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汕頭建文革博物館展文革酷刑


http://news.wenweipo.com   [2013-06-19]    我要評論
     

「文革」博物館

【文匯網訊】一位退休副市長憑借個人良心和聲望創建了中國首個「文革」博物館,十多年來勉力維持,困境重重。像是中國社會的縮影,政治壓力、個人良心、現實利益、鄉土邏輯、宗族傳統、法治觀念在這裡較量著。捍衛者對「反思文革」也有不同理解,他們相互審視:對「文革」的反思本身,是不是擺脫了「文革式」思維。

據南方人物週刊報道,公祭禮進行到第6個年頭時,80歲的彭啟安老人表現出激憤。

「反對『文革』博物館就是反對共產黨。」他站在炙熱的陽光下,對著鬆散的人群發表演講。每句話都像用盡全力,激動時不得不踮起腳尖,以蓄足說話的能量。頭頂僅剩的一撮白髮也隨著情緒豎起又垂下。

祭奠計劃再次被破壞,他如此憤怒以至於斷定,「反對的人,必定在『文革』中犯下不可告人的罪惡!」他說欲哭無淚,又欣慰有539人無所畏懼來到現場。他深深鞠了一躬。

曬得無精打采的人群第一次爆發出掌聲。隨後,他們將手中的鮮花放到劉少奇雕像前。

劉少奇像矗立在安息園,對面圍欄上刻著「文革」百種酷刑,讀來讓人不寒而慄。它們背後,是石壁上近萬名「文革」死難者的名字。

2006年,安息園建成後,彭啟安選定每年8月8日祭奠「文革」死難者。這一切進行得並不順利,要克服的除了人為阻撓,還有惡劣的天氣。這些年,參加祭奠的老人日漸衰弱,那位101歲的老幹部已被送到醫院。他們想改期,說受不了氣候折磨。彭啟安搖搖頭,「這是我和全國兩千萬冤魂的約定,一諾千金。」

副市長的追求

當我通過微博知道彭啟安這個名字時,我有些驚訝。作為汕頭市曾經的副市長,他創建了中國首個「文革」博物館。博物館坐落於汕頭市澄海區塗城村,就在我家鄉附近。從他立下第一塊「文革」紀念碑起,至今已有17年,對此我竟一無所知。我在家鄉接受了中小學教育,那時對「文革」的全部理解是:「四人幫」造成了「十年浩劫」,如今壞人已經被消滅了。從寫第一篇作文開始,我就參與了對新時代的歌頌。我四處尋找輝煌時代的證據,參觀村公所,遊覽汕頭著名的海灣大橋。在我的小學作文本裡,它成了「騰起的鋼鐵巨龍」。

現在我得知,海灣大橋工程的領導者也是彭啟安。從海灣大橋到「文革」博物館,兩座建築的跨度間有太多隱喻,它們就像我們時代被彰顯和被遮蔽的兩副面孔。我忍不住想,從建造雄偉的大橋到重現傷痛的記憶,彭啟安經歷了什麼?

在4月一個陰沉的下午,我見到了彭啟安,他正快步走向屋後的菜園,鬆垮的襯衫隨意塞在鬆垮的西褲裡,手裡抓著一把耙子,像個老農民。一天中,他有4個小時在菜地裡度過,讓人以為他過著田園生活。手揮農具,心裡惦念的卻是「文革」博物館。他先是簡潔扼要說明目前要完成的6件事情,最終忍不住暢想起未來:用聲控塑像展示批鬥現場、建立雕塑廣場還原10年歷史、修好道路配宣講員……越說越快越興奮,突然間神情黯淡下來。

「沒有辦法。」他說。

「文革」博物館的故事說來不可思議,1996年當他決心留下點什麼,也許並未想到後來的規模和危機。

那年的某一天,他去位於塗城村的塔山風景區參加揭幕儀式,看到了山坡上一片亂墳。他才得知,這裡埋著71位「文革」遇難者。在汕頭工作多年,他並不知道這一段歷史,至於自己30年前在揭陽被批鬥三百多場的經歷,也已塵封在記憶裡,多年來忙碌操勞,淡忘了。

他還看到五哥林華的墳墓。當年國民黨徵兵抓走彭家二兒子,父母為籌錢贖回他,將五兒子賣掉。後來五兒子上鳳凰山打游擊,帶彭啟安走革命道路。沒想遭遇「文革」,那時澄海鬥爭慘烈,死難四百多人,傷殘者達四千多人。林華是澄海一名中學校長,也被活活打死了。塗城村和南徽村這兩座相鄰的村莊不可避免捲入革命,它們分屬兩派組織,後者得到軍隊支持,一次武鬥中開槍射擊,塗城方面死傷眾多。

