我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受,那就是不要試圖尋找傳奇。為了尋找傳奇,你就會在無意中把袁厲害給極端化了,要麼認為她一定是個毫無瑕疵的人,要麼就認定她是個貪圖利益的人,對於當地政府也是這樣。
世間事都在情理當中,不要尋找經驗以外的刺激性的東西,而要尋找人生經驗以內的東西。但同時對每種情緒都要有所戒備。比如我第一次見袁厲害的時候,她一把抱住我。我從來沒有被採訪對像那樣抱過,有的人抱個兩三分鐘也就鬆開了,但她足足抱了我10分鐘,而且抱得很緊,就好像全部依賴著你。
記者:你未掙脫嗎?
柴靜:我沒掙脫,但我也沒安慰她。因為我剛到那裡,還不能判斷這個人。我就沒動。
記者:她知道你是誰吧?
柴靜: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是誰,也可能她只是看到一個來自外界的人。所以,一定是有種很強烈的東西在裡面,這個東西是什麼,就是我們探尋的出發點。但同時也要保持警覺,不要因為你被擁抱,就傾向了她。我依然保持了關切和疑問。
記者:疑問是有疑而問,沒有預設的立場。
柴靜:當年莊殿君主任就對我說,你不要質疑,要疑問。質疑是你質問要找出什麼,疑問是還有未解之餘地。
我怕消費別人,尤其是消費一個正處於極端身體狀況的人。她的身體是不會撒謊的,醫生告訴我之前一天晚上,袁厲害的血壓達到180(mmHg)。之前有一次接受採訪時,她受過刺激,血壓一下子就上來了,人就支撐不住了。我很擔心發生這種情況,不能因為我要拿到一期採訪,就置別人於險境,我受不了。我就告訴袁厲害,只要能通過外圍採訪回答的問題,我就不問你,我只要你回答幾個非你不可的問題,你不想回答絕不要勉強。這就是我的態度。
記者:按理說袁厲害是你們這期節目最想「看見」的人,但是你沒有像以往那樣做一對一的專訪。
柴靜:很多人看了這期節目也問我,為什麼你們用了很多調查的手段,採訪了那麼多人,你是怎麼考慮你們節目的屬性的?我說我沒考慮節目的屬性,我只考慮我對一件事情想知道的願望。如果只考慮屬性,我就一對一訪談,但一對一對我來說可能抵達不了真相。採訪多少人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實。
記者:那只是一種形式。
柴靜:當年我坐在演播室裡的時候,就特別容易受到形式的拘束。當時要做三方嘉賓的連線,欄目的屬性決定我必須要讓三個人交流起來,隔兩三分鐘就要有個互動。當你滿心想的都是欄目的屬性,就把新聞忘了,就把真忘了。一位前輩跟我說,你根本不用考慮嘉賓的感受和觀眾的感受,你就考慮你對新聞事實的追求,只要你的追求在,哪怕30分鐘你只問了一個人,只要你問的這個人能完成邏輯的拆解,其他兩個人都晾在那兒,也沒問題。
記者:跟節目的形態相比,更重要的是讓人們接觸到事實。
柴靜:陳虻當時教我們,要想認識人,很重要的一點是要把他(她)放在結構中,要產生各種關係,這種關係自然而然會提供一個審度這個人物的背景,像螺絲卡螺母一樣。所以要瞭解袁厲害,就要看福利院院長跟她的關係,看孩子們、兒子、保姆、縣長、警察跟她的關係。我們找各種各樣的線索來完成這個人物,我們做的是他人,可是每個人物又都是為她服務的。人由他人構成,他人幫我們找到一種真實的方式把這個人物呈現出來。
記者:這次採訪了多少人?
柴靜:(扳起手指數)有袁厲害的親生兒子、養子,有她的保姆、母親、弟弟,還有縣長、福利院院長,這些還不包括那幾個孩子。
窮富沒有標準,更用不著比較,人要是通過比較來界定自己的話,那就麻煩了。
●我為什麼喜歡閱讀,就是因為看到有人寫的東西讓我覺得很親切。
●你對做的事情本身是敬重的,做得稍有質量一點,讀者就會給你回饋。
記者:《看見》這本書問世一個多月,已經賣了100多萬冊,有媒體形容你的簽售會「堪比春運火車站」。這麼多粉絲、這麼大銷量,這件事情本身讓你看見了什麼?
