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3年前,「紅二代」組織——「將軍後代合唱團」曾赴重慶演出。演出結束後大家被薄熙來叫去談話,批評表演「不夠專業」。後來,合唱團為此砍掉了一個節目。
據南方週末報道,「文革」結束,新的時代大幕開啟,「紅二代」中的絕大部分逐漸遠離聚光燈的中心,「就像擇菜一樣,他們被時代篩選下來了」。
無論世界怎麼變化,他們是「國家之子」,更在意於表達自己與往昔歲月的淵源。
2013年11月13日下午,北京西直門外大街上的海帆酒吧,三十餘位花甲老人被琳琅滿目的洋酒酒瓶、水晶吊燈和船形霓虹Logo環繞著,卻把一首《盼紅軍》唱得嘹亮。
他們來自「北京開國元勳文化促進會」,都是新中國成立初期高級幹部與將軍的子女,正為一個大日子準備著——下個月在遠望樓賓館,毛澤東誕辰120周年紀念活動。1個多月的排練,老人們已經唱熟了10首紅歌,其中5首以「毛主席」為標題開頭。
「我們是『紅二代』,沒有理由唱不好!」排練間隙,身穿一身紅衣的會長徐文惠從長凳上站起,為團員鼓勁。她是徐海東大將的女兒。
74歲的徐文惠已退休在家,幾乎自費支撐著所有的活動。「更重要的是信仰,」排練間隙她說,「我們要將紅色文化代代傳下去,永不變色。」變色的危險來自哪裡呢?——「美國不是要讓我們到了第三代、第四代就變顏色嗎?」
這個群體自視為革命傳統的繼承者。歷史研究者米鶴都認為,「紅二代」這個詞,起源於「文革」中常用的「高幹子弟」——新中國成立後,行政級別達到13級以上的被稱為高級幹部。
2013年,「紅二代」再次躍入公眾視野。「陳小魯道歉」、「秦曉孔丹之爭」、「任志強出書」等事件賦予了這個群體更豐富的色彩和內涵。
時代更迭,昔日的「高幹子弟」變為今天的「紅二代」。時間讓他們衰老,也讓他們分道而行。與依然站在聚光燈下的那些同輩人不一樣,更多的則泯然於平民。
中南海、三座門、西山,對於這群特殊的紅二代來說如今只存在於回憶之中,但他們仍以自己的方式高舉父輩的旗幟。他們集體行動、積極發聲,各式各樣的聯誼會與合唱團是他們延續存在感和使命感的主要載體。他們缺乏隨時佔據媒體版面吸引公眾目光的能量,卻更在意於表達自己與往昔歲月的淵源。
父輩的意志
徐文惠所管理的開國元勳文化促進會,成員平均年齡60歲,年邁者已近80歲。他們大都退休,都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副部級以上官員的子女。老人們分散在北京各地,有的為了排練,每次往返要坐4個多小時車。
每首歌唱完,64歲的指揮李曉津都會反覆強調:「要像當年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樣,用感情唱,不用想。」
他們都很認真,不停自我糾正。排練一個配樂詩朗誦的節目時,一名團員仍琢磨著文字——他不太滿意「把勝利旗幟插在蔣總府的大樓門上」這句話,想把「蔣總府」改成「蔣匪府」,他覺得這樣更有氣勢。
在北京,活躍著許多類似團體。3年前,徐文惠還在另一個「紅二代」組織——「將軍後代合唱團」。在這個2008年成立、擁有兩百餘名成員的團體裡,徐文惠擔任副政委,隨團「唱遍」了中國。
「力圖辦成一個將革命理想傳幫帶的大家庭。」她說。
合唱更多的是抒發理想、表達感情的方式,歌唱本身的技巧就不那麼講究。李曉津記得,「將軍後代合唱團」曾赴重慶演出。演出結束後大家被薄熙來叫去談話,批評表演「不夠專業」。後來,合唱團為此砍掉了一個節目。