彭啟安突發奇想:能不能建一個紀念性的東西?他是實幹的人,立即得到十多名「廳級」老幹部和當地老人支持,成立「長老院」。塗城村委大多經過「文革」迫害,也很快劃出塔山上的土地,讓彭啟安建設。

建築物不敢冠以「文革」之名,而命名為「塔園」。第一塊紀念碑文老人們修改了十多遍,隱去施害者,以模糊的「遇難」代替具體的「打死」,生怕再次挑起矛盾。不過,「施害者」並沒有跳出來反對,反對的倒是沒有深刻經歷的人或是「受害者」。

1998年,澄海縣委書記叫停工程,說這是「揭傷疤」。老幹部們陣容強大,能量充沛,縣委書記只得向汕頭市委打報告。市委對此保持沉默。彭啟安態度強硬:如今你們反對,你們就是罪人。

起初是順利的。彭啟安主管交通電信等事項,他說「磨厚臉皮」,向曾經合作的企業募捐,也得到了市長基金,幾年內獲得了2000萬元捐贈,塔園快速擴張,到2002年底,12個景點工程告竣。

次年,汕頭市長調任省裡前夕送來兩本書——《文化大革命博物館》上下冊。彭啟安決心將這本書變成一座建築。5年前讀到巴金對「文革」博物館的呼籲時,他就這麼想了。有人反對:「文革」二字太刺激了。彭堅持邁出這一步。2005年,「文革」博物館落成。

如今,他只剩下一個心願——為塔園正名。他說塔園是為了反思「文革」,以防止階級鬥爭重演;說和黨的思路和利益是一致的,還和愛國主義教育掛上了鉤。這一套說辭並不奏效。但這年3月,汕頭市委書記的到訪帶來了希望。

參觀那天,書記表達了讚賞和支持,彭啟安邊聽邊記。3天後,老幹部們就收到了他的文章《終於盼到這一天》:「塔園上空的烏雲消失了,放下了沉重的塔園包袱……10年的艱辛終於得到好報。」

老幹部的抗爭

2005年春天一波三折,希望只維持了一小段時間。長老院的陳德鴻聯繫不上彭啟安,他得知「上面來調查了」,對博物館的命運憂心忡忡。老幹部商量著和對方來一場大辯論。

陳德鴻85歲,曾是汕頭政協副主席,回憶四十多年前的細節像是訴說昨天。鬥爭最為激烈的時候,隨時都有人闖進家門將他揪鬥一番。他想與其在家裡擔驚受怕,不如去塗城村參加保護他們的群眾會議。結果卻被打為「反革命集體」押進大牢。被審訊時,他眼睜睜看著隔壁那位被審訊的人死了。另一次在羈押地的食堂排隊吃飯,一群人看其中一個不順眼,就隨手打死了他。當他描述這一切時,老伴尖叫著從屋裡走出來,「過去的事情還提幹嘛!」

陳德鴻輕聲安慰:你不要怕。

彭啟安在家等待一個多月,得到了結論:讓博物館不了了之。他覺得像「文革」批鬥時那樣,「結論」就是給他劃定的圈,不得越出半步,遑論求得正名了。

那段時間前後,長老院給彭啟安建議:結束硬件建設,轉入維護和保養。他並未採納建議,轉而修建安息園、立劉少奇像、刻死難者名單、舉行公祭禮……更多外來者進入塔園。

陳德鴻說,2005年後,彭啟安就很少召集老人們參加決議,老幹部也相繼生病、去世。

當我致電提出採訪時,彭啟安用一種年輕利落、充滿力量的聲音說:「去塔園看看吧,看過了你才能理解我們。」

塔園建築顯得凌亂。是的,沒有規劃,錢一籌到就著手建景點。思安塔高聳,博物館建成天壇的形狀,有種古老的味道。廣場的石壁上刻著任仲夷的題詞:「要以史為鑒,千萬不要讓文化大革命的悲劇重演。」石壁下擺著黑白兩貓,大概在宣揚鄧小平的實用主義理論。而在另一處,你還能看到孔子像,按照彭啟安的說法,孔子也是「文革」受害者。隨處都能看到警言,比如:「文革」進入了我們的血液。