柴靜:我原來沒有細想過這件事。寫書的人一般都有個慣性,覺得封筆的一瞬間,這本書就和自己沒關係了,從此後你有你的路。但我很在意讀者的檢驗,最終對這本書有決定權的,不是那些因為知道我名字而買書的人,而是那些真的翻過看過這本書、對這本書有評判的人。有一個陌生人過來跟我說,我看了你的書,看到哪兒掉眼淚了,他說不是因為你寫得多麼好,而是因為你寫出了我想說但沒說出來的話。他的這番話很打動我。
當年我為什麼喜歡閱讀,就是因為看到有人寫的東西讓我覺得很親切,即使他是百年前的人,是已經故去的人,但我覺得他是我精神上的親人。雖然我們身處不同時代,但我一直沒有點破的東西,他卻說出來了,我和他的感受是相近的。這也是寫書本身的意外之喜。
記者:也許是本來的應有之義。
柴靜:也許是,但我沒做過這樣的預設。我不知道這本書對他人來說有什麼用,但對我自己來說是一種完成。
記者:對於很多銷量大的書,有的人看見的是銷量背後的巨額稿費。
柴靜:要是以這個為出發點的話,我就不會和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簽這本書。他們來跟我談的時候肯定不是把銷量報得最高的。我最在意的也不是他們對外的聲譽,或是受人尊重的名頭,而是我喜歡他們的編輯,他們的幾位編輯對文字的認真、那種讀書人的風範,是讓我欽佩的。這本書在後期的兩三個月裡有一次比較苦的打磨,以至於我的責任編輯到現在還沒看過那本書,他甚至不願意多看一眼了。 (笑)我特別尊重他們的修改意見,但反過來這會折磨他們。這個折磨是什麼意思呢,我可能每天都改一稿發給他們看,他們說定稿了怎麼又改了。但他們非常細緻,我書裡寫的每一期節目,他們都會找出來看,時間、地點、人物,包括敘述的準確,甚至到行文和結構。
記者:之前有人調侃,說你是「央視最窮主持人」。
柴靜:窮富沒有標準,更用不著比較,人要是通過比較來界定自己的話,那就麻煩了,會永遠活在不安中。在目前的境遇裡過得還挺舒服,這就夠了。
當年在電台工作的時候,工資很低,有位聽眾給我寫了張明信片,上面寫著「有一天我們會為你發工資的」。傳媒市場很有意思,我沒有預期,但從這個事情回頭來總結的話,這個行業可以給大家一些良性的信息,你對做的事情本身是敬重的,做得稍有質量一點,讀者就會給你回饋。
不要動不動拿一個大壩把他的心攔起來,不讓他進,不讓他出,其實人是可以流淌的。
●人只有在狂妄的時候才把自己當回事,才會喜歡或厭惡某種名號。我現在覺得喜歡和厭惡都是虛榮本身,都沒必要。
●你要用經驗來處理人生,放下頭腦中獨斷的東西。這個急,或者不寬厚,最後會淪為一種智力上的懶惰。
記者:現在一些讀者對你有兩個稱呼,一個是「意見領袖」,一個是「當代林徽因」,這兩個稱呼你更在乎哪一個?還是兩個都在乎,或是兩個都不在乎?
柴靜:這兩個稱呼我都沒怎麼聽過,讀者和觀眾好像也都沒拿這種標籤相待。
記者:在一些人看來,所謂「意見領袖」是指你見解獨特,所謂「當代林徽因」是說你文采斐然。
柴靜:那我真無所謂。我對於加諸我名字之上的東西,都不在意。可能我二十啷當歲的時候,會把「柴靜」這倆字看得非常重要,生怕沾上泥巴,也有虛榮心。
其實,人只有在狂妄的時候才把自己當回事,才會喜歡或厭惡某種名號。我現在覺得喜歡和厭惡都是虛榮本身,都沒必要。比如我採訪袁厲害、張海超,採訪翻墜校車上生還的小孩,你看到他們,會覺得你自己算什麼,根本沒必要關注,也沒有必要辯解。
記者:《看見》製片人李倫說,這些年你變寬厚了。在你看來,什麼是寬厚?這個轉變是一種自主的剝離還是自然的生長?