在徐文惠看來,即使歷經磨難,紅色也是一生的信仰。「文化大革命」期間,因受父親株連,她被關押數年,此後背負著反革命的罪名,一度精神崩潰。直到1987年,在父親昔日戰友王震的幫助下遷居香港。自小習慣了軍隊生活的徐文惠,卻始終無法適應「資產階級的生活」。
1997年,母親病逝,定居香港10年的徐文惠決定回到北京,這才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事業——花了4年時間,沿著父親戰鬥的地方走訪了19個省市,完成了一部父親的文獻資料片。
徐文惠總會反覆提起:她在1961年11月10日入黨,爸爸給其改名「徐紅」,意思就是「要女兒做一個又紅又專的革命接班人」。如今,父親的意志穿越半個多世紀,內化成徐文惠和她的合唱團的基因。
與徐文惠抱有同樣信念的,還有開國上將陳士矩之子陳人康。
對於陳人康而言父親更像是個上級,小時候每次見到父親都被要求敬軍禮。陳世矩對子女說:「我首先是你們的首長,然後才是你們的父親。」
父親對毛主席的崇拜,也細化到每一件日常小事中。14歲時,陳人康曾用4個毛主席像章,換了一套軍服,陳世矩知曉後勃然大怒:「你怎麼能拿毛主席當商品賣!」父親給妹妹洗衣服時,也總不忘叮囑:「洗衣服最重要的是領子和袖子。」
「文革」來了,僅僅因為講了一些江青的壞話,陳人康的母親被抓進監獄,父親沒敢說一句話。陳士矩對子女說:「要聽毛主席的話,你們不能選擇母親,但可以選擇走革命的道路。」
革命的血液滲透至這個家庭的肌理,陳人康早早認識到:自己不是某個個人的後代,本質上是國家之子。在那個年代,這其實是一群少年的共同意識。
在歷史學者米鶴都看來,父輩所埋下的種子,讓高幹子弟的「國家之子意識」非常強。對國家事務的表達與參與,既出於天然的使命感,也是內生的需求。他舉例說,紅衛兵運動之所以發端於北京的中學,與幹部子弟高度集中有著重要關係,不少「紅二代」正是那個年代的闖將。
陳毅之子陳小魯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這個當時的北京八中學生領袖,憑著特殊的身份和從小培養的良好組織能力,在「文革」伊始就成了北京八中的革委會主任,並在隨後擔任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西糾)的副司令。
而孔丹、秦曉、黃春光等高官後代,也都是「文革」中風雲一時的學生領袖。一位受訪者對米鶴都回憶,北京四中的一群高幹子弟,認為老師領導爛透了,學校被資產階級把持了,直接把信寫到中央。據陳小魯回憶,四中、八中等校的學潮,甚至獲得了個別高層領導的默許。
區分線
「文革」結束,新的時代大幕開啟,「紅二代」群體開始分野,絕大部分逐漸遠離聚光燈的中心。米鶴都形容說:「就像擇菜一樣,他們被時代篩選下來了。」
2009年以來,口述歷史研究者周海濱陸續訪問了三十餘名「紅二代」。周海濱發現,正是由於時代篩選下的現實機遇,使「紅二代」經過一系列分野,演變成了不同的團體。
子女命運與父輩的命運依然聯繫緊密,論及現實與往事,一些「紅二代」會對周海濱說:「為什麼父親去世那麼早?」
這個群體的大部分都漸趨「平民化」——「不過就是一群退休或接近退休的老人」。周海濱記得,很多家世顯赫的老人,騎著破舊單車前來接受採訪,也有老人偷偷求他:「能不能幫忙介紹我親戚去電視台實習呀?」
陳人康也記得,1960年代,他在北京十一學校上學,這是一座典型的軍隊幹部子弟學校,全班四十多位學生,只有兩個同學的父親是大校,其他都是將軍子弟。
