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打擊力度空前，但腐敗仍在蔓延，說明反腐體制缺陷是反腐事業的阿喀琉斯之踵。
據南方週末報道，權力反腐永遠解決不了一把手腐敗問題，必須有一個假設前提，一把手是清正廉潔的，如果不是，一切努力都瞬間歸零。
2013年11月9日至12日，十八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反腐話題備受矚目。據瞭解，中央將發佈下一個反腐五年規劃，即《建立健全懲治和預防腐敗體系2013-2017年》。
在這個承前啟後的節點上，南方週末記者訪問多位反腐學者，請他們解析過去一年反腐動作的特徵，以及下一步的走向。
姜明安：北大憲法與行政法研究中心主任
王明高：湖南商學院教授
莊德水：北大廉政建設研究中心副主任
李永忠：制度反腐學者
杜治洲：北航廉政研究所副所長
宋慶森：中紀委駐新華社紀檢組副組長
反腐體制缺陷是反腐事業的阿喀琉斯之踵
南方週末：十八大以來的這輪反腐風暴力度空前。其實十六大、十七大後，中央也曾掀起反腐風暴。這次反腐風暴最大的特點是什麼？
姜明安：一、整治力度比過去大，有些案子甚至一個禮拜就查處了，像雷政富案。二、更注重反腐制度建設，如中紀委派駐到各個單位的紀檢幹部，以前工資、福利都由所在單位出，反腐難度大，現在完全脫鉤了。
王明高：目標比過去更明確，就是十八大報告中提到的「幹部清正、政府清廉、政治清明」。十六大提到了「懲防體系」、「標本兼治」等，但要達到什麼目標沒有明確。這三點是個整體，沒有政治清明，幹部怎麼清廉？
莊德水：對臨退已退官員的查處前所未有——以前對這個群體採取軟處理，處罰較輕或者免予處罰。從治理腐敗的效果來看，反腐威懾力會更大，可以警告黨內高官，退休並不是反腐敗的免死牌。
另外，巡視組不僅加強對各個省市、各級一把手權力的監督，還對一把手任職過的單位進行巡視，這其實已經抓住了反腐的牛鼻子。
李永忠：重視程度前所未有，8月27日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研究部署兩項工作，懲防體系居然排在了地方政府改革和職能轉換的前面。反思的勇氣前所未有，過去只提「形勢依然嚴峻，任務依然繁重」，這次會議增加了「滋生腐敗的土壤依然存在」，言下之意是過去沒清除滋生腐敗的土壤。
南方週末：我們梳理了83名落馬廳級以上官員的案例，發現很多官員腐敗潛伏期較長，一邊腐敗一邊陞遷，一把手腐敗突出等。如何解讀這個現象？
姜明安：這還是權力反腐，不是制度反腐。你看反腐敗抓了這麼多人，抓住時他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但是沒有抓住的時候他可能還腐敗，沒有制度不行。
莊德水：潛伏期長，既說明監督機制失靈，也說明幹部管理制度有問題，特別是幹部的提拔任用不公開和不透明。其實一個幹部在選拔任用前，都要經過紀委簽署廉政意見，但這個制度沒有發揮效力。即使紀委認為這個人受到舉報，可能有問題，上級黨委也會直接任命。針對這個問題，中紀委最近要求各級紀檢監察機關進行信訪線索的排查。
杜治洲：反腐敗現在進入了一個困境，一方面打擊力度很大，另一方面腐敗現象有蔓延趨勢。這和反腐敗的體制機制有很大關係，反腐體制缺陷是反腐事業的阿喀琉斯之踵。
紀委在查案方面能力是比較強的，但紀檢機關有時發現問題想查，卻受制於體制問題，查處效果大打折扣。
李永忠：現在反腐還是靠領導人的決心和行動，還是屬於權力反腐的做法，距離總書記提出的把權力關進制度籠子裡的目標，還有相當漫長的路要走。權力反腐永遠解決不了一把手腐敗問題，必須有一個假設前提，一把手是清正廉潔的，如果不是，一切努力都瞬間歸零。
中紀委工作縮小了外延，增加了內涵
南方週末：王岐山主政中紀委一年來有很多新的動作，如何評價中紀委這一年的表現？