柴靜:這個問題挺有意思。就像新葉的生長,就是從核心處往上長,長到強壯的時候,慢慢把老葉子頂掉了,有了自主的生長就有了對外的剝離。精神上的更新也是從核心開始的,在外面還察覺不到、還被包得密實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只要你別拿自己的虛榮去阻攔它,它總能長出來。
寬厚不是道德,也不是性格。人的天性很難改變,那天我還和我媽聊天,我覺得我的性格有點像她,有點偏急躁。她很敏感、率真,有時候有點急,一急就過了,但她會立即調整過來。我也遺傳了這種性格,多多少少。這樣性格的人其實比較難以寬厚,尤其在30歲之前,因為你對外界的反應會有一個反彈,即使你抑制住了也只是抑制而已。
當年陳虻招我的時候,就看到了這點,他當時就跟我談了這事。我回頭看當時寫的日記,都是氣急敗壞的,當年對他的很多情緒都寫在裡面,你管我呢,我做好我的工作就行了唄。他跟我說,寬厚不是道德,它是一種認識。這句話我花了很長時間去領會才明白。
你所謂的急,其實是一種想要改造什麼的願望,現實不如我的理想,我看到一個更理想的世界,我要改變,我希望能夠按更完美的方式去做,所以就急。寬厚就是要把所謂的理想主義放下。
記者:寬厚也不是鄉願。
柴靜:對。你要用經驗來處理人生,放下頭腦中獨斷的東西。我不一定是正確的,或是我不是唯一正確的,即使我是正確的,他人也有可能是正確的,世間有無數道路。想明白這一點,我竟然花了三十多年時間。
人感受到一個事情和你明白一個道理是兩回事,在你感受到之前,誰跟你說都沒用,自己知道提醒自己也沒用,感受很重要。我在書中就把自己一步步的感受,把那種血肉模糊的過程,都寫了出來。這個急,或者不寬厚,最後會淪為一種智力上的懶惰,你不願意去理解世界的複雜性,你覺得用情緒更容易解決問題。
記者:或者你認為自己就是對的。
柴靜:顧准的話對我影響很大,他說,「什麼是專制?專制就是認為自己絕不會錯的想法。 」批評別人前,要先捫心自問一下。
記者:光有憤慨是不行的。
柴靜:他也有憤慨,但他從這出發向更遠處走了。我們也應該向遠處走。我對曾國藩也感興趣,曾國藩和顧准一樣,都經歷了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的轉變,由善惡兩分這種憤青似的世界觀,轉變為只對事實和明曉事理本身特別在意。他說「不曉事,小人固謬,君子亦謬」,不管你是君子小人,不講道理都不對。曉事,比道德還重要。
記者:先有「事」,才論「道」。
柴靜:就像這次我去採訪蘭考縣長,問題問得也很直接,我問他,為什麼你們修兩千萬元的財政樓,卻不修一個福利院;為什麼要求袁厲害換個更好的環境,卻不給她提供房子,到底是錢的問題還是意識的問題。在節目播出後,觀眾覺得問得挺直接,當地的幹部也給我反饋信息,說你們的出發點不是為了要揭批誰,或是把誰變成丑角,你們問的問題真的是疑問。
我採訪翻墜校車,按理說這對當地是個負面新聞,但他們看完節目後也給我發了個短信,覺得你沒有要煽動什麼情緒,他們也承認有不作為之處,我沒有給他們粉飾,但我也看到了他們的困境。什麼是「對事苛刻,對人寬容」?我採訪縣長,他沒迴避,說怎麼處理他都應該,那是孩子的命。他流下了眼淚,說總做惡夢睡不著,「我也有孩童時代,但他們沒有了」。
一個人的自責會在什麼時候流露出來,不是在逼問之下,也不是在壓力之下,而是給他一個機會,讓它自然地呈現出來。
記者:鬆鬆土,讓它長出來。