也許是下雨的緣故,「文革」博物館沒有開門,邊上的石壁倒是刻著一封來信,譴責2009年塔園「關三門」事件。那時博物館被關閉十多天,一條道路也被沙石截斷。

在沒關門的資料館裡,村民們乾脆打起牌來,打發濕漉漉的下午。村民來這裡最關心的也許還是掙錢。據說塔園的不被承認和宣傳,導致了門庭冷落收入不高。但當我走進塗城村,問起「文革」及塔園,村民們告訴我,村幹部打過招呼了,這是敏感話題。

從1996年起,彭啟安和村幹部保持著同舟共濟的關係。到了最新兩屆村委手裡,維護塔園的傳統遭到了破壞。彭啟安申請的所有項目,村委幾乎一律否定;其中一兩個景點的建設,是他幾番上門請求無果後,找中間人幫助談成的。這也許和控制用地有關,但彭啟安認為,決裂是從他怒斥村幹部開始的。

發現塔園的捐款遭到村委挪用,他怒罵並且索回。後來,一筆劃撥給塔園的市長基金掛在鎮上,村上就不願去領取了。再後來,博物館展出物失竊,掛靠在古寺的捐款賬戶也被註銷了。

除了憤怒,彭啟安別無他法。畢竟塔園從未經過旅遊局批准,所有權使用權管理權也都歸屬塗城村。在塔園,他從未有過身份,只能算是「熱心人士」。多次哀求、怒吼、冷戰之後,他成了尷尬的存在,多餘的人。

宗祠的影子

陳昭民端坐在祠堂裡,嚴厲,語速飛快。老人圍著他。這是一個金光閃閃的豪華祠堂,坐落在離塗城村不遠的陳厝洲。「文革」時,兩村同屬一個叫「紅農總」的群眾組織。大隊長陳昭民當起了「副司令」。圍著他的老人向我展示被子彈擊中的傷痕。我問老人為什麼參加了這一派,他們說就是跟著頭兒走。後來「紅農總」被打為「反革命」,死傷數百。但1996年,彭找到陳昭民共建紀念碑時,陳堅持把兩派的死傷人員都算進去。「都是受害者。」他說。從歷史中解脫出來後,他開始怒斥「文革」博物館的種種「墮落」。

「墮落」是指什麼呢?吃飯多開發票、為塔著書領取稿費,凡此種種,讓他覺得隊伍裡混進了趨名逐利之輩。最憤怒的還是,一套記錄「文革」博物館書籍的出版沒有徵求元老同意,「擅自去掉總結塔園建設的碑記」。

「這是否定創建塔園的15位決策者!」他正色厲聲,「『塔園千秋永碑誌』是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塔園無論出什麼書都要把這塊碑記放在前面!」

「『文革』要反思的是造假。陳昭民不是反革命,被造假說是反革命。塗城的房屋被破壞了,反而被南徽污蔑是他們破壞了南徽的房屋,」他憤怒地說,「塔園出書也有造假!」

他指責「文革」博物館時,也帶著「文革」的烙印:將之歸咎為彭「晚年糊塗、享受崇拜、聽信讒言」。有一段時間,他將控訴印成傳單,分發給塔園熱心者,試圖遏止這一切。

傳單到了彭啟安的手裡,他當即寫了「評青夜的罵人小字報」(青夜是陳昭民的化名)。在他看來,那是上綱上線的「文革」邏輯。彭啟安多少有些委屈:碑記並沒有去掉,只是沒放到最前面;塔園從一開始就沒有正式機構,而困境重重眾口不一,如若凡事商量可能一件事都做不成;至於寫書立傳,作者付出心血,獲得酬勞也是應該的。

志願者間一度流傳著「塔園出現了倒彭勢力」,陳昭民則說,自己地位卑微,但敢於直言,是逆耳的忠臣。

陳昭民是宗族文化的捍衛者,凡事必提祖宗後代,著書則想功罪千秋。過去10年裡,修建了10個宗祠,試圖維繫宗族的傳統秩序。在當地老人的理解中,「文革」博物館似乎附著宗祠的影子,須講究尊卑有序、內外有別。

在這樣的秩序中,他和塗城村的老人組感到被邊緣化了。矛盾起初源自幾年前的一張飯桌。當時塔園立下了「文革」受害者王佩英的塑像,她是富商張大中的母親,家屬前來參加落成儀式時,塗城村的老人們發現自己並沒有被安排在主桌上。慢慢地他們發現地盤被外來人擠占,自己倒成了「小媳婦」。

