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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匯網訊】五十年前,他是清華大學的理工翹楚,獲校長頒發優秀畢業生獎章;十年前,他是黨和國家領導人,位居政治局常委;現在,他已然是一位作家,寫隨筆、寫散文,還寫小說。近日,吳官正最新作品《閒來筆潭》出版,講述了一位領導人的心靈隨感。人民網讀書頻道首發《閒來筆潭》精彩書摘,再現吳官正「退後的心態」。
【作者簡介】吳官正,男,漢族,1938年8月出生,江西余干人,1962年3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68年4月參加工作,清華大學動力系熱工測量及自動控制專業畢業,研究生學歷,工程師。曾任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書記等職務。
【內容簡介】本書收錄了吳官正同志離開領導崗位後創作的隨筆、散文、雜記、小說、對談等文學作品及部分畫作。既有青少年時代的生動回憶、工作後的難忘經歷以及退後所思所悟等寫實之作,又有寄實於虛、寄虛於實、虛實結合的虛構篇章。讀來或使人感慨,或令人稱奇,或怡人心智,或催人奮進。
退後的心態1
非常感謝你們五年來對我的理解、支持和幫助。
今天和大家見面,很高興。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心情很舒暢。
《詩經》裡有這麼一句詩,「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我理解說的是,作為政治人物都有開頭,有個好結局不容易。新老交替是自然現象。早退晚退都要退,這把年紀了,晚下不如早下。退下來,對黨、對國家有好處,對家庭、對自己也有好處。一個人上進不容易,但退下來並很快淡化,也是需要智慧和勇氣的。
我在最後一次中紀委常委會上對大家說,我退下來後,擁護黨中央,支持中紀委,安度晚年,保持晚節。然後馬上說:「散會!」我當年離開武漢、江西、山東的時候,也只講了很短的幾句話。
人生是一個過程,有上坡、有高峰,但最終都要落幕,這是規律。唐朝詩人劉禹錫有兩首很有名的看花詩,寫的都是宦海沉浮。前一首《戲贈看花諸君子》,牢騷滿腹;後一首《再游玄都觀》,春風得意。我認為金人元好問對這兩首詩的理解最深刻,他也寫了一首詩:「亂後玄都失故基,看花詩在只堪悲。劉郎也是人間客,枉向東風怨菟葵。」意思是說你劉禹錫在歷史長河中也是一個匆匆過客,對世事滄桑何必如此抱怨,如此感歎呢?
我們黨作為執政黨,我認為有幾條很重要:一是制度建設和制度創新,包括發展民主,健全法制,也包括幹部的任期制、退休制等。二是要有個堅強的中央領導集體,其中有一些比較年輕的同志,保證我們國家沿著改革開放、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開拓前進。三是我們這樣一個大黨大國,有本事的多得很,要創造人才輩出的條件,使各類人才脫穎而出,不斷湧現,使有治黨、治國本領的優秀人才實現抱負,報效國家。
我喜歡讀書,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書都讀,我認為書要越讀越薄。比如說,心理學有兩點給我印象很深:一是所有人共同的弱點,就是很難約束自己;二是需要引發動機,動機決定行為。經濟學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是供求關係,二是納什均衡(即博弈)。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我理解有三點:一是零的辯證法,有多少數比零大就有多少數比零小;二是人們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也在改造自己;三是人們在征服自然的同時,往往也會遭到自然的無情報復。你們年輕,更要多讀書,特別要認真研讀革命導師和領袖們的著作,多思考,多討論,相互啟發,共同進步。金子能閃光,尖端能放電。你們路還長。楊巨源有一首詩《城東早春》說:「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希望你們多做工作,多做貢獻,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我就是「看花人」,為你們鼓鼓掌。
對一些大事,一要講原則,二要講多數,三要講利害。做事要認真,但不要過頭。你們搞文字工作,寫材料就像「二月天」,很不容易。有的時候一個人一個看法,左右為難,這是很自然的。只有左右為難,人才能逐漸成熟起來。
(2007年10月25日)
1.這是吳官正同志同中辦調研室五組同志的談話。
2.民間流傳一段唱詞:做天難做二月天,蠶要暖和麥要寒。種田哥哥要落雨,養蠶姑娘怕陰天。