柴靜:芽兒已經拱出來了,你就別去拿腳踐踏它。你用敵意的方式去問,他會出於防衛把自己的立場踩得像水泥那樣硬實。不要動不動拿一個大壩把他的心攔起來,不讓他進,不讓他出,其實人是可以流淌的。
所以他說,我甘願接受一切處理,我跟你今天談這個,就是想將來的人怎麼能把事情做好。這是最重要的,這也是我的出發點,我感覺到這個出發點大家都意識到了。
我覺得「文學青年」是個很好的詞。
●這就是老捨說的,文學就是尋常與親切。
●回頭一看,多少年過去了還會有共鳴,這才叫文學,消費一個故事就沒意思了。
記者:不管稱呼你什麼,很多人都感覺你有「文學青年」的氣質。
柴靜:我覺得「文學青年」是個很好的詞。我身邊的朋友,他們性格各異,如果說有什麼共性的話,就都是文學青年。我們都是在小時候喜歡閱讀,十幾歲開始寫東西,就像崔健說的,只要我有筆,誰也攔不住我。不論你是在吉林延邊的小縣城,還是山西的小縣城裡,一個小男孩或一個小女孩,在綠色格子裡開始寫文章的時候,是為了什麼?不是為了發表,也不是為了讓人傳閱,就是王小波說的,為了「自我」。就像葉子要展開一樣,就這麼簡單,生命原始的勁兒就在這,它要張開,要表達,要看見。文學也是這樣,它貌似無用,沒有什麼濟世功名、經世致用的東西,但它對人的心靈是特別重要的。
記者:無用即大用。
柴靜:對,如果我沒有保持對閱讀持續的興趣的話,我一定是個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人。這是肯定的。
大概我四五歲的時候,就用小刀在我們家牆上刻著「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可能有的字還不太認識,刻錯了,但是「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裡面的意思小孩子是明白的,因為某個春天的早上起床的時候我看到了,感受到了,但還表達不出來,遙遠的古人的這幾個字就是我當時的感覺啊,音樂、韻律和色彩的美,我就把它刻下了,這是文學的共鳴。人的心靈與心靈相見了,世界突然多了一個緯度,讓人覺得很深廣。
就像我看李娟的書,她在阿勒泰的戈壁裡,年三十放兩隻煙花,沒別人看見,誰看得見啊,母女倆人在那頭過著貧苦的生活,就是白歡喜,自得一下,她能為了什麼,沒有目的。但遠在北京的我「看見」了,我心中一動,就不得不寫下來告訴她,哎,我也看見了。這就是老捨說的,文學就是尋常與親切。
記者:人們往往認為文學應該跌宕起伏。
柴靜:這可能和我的趣味有關,我的趣味是比較現實主義,托爾斯泰和曹雪芹教給我的關於人的知識和採訪的知識,多過任何教科書。
《紅樓夢》也可以拍成通俗言情劇,大家一把鼻涕一把淚,好傢伙,但真去看這本書的時候字裡行間都是尋常的人生經驗,隔了幾百年也能感覺到男和女初相識的情愫,家族裡的人都是尋常的。舉個小例子,抄檢大觀園後,薛寶釵突然說要搬出園去住了,這裡曹雪芹用了一句話,「李紈看著尤氏一笑,尤氏看著李紈也一笑」。筆墨之間如果不琢磨,就過去了。這一笑是什麼意思呢,抄檢大觀園後親戚家的姑娘為了避嫌搬走了,還得找這個借口,不能明說。我「剽竊」了這個,我的書裡老范和老郝那段,她倆的表情讓我想到了這點,你看,隔了那麼多年,人和人又相見了。這是夾縫文章,以前我看不到這些,如果我不是日積月累地看,也看不到這些。
記者:你看了多少遍《紅樓夢》?
柴靜:很難說,但我當年從湖南到北京就帶了這一本書。
記者:女孩子愛看《紅樓夢》可以理解,但你為什麼又特別喜歡看《顧准文集》?