如今,同學們老了。陳人康數了數,同學中做到局級以上幹部或企業老總的,充其量只有五分之一。一些混得不好的甚至下了崗,還有的在傳達室看門。1984年,陳人康從軍隊轉業,進入對外經貿大學。干了二十多年,以副處級工會幹部退休。
陳毅之子陳小魯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談及,為什麼很多「紅二代」願意參加外地的紀念活動?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們沒有自己旅遊的錢。
周海濱曾拜訪劉少奇的女兒劉愛琴。這位劉少奇的長女出生後被父母送走,做了十年童養媳;成年後又被送往蘇聯,歷經衛國戰爭,甚至因父親反對,結束了與外國愛人的婚姻。她的哥哥劉允斌、弟弟劉允若,也因父親的意見,結束了原有的婚姻。
聊天時,劉愛琴說:「我們這代被認為都是享受革命果實的,其實不然。」
在周海濱看來,林彪的女兒林曉霖則是「小心翼翼的活著」,她的狀態也代表了一個群體。周海濱給林曉霖打電話,林拒絕了採訪。周海濱很理解她的難處:「她不能評價自己的父親。」
米鶴都也曾採訪黃永勝的長子黃春光。1981年,黃永勝因被控參與林彪反革命集團活動,被判處有期徒刑18年。
伴隨著父親的跌落,黃春光被關押審查多年;妻子離開了他,轉業無法回到廣州,國營單位也拒絕接收他。
回憶往事,黃春光說:「對我而言,過去是一隻看不見摸不著的手,它罩著你,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紅二代」其實指代的是一個相當寬泛的群體,歷史和現實均在這個群體中劃下了無形的區分線。
陳人康在井岡山講課時,聽說過一件讓他很不理解的事情:一位「紅三代」到井岡山,非要住總統套間。接待的人做工作,你住你爺爺住過的地方多好,年輕人不幹。
「我們聽了都搖頭。」陳人康說。
2012年5月,陳人康的母親去世,一些世交的元勳後代來家弔唁。其中有人跟他抱怨:家裡分了個房子,怎麼是個毛坯房?裝修費用還得160多萬。陳人康有些不平:「我希望他不要太奢侈,不要太脫離人民。」這話他沒好當面說。
胡喬木的女兒胡木英慣常組織聚會,有的「發小」不會露面,卻是非常重要的成員;活動需要經費時,胡木英就會求助於他們。
延安兒女聯誼會曾想拍一部名為《延安兒女故事》的文獻資料片,沒有錢,只能四處求。胡木英最終找到一位昔日朋友,要了70萬,這個項目得以啟動。
聯誼會的成員們很注意保持尊嚴。歷史學者金汕回憶,「將軍後代合唱團」紀律嚴明,其中有一條最嚴格的禁忌:不允許給身在高位的「發小兒」遞條子。團員們到各地演出,地方上有不少兒時的朋友,但團內規定只敘舊情,不談其它。
「何必強求呢」
使命感與生俱來,是這群人身上最顯著的特徵。2012年6月,胡木英參與了一個「口述黨史」的訪談,駁斥了「毛主席的著作有的是出自胡喬木之手」的傳聞,稱要「維護毛主席的名譽」。
二十多年來,李曉津擔任北京市公安局新聞影視中心監審,負責公安題材影視劇的審查。他也將這份工作視為紅色事業的延續——「審查的目的,就是給國家增添正能量」。
至今為止,他最滿意的一次審查,是電影《卡拉是條狗》。葛優養的狗被抓走了,辦證需要5000塊,葛優想盡辦法找關係救狗——這樣的情節,被李曉津視為「抱怨政府」。在其要求下,電影結尾增加了一個情節:葛優最終幡然醒悟,去派出所給卡拉上了戶口。延安兒女聯誼會則通過不同渠道持續發聲,建議憲法中增加懲罰漢奸的條款、建議國家加大足壇反賭打黑力度,抗議日本人在黑龍江方正縣修碑……