難忘那夜的秋雨
1950年深秋,我母親到親戚家賒了頭小豬來養。大約過了不到十天,親戚家的掌門人來到我家,對母親說:「我是來看弟弟的,順便來收你賒的豬崽錢。」母親說:「現在確實沒錢,等籌到錢一定給您送去。」這位掌門人沒有說行還是不行。接著,她指著我家的破屋說:「我的親戚現在住的都不錯,就是你還住牛欄,這麼破,這麼矮,狗都跳得過去。」晚上,父親知道了,大發脾氣。好像豬崽也聽懂了似的,不停地叫。父親罵母親沒骨氣,怨親戚無情,也恨自己沒用,堅決要把小豬送還人家,寧願餓死,也不低三下四。
母親沒辦法,要我同她一起在小豬脖子上綁了根繩,牽著趕回親戚家。
已是凌晨二時許,秋風瑟瑟,細雨綿綿。我在前面牽著小豬,母親在後面吆喝。快走到村西兩棵大樟樹旁時,想到這裡曾槍斃過一個惡霸、一個反革命,那個惡霸被步槍打穿了胸脯,血肉模糊;那個反革命被手槍打碎了腦殼,腦漿迸溢。因曾親眼目睹,感覺十分恐怖。頓時我雙腿發軟,走不動了,嚇得哭了起來。母親也難過地哭了,安慰我說:「不要怕,哪裡有鬼?就是有鬼,也不會嚇我們這樣的窮人,我活了四十多歲,受過人的欺侮,沒有受過鬼的欺侮!」我心裡好像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慰,又好像吃了一顆壯膽藥。再往前走了約一百米,又看見村裡一個被鄰村殺死的人放在棺材裡,並用磚壘了一個小屋,說是報了仇才能下葬。我又害怕起來,但還是硬著頭皮,牽拉著小豬往前走。這傢伙不停地叫,好像是為我們壯膽,為我們叫苦,抑或是抨擊人情太薄。
再往前,要翻過一座山,走二里多長的山路,這時雨下得更大了,身上也濕透了。走在山路上,忽然竄出一隻動物,不知是狼是狗,嚇得我膽戰心驚。母親說:「不要怕,你是個大孩子了,畜生不會傷害我們。」快到西北邊山腳下時,看到一大片墳墓,大大小小的墳堆,好像大大小小的土饅頭。母親說:「再走一會兒就出山了,有我在,你不要怕。」我想到母親可憐,又嗚嗚地哭起來。大約又過了半個多小時,終於把小豬送到親戚家,這時天才濛濛亮。掌門人淡淡地說:「把豬關到欄裡去,你們吃過早飯回去吧?」我們全身濕透了,像落湯雞,一夜折騰得夠嗆,連水都沒喝一口,肚子早餓了。但母親只輕輕地說了句:「謝謝,我們還要趕回去。」在往回走的路上,天先是陰森森的,慢慢地亮了些,秋雨襲來,身上不時打寒噤。
回到家裡,看到我們可憐的樣子,父親沒做聲,轉過身去,不停用手抹眼淚。母親趕緊把我的濕衣服換了下來,都是打補丁的舊土布衣服。
父親煮了一鍋菜粥,桌上放了一碗鹹芥菜,也沒放油。父親說:「哼,人窮鹽缽裡都會長蛆。」母親對我說:「你都十多歲了,家裡人多,幾畝地又打不到夠全年吃的糧食,你爸爸也忙不過來,不要再去讀書了,好嗎?」我沒做聲,放下碗,倒在床上哭。父母心軟了,讓步了,又說:「是同你商量,你硬要讀就去讀,反正我們窮。」我爬起來,餓著肚子就往學校跑,母親把我追了回來。
這天傍晚,烏雲密佈,秋雨撲面,可曬場上的那棵松樹,還是那樣剛勁,不管嚴冬還是酷暑,總是那麼挺拔。吃晚飯時,父親突然問:「你能讀個出息來嗎?今後能不能當上小學教師?」我說:「不知道,只要你們允許我讀,我會努力的。」這時,母親發現我發高燒,趕緊燒了一大碗開水,叫我全都喝下去,蓋上被子把寒氣逼出來。
窗外秋雨仍下個不停。秋風從船板做的牆壁縫中往裡面灌,冷颼颼的。看到父母骨瘦如柴,歲月和苦難在臉上刻滿了憂愁,我鼻子發酸,眼前一片漆黑。再看自己皮包骨頭的手,像雞爪子,皮膚像那兩棵老樟樹的皮。
有人說:「求人比登天難,人情比紙還薄。」這雖不是生活的全部,卻也道出了世態炎涼。童年經歷的人間苦難,令我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感同身受,格外關注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況。我自認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尤其懂得知恩圖報。
(2007年12月30日)
生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兒時,家境貧寒,度日如年,經常是吃了上頓愁下頓,那時過生日對我來說是奢望。以後,讀書住校,剛參加工作時兩地分居,當了幹部又忙,自然無暇顧及生日。屈指數來,為數不多的幾次過生日,我還依稀記得。
十歲過生日那天,母親早上給我做了一碗麵條,說吃麵條會長壽,中午又給我煎了兩個雞蛋。母親說:「你十歲了,說說今後怎麼更懂事?」我說:「想讀書。」媽媽默不作聲。現在我懂了,對我像高玉寶「我要上學」般的吶喊,她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二十歲生日時,遇上「大躍進」、「人民公社」、大煉鋼鐵,那是在鄱陽中學,在那種「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熱潮中,誰還記得過生日?