柴靜:裡面都是人麼。我看《紅樓夢》看的也不是傳奇、言情,我看的是人性,我看的是平等,我看的是曹雪芹對於各種人物同時加以理解的深度。顧准對於經濟和政治的研究,一切都是為了人,從人出發去研究,才能不去建立天上王國,老老實實尊重規律。托爾斯泰也是這樣,所以他才能把《安娜·卡列尼娜》從通俗劇寫成文學。回頭一看,多少年過去了還會有共鳴,這才叫文學,消費一個故事就沒意思了。
你做的事情可能很重要,但你自己並不重要,不要太愛惜自己的羽毛。
●文學和新聞,都是「看見人」。
●人是需要尊嚴和空間的,當她的悲傷來得太強烈的時候,你可以陪伴,但不要侵入。
記者:對文學的理解與對新聞的認知,這兩者的相通之處是什麼?
柴靜:都是「看見人」。一切事件都是人的結果。人永遠是個尋常,一切人都在情理之中,只不過發生在身上的事情是在意料之外。
記者:以前你的採訪似乎更多關注的是事件,現在則更為關注事件中的人,為什麼會有這種變化?
柴靜:這是我很重要的思想上的改變。
以前我認為事件影響人,所以那時我注重事件,認為事件造成了各種結果,這些結果對世界形成了影響。現在我的想法是人造就了世界,每個事件中的人的價值觀、思維方式、他所處的位置和相互之間的關係,造成了事件,所以就回到人本身來認識事件。
其實這也是受托爾斯泰的影響,他也是用很長時間才明白,所有事件都是人的愛恨慾念衝突交織的結果,而不是激發。拙劣的情景劇裡人都是被激發的,情節發展不下去了,女主角立刻就得了白血病,或是男主角的初戀情人就回來了,這是靠外在的戲劇性來推動情節,使人產生情緒。真正的人生是靠各種慾念不斷滾動發展衝撞來形成事件。
比如做藥家鑫案,你要從事件的結果往前推倒,一輪一輪,回到事件的初始點,若看不到這點,我們就拆解不出事件的本來面目。
記者:也就錯失了認識事件的機會。
柴靜:昨天我還在和同事討論這個事件與人的話題。我們是從袁厲害這期節目說起的,因為我們答應過身在病房裡的袁厲害,拍下孩子們的近況,讓她看看。當拍到一個聾啞小男孩的時候,他很聰明,讓我蹲下來,在我的臉頰兩邊各親了一口,然後指指自己的臉頰,讓我親他。我親了一下,以為完了,他不幹,示意我另一邊也要親。最後,我們把這個鏡頭放到節目中去了。大家都沒有異議,覺得可以這樣用。這個細節暗含著孩子在過去幾年裡的處境,他是如何被對待的,有價值。
也有同事問我,當採訪對像和記者有情感交流的時候,應該怎麼拿捏分寸。我覺得記者如果是被動的,當對方把情感施加在你身上的時候,只要以正常的人性承接就可以了,但不要主動施加什麼,那樣就逾越了分寸。他們就說,主動施加也沒什麼啊,會顯得更有人情味啊。我覺得一個節目有它成熟的人格,我現在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覺得自己在情感表達上應該是相對克制的,沉著的。
我舉了我採訪張妙母親時手搭她肩上安慰她的那個例子。如果20多歲時去採訪,我還是會進屋,當我發現攝像師要掀簾子進來的時候,我很可能不會去阻攔。但當我到了現在這個年齡,用餘光看到攝像師要掀簾子進來時,我會衝他擺下手,示意他停在簾子外,讓他別拍,別直接拍採訪對象的悲傷。人是需要尊嚴和空間的,當她的悲傷來得太強烈的時候,你可以陪伴,但不要侵入。
記者:人與人之間應當有恰當的距離。
柴靜:對,你要意識到你是個陌生人,別以為自己是記者就跟誰都「自來熟」,別覺得自己問什麼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關切過頭了,就是冒犯。
我曾經採訪過一名遭受性侵的女孩,她因為殺死施暴者而被判刑。在看守所進行採訪的時候,她提出不希望現場有男性,可攝像師和法警法官都是男的,而他們又必須在場。我告訴攝像師,就遠遠地拍女孩的剪影。然後我和她緊挨著用耳語完成了採訪。在採訪時,有些事我知道我可以問,但我沒有。這事無關案情,有關人性,但這部分太私密,是人家與媽媽姐姐才能分擔的部分,不要冒犯。
記者:可在很多人看來,「追問」是記者的職責。
柴靜:當一個人說「我追問某人」的時候,重點往往不在追問這個動詞本身,也不在賓語上,而是在隱含未見的主語上,是「我」在追問,這個「我」顯得很牛哦,雖然「我」沒有出現,他要的是這種感覺。而現在對我來說,賓語最重要,對方最重要。我要感受他,我並沒有之前就想好要怎麼去處理各種突發情況,我不知道張妙家有沒有簾子,我也不知道那個女孩會說什麼話,我就尊重我當時的感受,作為一個成年人,我覺得這樣做更合適。
記者:你曾說過,真相是無底洞的底,作為記者難道不該去追尋真相嗎?