王明高：加大透明力度。過去紀委很神秘，老百姓告狀無門，現在從中央到地方，各級紀委都開了舉報網站。腐敗最怕透明，最怕見陽光。這個透明度不僅僅是一個平台的建立，它反映了紀委對於反腐敗的信心。
制度建設也在加強，如對金融實名制、家庭財產申報制、遺產稅等等，都在調研、論證，有的準備實施。
姜明安：注重廣度，也注重深度。廣度是說「蒼蠅老虎一起打」，深度就是注重制度建設。深度比廣度可能更重要，因為廣度往往是治標，解決不敢腐的問題，深度解決不能腐、不易腐的問題。
莊德水：思路更清晰。原來是標本兼治，治標治本同時進行。現在是治標為主，為治本贏得時間。另一方面反腐措施也發生變化，以前很重視宏觀層面的制度建設、頂層設計，現在比較重視一些基礎性、老大難的腐敗問題。具體說就是最近「改進四風」。重視剷除腐敗滋生的文化根源，這才是腐敗根子上的東西。中國腐敗和其他國家最大的不同是我們有深厚的腐敗土壤，改進四風就是針對腐敗土壤的。
另一個是開通中紀委網站。將中紀委、監察部網站整合到一塊，整合不同監督力量的思路，跟王岐山書記對中紀委、監察部的職能定位思路也是一致的：紀檢監察部門有本身的職能，不該管的事不要管。
杜治洲：強調以身作則的廉政領導力，如中紀委帶頭進行購物卡清退，率先垂范，上行下效。反腐包容度、接受社會監督的心態更加開放。中紀委監察室由八個擴大到十個，分工也在網上公開，這是前所未有的。
李永忠：不做表面文章，而是通過具體制度設計推進工作。中紀委工作過去外延很寬泛，但內涵越來越小。現在是縮小外延，增加內涵，就是地方案件監察室增加50%，過去一些過於寬泛的議事協調機構由125項砍掉86項，只保留了39項。
南方週末：但是最近我們注意到有不少舉報人被抓的情況。
姜明安：中央打擊謠言，本來是好事，但是一些地方官員念歪了經。利用這個來打擊民間舉報和反腐，哪怕舉報的是真實的，他也用這個威脅你。
莊德水：我們在保護舉報人上做得很不夠，對舉報人權利沒有專門法律上的保證，所以現在實名舉報非常少，低於30%，如何提高信訪案件保密性，就要求紀委辦案人員一定不能有利益瓜葛，並且相對公正客觀。
香港廉政公署的經驗可以借鑒。所有舉報材料放在專門的保密室裡，除廉政專員和辦案人員，其他人不可能獲得相關信息，新聞媒體也沒有權利知道。
杜治洲：舉報人之所以被打擊報復，是因為舉報人和被舉報人權力不對等。我就經常接到一些舉報信，讓我轉交給王岐山書記，還有地方群眾來北京越級上訪，接收單位把舉報信轉給當地紀檢部門，這樣信息很容易洩露給被舉報人。
除了要通過技術手段保證舉報信息只有極少數人能查閱，還要對查閱者落實問責機制，要承擔起信息洩露的責任。另外，要從法律上對官員打擊報復舉報人的行為進行制約。
紀檢機關將更加獨立
南方週末：當前紀檢制度的主要問題是什麼？未來改革的突破口在哪裡？
莊德水：加強紀檢機關獨立性。完全獨立不可能，因為政治體制要求必須在黨的領導之下。但要改變其職能，使其更好發揮監督作用，而非過多參與具體事務。
未來將有新動作。一個例子是五年反腐規劃中提出，紀委是專職的黨內監督機構。紀委未來主責是抓黨風廉政建設，其他事情歸其他部門管。原來不這麼提。
未來，紀檢監察部門還應該抓好對監督者的監督，比如財政部、發改委等等。財政部對財政的撥款、使用情況是有監督職能的，紀檢監察部門要監督財政部有沒有盡到監督義務。
杜治洲：紀檢監察機關職能中存在越位、錯位和缺位現象。紀委一定程度上成了一些地方政府的擋箭牌，什麼事有紀委參與才通過。這影響其懲治腐敗的力度。
當前黨章規定紀委受同級黨委和上級紀委雙重領導，但並沒有規定以哪個領導為主，未來可以在不違背黨章的前提下，最大可能地提高紀委獨立性，可規定以上級紀委領導為主。當然最根本的改革是不受黨委制約和領導，這樣紀委才能真正發揮效用。
宋慶森：紀委隸屬管理體制改革，涉及修改黨章，它是由黨的全國代表大會，而不是黨的全會承擔的。