三十歲生日是在武漢葛店化工廠過的。當時一心撲在搞生產過程的測量和控制上,也就忘了。過了幾天,又突然想起自己的生日,中午便私下到餐館買了半條紅燒鰱魚,邊吃邊暗自感謝生日。那時家庭負擔很重,若不是過生日,哪裡捨得!
四十歲過生日,是在武漢天津路二號家裡。那時我雖已任武漢市科委副主任,但日子過得很緊巴,愛人常到菜場去扒堆。生日那天,我雖然沒有忘記,但也沒說話,怕家裡破費。不過幻想著幾時生活條件改善了,一個星期能吃它一餐粉蒸肉,把過去的生日都補回來,否則太對不起它了。
五十歲生日時,我已在江西當省長了。那一年江西大旱,我同蔣祝平副省長緊急磋商工作,心如焚燒。這一次倒記起了生日,只是想身為共產黨的領導幹部還是免俗吧。早晨,老伴給我做了一碗滷汁面。
六十歲生日時,我在山東當省委書記,還是中央政治局委員。老伴早上為我做了麵條,那時生活條件已相當不錯,自然有本錢「奢侈」了,晚上同家人和身邊工作人員飽餐了一頓。兩個秘書都喝醉了,平時管得嚴,也沒有機會盡興豪飲,這時自然不好意思批評,只是後悔不該勸他們喝酒。
今年過生日,我決定只過不辦。8月8日奧運會開幕那天,兒子兒媳和孫子孫女都來了,買了兩隻烤鴨,又買了六個菜,一起吃晚飯。在飯桌上,我說:「今年七十歲,提前過。」給兒子、兒媳、孫子、孫女搞個突然襲擊。沒想到他們還是事先獲得了「情報」,這天小兒媳買了一個大生日蛋糕,還給我買了用壽山石雕刻的壽星。我不願操辦七十歲生日,不僅是我不愛熱鬧,也是不想給家人添麻煩。
「人生七十古來稀」,與我要好的同志,給我買禮品,送鮮花,寄來寫了吉利話的賀卡,更多是打來電話,使我很不安。他們是好意,我卻不想浪費他們的工資,這些東西上交給組織,成為笑話;退還給人家,更不合適;給孫子們,他們也許又不當回事。麻煩!
今日早餐,老伴請廚師給家人做滷汁麵條,雷雷還說:「祝爺爺生日快樂!」我說:「謝謝。」近十年來,每年的生日,兒子兒媳都給我買東西,孫子寫賀卡,這兩年小孫女晴晴也用雞爪子似的字寫賀卡。兒媳們買的皮鞋、西裝、內衣、大衣、領帶及紀念品,多得可以展覽了。每到快過生日時,我都要老伴先打招呼,叫大家不要買東西了。我說:「什麼都不需要,只要黨好,國家好,大家好。」
退休了就是一個普通老人,退了就要休,不管事,少說話,支持中央,教育兒孫,安度晚年。
以後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長,也不知還有多少個生日要過。唯物主義者,順其自然,越簡單越好。
說心裡話,想健康長壽,望過米年,不會有茶壽。形勢好,家人好,醫療條件好,多活些時間大概可能。哈哈,你這個老頭呀,野心不小!