柴靜:當然,但不必掛個幌子叫嚷。這種叫嚷本身就很虛弱,還有就是特把自己當回事。我們每天去一個煎餅鋪買煎餅,煎餅做得挺好的,可人家也沒有掛過「德藝雙馨煎餅鋪」的牌子吧,把煎餅做好了,不賣臭雞蛋,就這麼簡單。
我們不要把身份看得那麼神聖,弄得那麼明晃晃,我們可以保持疑問。 「追問」是一個什麼樣的詞,好像對方在前面,後面有一種緊張感。其實沒有必要有那種緊張感,就像我們坐在一起,一問一答,一來一往,挺好。
很多時候,你做的事情可能很重要,但你自己並不重要,不要太愛惜自己的羽毛。應該為了事情本身,去做那些對的、應該做的事情。
記者:做對的事情,是為了什麼?
柴靜:就是為了「對」。
認識事理越深,就越不能抱怨什麼。
●每一個障礙都是你重新認識世界、認識你自己的機會。
●我現在越來越感到,要向後看歷史、向前看大勢。
記者:早年你在電台工作,後來到《東方時空》的「時空連線」、《新聞調查》,到現在的《看見》,這幾個不同的崗位有沒有讓你感覺「不對勁」的?
柴靜:做「時空連線」時我身上散發出一種失敗的氣息,主要還是不懂,沒有經驗。沒經驗時人就沒自信,就容易顯得虛張聲勢,一虛張聲勢就顯得更加虛弱,就是一個惡性循環。但也確實下了苦功夫,自己做策劃、自己剪片子,每天報選題,讓自己的肌肉變得強壯起來。葉子往外長碰到了石頭,但它還要長,還是會長出來。
記者:這也說明,做「對」是需要積累的。每個人可能都想做「對」的事情,但往往會遭遇到「不對」的環境、「不對」的條件,這時候怎麼辦?
柴靜:當年為什麼我做《新聞調查》感到特別過癮,調查是什麼,就是不斷碰到障礙又不斷突破的過程。生而為人的很多樂趣都在這。人生如果沒有障礙,還有什麼樂趣可言?每一個障礙都是你重新認識世界、認識你自己的機會。認識事理越深,就越不能抱怨什麼。
記者:關鍵在於怎麼作出判斷。
柴靜:這個判斷要準確,判斷來自於你看到各種社會力量的流變,而且它們會在什麼地方遇合,相互激盪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其實歷史當中已經出現過了。對歷史瞭解越多,對現實的觀察越敏銳,判斷力也會越精確。判斷精確了,在契機來的時候,你所受到的阻礙也越少。所以要很敏感,像釘子一樣毫不猶豫地嵌進縫裡,那一瞬間要非常準確,不能猶豫。我現在越來越感到,要向後看歷史、向前看大勢,如果能讓這兩種視野縱深延展的話,那麼我們對於現實的判斷就會更準確一點。
記者:你是通過什麼方式向歷史學習的?