對公祭禮,老人們也頗有微詞。「把全國兩千萬冤魂都招來了,塗城村受不起。」陳昭民訴說著老人的怨氣與擔憂,也為博物館的困境而傷感,反覆念叨著正本清源,「塗城人塗城地,澄海人澄海事。」他表達著挽救的焦急:清除外來「壞人」,尊重本地老人權威。「村裡最有勢力的就是老人,團結老人就能對抗一切!」

可彭啟安想起去年公祭禮時,原本安排獻花圈的老人並沒有出現。

陳昭民當然不願意相信。他試圖溝通、調和、挽救局面,但塗城村年輕的書記並不理會。這讓他很生氣,音調一下升了好幾度:以前認人不認錢,現在認錢不認人!

「民主」的滲透

「我是衝進塔園的。」曾慶彬停頓了一下,「沒錯,沖。」

曾慶彬是塔園志願者,45歲,算是塔園的年輕人了。他遞給我的名片印著3個網址,彩塘民生網、塔園「文革」博物館及潮安縣基督教會。與我認識的大部分潮汕男人不同,他全然不談掙錢的事。從塔園驅車出來,一路上蹦出來的民主、自由、哈耶克,讓我感到些許分裂。

車子從潮汕公路拐進鄉鎮小路,越過幾個村落,在田野邊停了下來。他家像是簡易工棚,擺著機車零件,牆上掛著字畫。當他在薄木板隔出的小間裡啟動電腦時,自己的天地就展開了。

曾慶彬的前傳是典型的潮汕故事。13歲的少年輟學闖天下,白手起家開了小工廠。後來工廠倒閉,賣起電動車。辛苦忙碌卻找不到尊嚴感,萌生了從政當官謀權力的想法。自然以失敗告終。此後他全心投入互聯網。2009年,在自己的村莊,他開始幫人維權。他精力充沛,被某種強大的目標佔據,視反對者無益者為垃圾,透出摧枯拉朽的氣息。

「博物館是我表達政治的場所。」曾慶彬試圖將學到的民主理念帶進塔園。2009年去參加公祭禮時,聽到彭啟安訴說後繼無人的苦惱,他給彭啟安寫信自我推薦,一開始並未被其他志願者接納。後來,經過老同志的推薦,他才得以和彭啟安見面。他建議用法律手段保護塔園,說只有民主法治才能防止「文革」重演,而博物館卻依然靠著個人崇拜和魅力在支撐,正是「文革」的思維。當時,彭啟安只是微笑著說,謝謝曾先生,言語之間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那些年裡,彭啟安都在思索塔園的發展之路。他去尋找接班人,找過汕頭市政協副主席方展偉、市人大副主任余建明,他們很熱心,卻都婉拒了他。有志願者私下嘀咕:「所謂接班人也是『文革』概念。」

去彭化與制度化的道路也探索過,他嘗試建立塔園委員會和基金會,都遭到村委會否決。

2010年,公祭禮遭阻攔。這回,他動員更多的熱心者,曾慶彬也收到求助電話。那天,他發動了幾百人前往塔園祭奠獻花,這讓他得到彭啟安的認可,從此成了塔園活躍分子。

更多年輕的志願者加入進來。在潮州彩塘鎮,我在一家影印店見到85後曾祥游。當去了塔園,他才知道,原來存在這麼一段歷史。他成了志願者,為博物館建網站、傳播信息。

老人們大多並不知道這些,正如我原先並不知道,在田野邊的工棚裡、公路邊的小店裡、日常而麻木的小鎮裡、冷清的「文革」博物館裡,更為現代的觀念正蔓延開來。

保衛者的游擊戰

塔園未來如何?彭啟安把16字方針拋出來:不求正名,難求發展,只求存在,終求完美。

這問題想了無數遍。無路可走又放心不下,只能在塔園終老了。「老漢今年82,」他反覆說這句話,大概是表達焦灼的方式。這一句式重複好些年了,危機如常,年紀漸長。女兒說起父親,眼角泛起淚花,說誰也勸不動他。憂心忡忡的志願者希望他長命百歲。「他不在了,塔園也就結束了。」見過的許多人都這麼說。塔園骨幹王平是少數樂觀者之一,她四處奔走,想為塔園掛牌,無論是愛國主義基地或是養生基地,她覺得掛上就行。