未來要完善紀委派駐機構統一管理。從實踐看，紀檢組在履行監督職責方面表現參差不齊。大家在一幢樓裡辦公，一個飯堂吃飯，一旦有人犯事，處置中，恩怨感情的因素能一點不起作用？包公斬包勉，還唱了一大段戲呢！
一致看好的巡視工作勢頭要保持下去。巡視要真正發揮作用，一定要遵循權力監督的規律，切斷與被巡視地方和單位的利益關係，「巡」而「視」之。歷史上有教訓在先。過去巡撫、總督組織系統上都屬於都察院，不是地方行政官員。由於利益等原因，慢慢介入地方事務，最後盤根錯節，尾大不掉，變成地方官，失去監察職能，明清兩代腐敗也隨之氾濫得不可收拾。
王明高：我不太同意紀委直管的制度。直管對查處腐敗肯定有利，但衍生的問題可能更多。紀委權力可能過大，不受制約，到時誰來監督紀委？任何權力都要制約，否則就可能腐敗。關鍵不是要不要直管，而是我們發現腐敗後，完全能夠查處腐敗。
姜明安：未來可能會提出，如果是刑事犯罪案件，由檢察院反貪局去偵查處理，這樣就走上法治軌道了。以前紀委承擔了很多調查取證工作。
南方週末：現實中紀委承擔了很多辦案職能。有人建議如果恢復紀委監督職能，首先要取消「雙規」、「兩指」制度，這被認為有違法治精神。未來「雙規」有沒有可能取消？
莊德水：法律對「雙規」的確沒有明確規定，只在黨內法規有明確規定，但我認為還不能取消，這是對腐敗官員有效的制裁措施。現實方法是規範「雙規」、「兩指」的使用權限和範圍。紀委內部應有監督機制，使它能更符合法治精神。
更重要的是，要在不同反腐敗機構間形成協同力，如紀委和檢察院工作協調。如果能迅速移交檢察院，就能縮短「雙規」時間，也避免社會詬病，因為「雙規」沒有固定時間，而檢察院有。
姜明安：如果以後辦案全部讓檢察院反貪局來做，就沒有這個問題。他們可以用刑事拘留、逮捕等手段，它是有法律授權的。
王明高：我不太同意取消。「雙規」、「兩指」誰最害怕？腐敗分子害怕，和腐敗利益相關的人害怕。腐敗分子害怕的，你說是擁護還是反對？但另一方面要進一步完善，通過法律來規範。
老虎蒼蠅還要再打五年
南方週末：中央將發佈未來五年反腐規劃，預計下一步反腐會有哪些變化？
莊德水：五年規劃和以前比有實質性變化。一是體例變革很大，文風簡潔凝練，切中問題要害；二是工作重點更突出。原先工作重點有六項：教育、制度、監督、改革、糾風、懲處，面面俱到，相當於什麼都沒提。新規劃把原來的教育、制度、監督、改革統一納入預防，搞大預防，突出遏制腐敗和作風建設。
五年規劃正式頒布實施後，會改變整個反腐思維，也使反腐重心放在懲處腐敗和辦案上來，形成對腐敗嚴厲打擊的態勢。五年規劃對十八大以來的反腐敗成果做了總結，打老虎、打蒼蠅不是運動，而是一個長期過程，至少要堅持5年。
杜治洲：消除腐敗特權應成為未來反腐的戰略選擇。當前反腐敗除抓好頂層設計和基礎工作外，要破除特殊利益集團羈絆。這樣才能使整個反腐工作有好的社會基礎，否則反腐很可能會深陷運動式的局面。
姜明安：未來可能會成立一個類似香港廉政公署的機構，把各個部門反腐機構聯合起來，現在太分散。這個機構由人大來授權，到時中紀委只管黨內監督。另外，人大的質詢制度要真正啟用，不僅要對政府官員進行質詢，也要對黨的領導幹部進行質詢。
不推進政治體制改革，反腐敗肯定不易成功。但改革時機和度要拿捏好，不然會適得其反。王岐山2012年跟專家座談時，推薦《舊制度與大革命》，就是這個意思。
李永忠：反腐困境到了不得不突破的關口。查處案件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必須超越，反腐功夫在案外，是體制和權力結構有病，要針對這個去治。必須盡快完成從權力反腐向制度反腐的轉換，要進行政治體制改革。我建議建立政改特區，很多改革的綜合性試驗都可放到特區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