米鶴都曾用「權威型人格」,來歸納他近距離觀察過的這個人群:「崇拜權威並屈從權威,與此同時希望自己成為權威。」
群體內部也鬧矛盾。李曉津回憶,開國元勳後代合唱團成立不久,就發生了「內部爭鬥」。一名合唱團成員因為不滿級別太低,率領一批成員離開,成立了一個新的合唱團。
一名開國元勳後代合唱團成員也曾在博客中抱怨:一名將軍後代合唱團的成員使用「不純」這個詞,來諷刺開國元勳後代合唱團的成員構成——「言外之意就是我們團的成員有不是『後代』的。」
在看待歷史與現實的態度上,老人們更非「鐵板一塊」,彼此之間甚至會發生摩擦與碰撞。
這些年,父親的忠誠,一直銘刻在陳人康腦海裡,他始終對毛主席抱有崇敬。但與一些高級將領的子女聊天,他發覺另一些「紅二代」們,對父輩則有了更多元的思考。
另一位上將的兒子曾對陳人康說:「我的父親讀報紙都費勁,「文革」中他們被打倒其實因禍得福,若讓他們參與「文革」,他們也會努力。讓他們領導經濟建設,幹勁會很足,但真是勉為其難。」
還有一位上將的兒子,看完陳人康描寫陳世矩的《一生緊隨毛澤東》後表示,我要是寫我們老頭子,絕不用這個書名。他這樣解釋理由:陳錫聯上將曾告訴父親,說確實是毛主席批示抓你的,這讓父親很失望。這位「紅二代」卻感到很正常,「到了上將級別的人被抓,毛主席不會是受蒙蔽。」
這樣的觀點碰撞同樣會發生在聚光燈下的那一群。陳小魯在2013年10月公開向「文革」中被批鬥的老師致歉。朋友郝新平告訴他,另一名昔日朋友強烈地表達了對陳的不滿,「陳小魯不像話」!
11月初,原中央調查部部長孔原之子孔丹在香港面對媒體,否認了曾傳播一時的「孔丹秦曉爭吵事件」。但他同時承認,確實與秦曉出現了觀念的分歧,有時甚至衝突。此前,兩人在「信仰」和「中國道路」問題上的爭論,成為備受關注的網絡事件。
「他比較固化地堅持西方的理念信條,」孔丹對媒體說,「我則把自己稱為『實事求是派』,堅持從中國實際出發,堅持中國應該走中國特色的道路,絕不能照抄照搬西方那一套。」
對於兩位昔日「西糾」老戰友之爭,陳小魯感歎:「何必強求呢?」「他們出身一樣,有共同的經歷,如果觀點不同就不能坐到一起,那其他人還怎麼尋求共識?」陳小魯說。他自稱「中間派」,主張在現有體制下進行改革,樹立憲法權威,實現公民參與治理。
這些年,彭真的兒子傅洋也常會感觸於同輩人之間的論爭。他的父親彭真主持修訂了1982年憲法。這些年,他做律師,覺得自己的事業與父親彭真一樣,都是「維護憲法的尊嚴」。
有時在網上看見一些同輩人批判維護憲法尊嚴,傅洋會感覺憤怒:「要講道理呀,就是個詞,最後被污染了。」
他早就不太喜歡參加「紅二代」聚會。彼此都認識,但他感覺這些年「思想觀念都變得太不一樣」。如果參加,他總是默默吃飯,吃完就走了。
不要訴革命的苦
周海濱回憶,2009年是採訪紅二代們最容易的一年——新中國成立60週年,紀念活動眾多,老人們有迫切的慾望出來講話。
「他們不希望被遺忘。」周海濱說。他們是「國家之子」,但步入現實,卻發覺父輩所遺留的話語力量逐漸減弱,自己也逐漸脫節於時代。
延安兒女聯誼會副會長張亞南曾這樣述說自己的遭遇:一次大會上,他的一首政治言志詩——《一個共產黨員的追求》,遭到一群年輕人的嘲笑;2013年春節,一個團拜會上,他為老一輩鼓與呼的講話,被人形容為神經病。
這樣的境遇並非孤例,越發現與現實的距離,回頭嚮往昔尋求支撐就越成為習慣。3年來,周海濱在訪問中發現,如果問他們:回想父親,眼前出現的畫面是什麼?如果有個時間按鈕,按下就能回到童年,是否願意?