眼前要解決的難題是:把彭德懷像安上塔園。村委會一如既往地反對,溝通無效後,他決定繞過村委會,強行安裝。

在村裡,他得到村民杜老二的支持。杜老二擁有保衛隊,他向彭啟安承諾:有人暴力阻撓,他們就出來保衛。

「必須旗幟鮮明支持彭市長。」杜老二圓頭虎臉,叼著中華煙,說話時嘴角輕輕向下撇。父親杜惠崇曾是村裡的老書記,正是在他任上,彭啟安創建塔園。別人以為子承父業,他並不承認。他生於1970年代初期,對「文革」沒有特殊的記憶,後來才偶然聽到歷史碎片,也知道了彭啟安的堅持,由是產生了崇敬。他說村裡級別最高的退休官員反對塔園,這影響著村幹部的態度。但杜老二也是有份量的角色,在選舉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決定站到彭啟安一邊,協助和村裡溝通談判。

在博物館,杜老二在我面前走來走去,試圖為每個人安上角色。「如果我是『文革』博物館的捍衛者,那麼你是什麼?」他問管理員杜喬生。但杜喬生對「文革」全然不感興趣。他想唱8月8日的祭文給杜老二聽,杜老二轉身走開了。

我想起那天,杜喬生帶著我拜訪陳昭民。聽到陳昭民說自己地位卑微,他湊過來說,「那我就更卑微了。」他多想成為那個在公祭日唱祭文的人,不過他知道,這角色講究社會地位。他悄悄背誦了幾個版本,當他一一唱給我聽時,簡直陶醉得快流淚了。他說他是帶感情的。「是對祭文的內容有感情嗎?」他立刻興味索然。「不是!是形式美文學美!」

陽光燦爛的下午,彭啟安和杜老二站在山頭討論彭德懷像的安裝方案。路線要怎麼安排,突發狀況怎麼應對。走到一半,發現台階被一條新修的道路截斷了。彭啟安不願走回來路,不顧我勸說,一手抓住了一邊的水管,爬了下去。

這一天,他為我講解了每一處景點的故事。他把總結出來的「文革」罪名、歷次鬥爭名稱,讀過打動人心的文章片段,都刻在了塔園裡。臨走前,還帶我參觀「文革」死難者的墓地。這是他建造塔園的起點。如今17年過去了,看著他介紹每一座墳墓,就像介紹自己某位老朋友。那個疑惑又浮上來,從海灣大橋到「文革」博物館,彭啟安經歷了什麼?

回城的汽車上,彭啟安有些悵然。他說17歲因為貧窮參加革命,一心想翻身。後來成了黨的忠誠幹部,大躍進時夜以繼日帶頭抓勞動,人餓得水腫卻毫無成效,以為是自己把「好政策執行壞了」。「四清」時,自己是揭陽榕城鎮(現為榕城區)副團長,生劃出許多敵人,是忠誠的參與者。後來提出「地富反」、「社會閒散人員」也要給出路,到了「文革」時卻成了罪狀,關牢獄,被揪鬥,終於痛徹心扉「承認了罪行」。

悔罪是真心的嗎?他只反覆說著當年的恐懼。1976年,他恢復了職務。他並不回望,而是投入到沉甸甸的新時代使命中。那時百廢俱興,改革潮流裹挾一切。他聽從號召「團結一致向前看」,一頭紮到建設中,勤懇清廉,是「青天」式的官員。1983年,他獲任汕頭市常務副市長,幾度上京求發改委批項目、堵截副總理以報告汕頭狀況,終於建成了華能電廠、汕頭深水港、海灣大橋和四通八達的公路。一個個工程自豪地證明了經濟高速騰飛、日新月異的中國現代化。被創富夢拉著快進的時代掩蓋著創傷和斷裂。

1996年的亂墳像是啟動心靈的神秘按鈕。它曾深藏於恐懼,深藏於國家召喚,深藏於作為「現代化」的經濟神話。地攤上的書籍成了他的啟蒙地,「文革」博物館贈書一千餘本,他看了七八百本。當他重新打量埋頭苦幹的歲月,就像從自己打造的繁榮地表,潛入地下的斷裂帶。

破舊的出租車快速駛出塔園,駛出亂哄哄的市場。天氣很好,老人都出來鍛煉身體了。他一路逆流穿過自己的人生。彭啟安笑著說,現在我是不聽話的人了。

      責任編輯:Sal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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