(2008年8月25日)
過年
小時候盼過年。因為過年能穿件新衣,能吃上幾塊肉,還能放爆竹。
在清華求學期間,九年沒回家過一次春節,在學校加一餐,飽飽地吃一頓,年也就過去了。
參加工作後,在工廠的七年中,過年自己從食堂買兩個好一點的菜,吃上一頓,早早睡上一覺就算過年了;但許多時候是通宵值班,這也是自己安排的。
在武漢市當科委副主任期間,因手頭拮据,發的各種票都用不完,每到過年就發愁。看到小孩可憐的樣子,心裡發酸,也很無奈。即便當了市長,經濟條件也沒有好到哪裡去,總感到捉襟見肘。
到江西當省長、書記期間,生活有改善,吃穿沒問題,但過年走訪慰問很勞累,憂心困難群眾,想念困難的姐妹。對過年沒有什麼興趣,反而覺得是種負擔。
到了山東,年前忙過一陣子,因不許人來家拜年,倒是清靜。對吃什麼,沒要求也沒興趣。既不吸煙飲酒,又不好穿新衣服。兒子們全家來了,一起吃餐飯,也不放鞭炮,沒有什麼年味。
進京到中紀委工作,節前忙,過年時幾乎不走訪,平淡無擾,不過這幾年鞭炮倒是放了不少。
退休了,去年在南昌過春節,來的人很多,實在累。不少同志還帶上鮮花,有的還帶些吃的東西。人家是好意,盛情難卻。吃的東西有些什麼,既不關心,也沒愛好。想想下崗職工、生活困難的群眾、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返鄉農民工,很是不安。
今年在北京過年,不少領導同志來坐坐,心裡過意不去。他們重任在身,實在不忍添擾。明年過年,一定到外地去,可能會給同志們少添點麻煩,自己也可以清心些。
隨著經濟的發展,時代的進步,過年也在變,變得更文明,變得更豐衣足食,變得時代氣息更濃厚。「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春天是美好的,可愛的祖國生機盎然、欣欣向榮、日新月異,中華民族的春節會越過越喜慶。
夢
幾十年來,夜裡常做夢,似乎「睡覺是為了做夢」。
小時候做夢,常夢見自己飽吃了一餐紅薯,夢中醒來,嘴仍在動,似有一種精神會餐的味道。
初中時做夢,常於夢中哭起來,多因交不起伙食費,被勒令停學回家。
高中時做夢,常夢見病中難熬,有時甚至夢見自己病死了,父母哭成淚人,驚醒後,餘悸難消,心潮難平。
大學時做夢,有時怪怪的,時值災害之年,醒時饑來夢時吃,幾乎每夢必「吃」。一次夢見下大雪,豐收了,吃得飽飽的,醒後,還用舌頭舔嘴唇。還有一次夢見畢業後被分到北京飯店端盤子,客人吃過後,把剩下的殘湯剩飯風捲殘雲般掃蕩一番,飽飽吃了一頓,醒後仍似餘味未消。
在武漢當市長時,有時夢見放開蔬菜價格,被人們罵得狗血淋頭,醒後抹抹眼淚。有時夢見幹了些工作,老百姓說好話,心裡美滋滋的……
在江西當省長時,有一次夢見下到贛南一個縣,縣長說希望給些錢解決困難,但省裡又沒有錢,我說:「你知道省長是什麼意思嗎?省長就是省錢的,否則叫一個出納來就行了。」醒後,苦笑了一下。又一次,夢見農業開發總體戰搞了幾年,到處是青山綠水,鳥語花香,勝似桃花源美景……
在山東當省委書記時,夢見過猴子爬樹,也夢見過幾大建設、大企業發展。還夢見過自己退休後,在英雄山漫步。醒後,感到自己已步入老年。
在中紀委工作時,做夢漸少,倒有那麼一夢至今揮之不去。夢見有人議論我:「吳官正這個黑皮,不知海裡的水有多深,不知人心難測。」我辯解說:「臉黑不是我的過錯,雖不知水深幾何,但再深也有底。雖不知人們心中想什麼,但知道人民心中有桿公平秤。」
退休後,有時也做夢,但更少了,多為白天看了書或晚上看了電視劇,復現書中劇中的情節。使我難過的是前天看了中央電視台報道,有三億人在清明悼念親人,夜裡夢見自己可憐的媽媽,當兒子的沒為她做一件事,傷心地哭了,醒後還是淚眼矇矓。真是心難安、魂難寧啊!
我年逾古稀,希望多做一些夢,但不要做噩夢,更不要做心裡難受的夢。至於甜夢、美夢之類,當然越多越好,因為「我們睡眠的首要功能是做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