柴靜:主要還是閱讀吧,歷史類的書在我的書架上大約佔到一半。
記者:每天會花多少時間來讀書?
柴靜:我基本屬於只要能騰出手就會看,沒有固定的閱讀時間,隨時隨地都會看,要專門有個閱讀時間也挺麻煩的。我的包裡總裝著書。
記者:即使化妝品不帶,也會帶書。
柴靜:化妝品倒經常忘帶。 (笑)這兩天我在看《憂鬱的熱帶》,也覺得很好,我對社會學、人類學的內容都很感興趣。我們要向西方新聞寫作學習,我說我看托爾斯泰什麼的,但你要知道其間的差距太大了,要把這些台階一步步走實,你要先知道好的東西在哪,要避免從較差的開始,要從比較好的一步一步踐行之。
「作家」這兩個字在我心中太重了,我覺得我配不上。
●人生的閱讀總是充滿驚喜,好比你認識了一個親人,他又給你介紹了另一個親戚。親切的人總會相遇。
●真正的作家是什麼人?我想應該是「年輕人」,他們在精神上永遠不衰老。
記者:有沒有想過以後不當記者不做主持人,純粹當個作家?
柴靜:不會吧,「作家」這兩個字在我心中太重了,我覺得我配不上。
記者:現在有的人業餘畫了幾幅畫就敢稱自己是畫家,有的人匆匆出了一本書就敢說自己是作家。
柴靜:有的人自稱作家,我不管,但我心中有我對作家的標準。
記者:在你心中哪些人可以稱為真正的作家?
柴靜: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巴比爾、曹雪芹,還有好多。我有自己喜愛的人,這個群體的人都有相近處。像我最近剛讀完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我非常喜歡,對我有很大的影響。他寫的是十九世紀的文學,聽上去多枯燥啊,講的都是拜倫、雪萊這些人,我連他們的詩都沒怎麼看過,但我卻被這套書完全迷住了,以至於讀到精彩的段落時,會忍不住站起來,在我們家屋子裡走上兩圈。
真正的作家是什麼人?我想應該是「年輕人」,他們在精神上永遠不衰老,即使隔了一百年、兩百年,永遠不老,永遠年輕。就像勃蘭兌斯,我是看了他對歌德的評價,才去買了歌德的書看,後來又看了朱光潛寫的《歌德回憶錄》。人生的閱讀總是充滿驚喜,好比你有一個親人,他又給你介紹了另一個親戚,親切的人總會相遇。
他們這類人精神比較雄壯,就像大橡樹,不會在貧瘠的土地裡成長,因為在那裡它長不高,它也不會跟其他樹擠在一起,因為那樣會長得很細。橡樹總是獨自在山崖上,在沙土層裡,經歷了跟風雨的搏鬥後,才長成蒼天大樹,展現出特別雄壯搖曳的姿態。我欣賞的有文學氣息的人,就是這樣一類人。
記者:所以對於「作家」二字,你雖心嚮往之,但還沒有實現。
柴靜:也不可能實現。我只是一個博客愛好者。 (笑)我很瞭解自己的才幹,我對自己的角色認定很清楚。我希望自己能一直做記者的原因就是,對世界瞭解越深,對自己的瞭解就越深。不要說我沒有第一流的才能,我連第二流、第三流的才能都沒有,但我可能有第四流的才能,只要不自甘下流,仍可以有所作為,我可以把第一流、第二流人的精神呈現出來。比如像盧安克這樣的人,我把他呈現出來了,雖然呈現得還不夠,但我盡力了,並將它傳播出去。這就是做對的事情。
記者:所謂做對的事,就是看見人的尋常、親切,這也是你的出發點和歸宿?
柴靜:對,是出發點也是歸宿,但不是目的。如果看見人是為了目的,就把人當成了為了論證你的觀點正確而使用的工具。
我個人也很少用「目的」、「意義」這兩個詞,如果你總是抱著盲目的樂觀主義,給世界設計一個模式,並堅信世界會按你的設計發展,那太狂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