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據人民日報報道,今年是毛澤東同志誕辰120週年。他離開這個世界將近37年,對他的功過已有評說,但對作為文章家的他還研究不夠,這筆財富有待挖掘。毛澤東說,革命奪權靠槍桿子和筆桿子,但他自己卻從沒拿過槍桿子,筆桿子倒是須臾不離手,毛筆、鋼筆、鉛筆,筆走龍蛇驚風雨,白紙黑字寫春秋。那種風格、那種語言、那種氣派,是浸到骨子裡,溢於字表、穿透紙背的,只有他才會有。中國是個文章的國度,青史不絕,佳作迭出。向來說文章有漢司馬、唐韓柳、宋東坡、清康梁,群峰逶迤,比肩競秀。毛澤東算一個,是歷史群山中一座巍峨的高峰。
思想與氣勢
毛文的特點首在磅礡凌厲的氣勢。
陸遊說:「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文章之勢,是文章之外的功夫,是作者的胸中之氣、行事之勢。勢是不能強造假為的,得有大思想、真見識。古今文章家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純文人,一是政治家。純文人之文情勝於理,政治家之文理勝於情。理者,思想也。寫文章,說到底是在拼思想。只有政治家才能總結社會規律,借歷史交替、風雲際會、群雄逐鹿之勢,納雷霆於文字,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宣揚自己的政見。毛文屬這一類。這種文字不是用筆寫出來的,而是作者全身心社會實踐的結晶。勞其心,履其險,礪其志,成其業,然後發而為文。文章只是他事業的一部分,如冰山之一角,是虎之須、鳳之尾。我們可以隨便舉出一些段落來看毛文的氣勢:
我們中華民族原有偉大的能力!壓迫愈深,反動愈大,蓄之既久,其發必速,我敢說一句怪話,他日中華民族的改革,將較任何民族為徹底。中華民族的社會,將較任何民族為光明。中華民族的大聯合,將比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諸君!諸君!我們總要努力!我們總要拚命的向前!我們黃金的世界,光華燦爛的世界,就在前面!(《民眾的大聯合》)
這還是他在「五四」時期的文章,真是鴻鵠一飛,便有千里之志。可以明顯看出,這裡有梁啟超《少年中國說》的影子。文章的氣勢來源於對時代的把握。毛澤東在新中國成立前的整個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都能高瞻遠矚,甚至力排眾議,發出振聾發聵之聲。當黨內外對農民運動頗有微詞時,他大聲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當井岡山時期革命處於低潮時,他卻用詩一樣的浪漫語言預言革命高潮的到來:「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桿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當抗日戰爭處在最艱苦的相持階段,許多人苦悶、動搖時,他發表了著名的《論持久戰》,指出「武器是戰爭的重要的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決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力量對比不但是軍力和經濟力的對比,而且是人力和人心的對比。」「抗日戰爭是持久戰,最後勝利是中國的這就是我們的結論。」
再看解放戰爭中他為新華社寫的新聞稿:
英勇的人民解放軍二十一日已有大約三十萬人渡過長江。渡江戰鬥於二十日午夜開始,地點在蕪湖、安慶之間,國民黨反動派經營了三個半月的長江防線,遇著人民解放軍好似摧枯拉朽,軍無鬥志,紛紛潰退。長江風平浪靜,我軍萬船齊發,直取對岸,不到二十四小時,三十萬人民解放軍即已突破敵陣,佔領南岸廣大地區,現正向繁昌、銅陵、青陽、荻港、魯港諸城進擊中。人民解放軍正以自己的英雄式的戰鬥,堅決地執行毛主席朱總司令的命令。(《我三十萬大軍勝利南渡長江》)
我軍摧枯拉朽,敵軍紛紛潰退,長江風平浪靜。你看這氣勢,是不是有《過秦論》中描述秦王震四海、制六合的味道?
再看他在1949年第一屆政協會議上的致詞:
諸位代表先生們: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感覺,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將寫在人類的歷史上,它將表明:佔人類總數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讓那些內外反動派在我們面前發抖罷,讓他們去說我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罷,中國人民的不屈不撓的努力必將穩步地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是一個勝利者的口吻,時代巨人的口吻。解放後美國搞核訛詐,他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古今哪一個文章家有這樣的氣勢!
為文要有丹田之氣,不可裝腔作勢。古人論文,講氣貫長虹、力透紙背。唐朝韓愈搞古文運動,就是要恢復漢朝文章的質樸之氣。他每為文前要先讀一些司馬遷的文章,為的是借一口氣。以後,人們又推崇韓文,再後又推崇蘇東坡文,認為韓文蘇文都有雄渾、汪洋之勢。蘇東坡說:「吾文如萬斛泉湧,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他們的文章為什麼有氣勢?是因為有思想,有個性化的思想。毛澤東的文章也有思想,而且是時代的思想,是一個先進的政黨、一支戰無不勝的隊伍的思想。他也論文,但不以泉比,而是以黃河比:「文章須蓄勢。河出龍門,一瀉至潼關。東屈,又一瀉到銅瓦。再東北屈,一瀉斯入海。行文亦然。」他在《講堂錄》中說:「才不勝今人,不足以為才;學不勝古人,不足以為學。」無論才學,他都是立志要超過古人的,也的確超過了古人。如果說蘇文如泉之湧,他的文章就是如海之波濤了。
說理與用典
毛文的第二個特點是知識淵博、用典豐富。
我國傳統的治學方法重在繼承,小孩子從入私塾那一天起就背書,先背一車經典,寶貝入庫,以後用時再一件一件拿出來。毛澤東青少年時正當五四前後、新舊之交,是受過這種訓練的。他自述其學問,從孔夫子、梁啟超到拿破侖,什麼都讀。作為黨的領袖,他的使命是從外國借來馬克思主義領導中國人民推翻舊中國。要讓廣大民眾和黨員幹部懂得自己的思想,就需要用中國人熟悉的舊知識和人民的新實踐去註解,這就是他常說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是一種真本事、大本事,需要革命理論、傳統知識和革命實踐三樣皆通,缺一不可。特別需要對中國的典籍爛熟於心,還能結合當前實際翻新改造。在毛澤東的書中,幾乎隨處可見他恰到好處的用典。這有三種情況。
一是從典籍中找根據,證目前之理,比如在《為人民服務》中引司馬遷的話:
中國古時候有個文學家叫做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
這是在一個戰士追悼會上的講話,作為領袖,除表示哀悼之外,還要闡明當時為民族大業犧牲的意義。他一下子拉回兩千年前,解釋我們這個民族怎樣看待生死。你看,司馬公有言,自古如此,一下子增加了文章的厚重感。司馬遷的這句話也因他的引用有了新的含義,更廣為流傳。
忠、孝、仁、義,是中國傳統的道德觀。毛澤東對它們給予新的解釋:
要特別忠於大多數人民,孝於大多數人民,而不是忠孝於少數人。對大多數人有益處的,叫做仁;對大多數人利益有關的事情處理得當,叫義。對農民的土地問題、工人的吃飯問題處理得當,就是真正的行仁義。(《關於國民精神總動員的號召》)
這就是政治領袖和文章大家的功力,能借力發力,翻新經典為己所用,既弘揚了民族文化,又普及了經典知識。
二是到經典中找方法,以之來作比喻闡述一種道理。毛澤東的文章大部分是論說文,是寫給中國的老百姓或黨的中基層幹部看的。所以,搬出中國人熟悉的故事,以典證理,成了他常用的方法。這個典不一定客觀存在,但它的故事家喻戶曉,蘊含的道理顛撲不破。如七大閉幕詞這樣重要的文章,不但簡短得只有千餘字,而且講了一個《愚公移山》的寓言故事,真是一典扛千斤。他將《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這些文學故事當哲學、軍事教材來用,深入淺出,生動活潑。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中,他這樣來闡述戰爭中的戰略戰術:
誰人不知,兩個拳師放對,聰明的拳師往往退讓一步,而蠢人則其勢洶洶,辟頭就使出全副本領,結果卻往往被退讓者打倒。《水滸傳》上的洪教頭,在柴進家中要打林沖,連喚幾個「來」「來」「來」,結果是退讓的林沖看出洪教頭的破綻,一腳踢翻了洪教頭。
孫悟空在他筆下,一會兒比作智慧化身,鑽入鐵扇公主的肚子裡;一會兒比作敵人,跑不出人民這個如來佛的手心。1938年4月在抗大的一次講話中,他還從唐僧的堅定、八戒的吃苦、孫悟空的靈活概括出八路軍、新四軍的「三大作風」。這樣重要的命題,這樣大的方針,他都能從典故中順手拈來,從容化出。所以,他的報告總是聽者雲集,歡聲笑語,毫無枯澀感。他是真正把古典融進了現實,把實踐融進了理論。
三是為了增加文章的渲染效果,隨手拿來一典,妙趣橫生。在《別了,司徒雷登》中,他這樣來寫美國對華政策的破產:「總之是沒有人去理他,使得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沒有什麼事做了,只好挾起皮包走路。」這裡用了中國古典散文名篇《陳情表》裡的句子。司徒雷登那個孤立、無奈、可憐的樣子,永遠定格在中國人的記憶中。
毛澤東的用典是出於行文之必需,絕不賣弄,不故作高深地弔書袋。他是認真研究並消化了經典的,甚至認真到了考據癖的程度。如1958年劉少奇同志談到賀知章的詩《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以此來說明唐人在外為官不帶家眷。他為此翻了《舊唐書》、《全唐詩話》,然後給劉寫信說:
唐朝未聞官吏禁帶眷屬事,整個歷史也未聞此事。所以不可以「少小離家」一詩便作為斷定古代官吏禁帶眷屬的充分證明。自從聽了那次你談到此事以後,總覺不甚妥當。請你再考一考,可能你是對的,我的想法不對。睡不著覺,偶觸及此事,故寫了這些,以供參考。
這裡引出一個問題:領袖應當首先是一個讀書人,一個讀了很多書的人,一個熟悉自己民族典籍的人。他應該是一個博學的雜家,只是一方面的專家不行;只讀自然科學不行,要讀社會科學,讀歷史,讀哲學。因為領導一個集團、一場鬥爭、一個時代,靠的是戰略思維、歷史案例、鬥爭魄力和人格魅力。這些只有到歷史典籍中去找,在數理化中和單一學科中是找不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