對於這個問題,大多數人會沉入往事,甚至情緒崩潰。
嚮往昔尋找支撐,也不可避免地逐漸觸碰到歷史的迷霧。多年前,胥曉琦曾動員父親胥治中少將寫回憶錄,父親總是搖頭拒絕。直到父親去世,胥曉琦查閱父親的資料,才知道父親原來做過黨內特派員,——「往事太複雜,父親不能談」。
2002年,徐文惠將父親徐海東大將的文獻片拍完後,審查時卻遇到問題——不讓提父親在肅反和「文革」中的經歷。直到八年後,2010年,這部文獻片才得見天日。
羅箭也一樣。在給父親羅瑞卿立傳時,許多檔案尚未解密。編撰組的人只能看一部分的資料,另一部分的資料則被人用手擋著,禁止觀看。
這讓羅箭困惑:「沒有正史,謠言才會漫天飛。為什麼對我們自己人也這麼警惕?」
紅軍授課團上,最讓陳人康頭疼的,是如何評價一些黨的錯誤。一些在肅反中被錯殺幹部的後代,講課之餘為父輩鳴冤,讓授課團領導最難應付。
最終,授課團設定了「三個不講,六項注意」:不講歷史糾葛,不講沒有定論的敏感問題,不講個人觀點。
陳人康說:「我們必須不能訴苦,不能訴革命的苦。」
陳人康一直記得,父親去世前,兩人會爭論起「文革」。幾番爭論,父親最終承認毛主席對「文化大革命」也有錯誤和責任。
但在向兒子的觀點屈服後,陳世矩總會說起某個在「文革」中被整得很慘的高級將領:「他的確被整得好苦,但他過去整人也是很凶的!你們年輕人要更全面看問題,不是幾個人在整人。」
在經歷了四年的採訪後,周海濱則決定不再打算繼續紅二代的採訪了。「採訪越深入,局限性就越明顯。」他認為自己的口述史,未來都得出修訂本。
「往回看」
多年來,作為國家工商總局的退休職工,胡木英仍活躍在各種社會活動中。
胡木英的父親胡喬木曾任毛澤東秘書,如今,北京延安兒女聯誼會的會長胡木英則被視作了「紅二代」的精神領袖。
2013年2月,聯誼會舉辦了一場新春團拜會,胡木英在會上的發言廣為流傳:「我們不能沉湎在父輩光環裡……在貪污腐敗等社會毒瘤到處可見的時候,我們能對這些無動於衷嗎?不能!」
據一些當事人回憶,胡木英的話道出了「現場紅二代們共同的心聲」,現場一片掌聲。
胡木英今年72歲,她一直試圖留存往日革命的榮耀——她組織聚會,拍紀錄片,辦紅色畫展,敦促更多的紅二代積極「參與國家事務」。
多年前,胡木英常會到沿海的工廠去考察。廠房乾淨明亮,工人一月掙幾百塊,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上廁所卻只能3分鐘解決。下崗風潮裡,也常有人站在單位外告狀,哭訴自己「像毛巾一樣被擰乾」的命運。
「工人怎麼沒人管?」這個曾在工廠裡待了許多年、堅信「工農聯盟是基礎」的老人,憤怒地向領導提意見,得到的回答是:「沒法管」。
胡木英也去農村考察——她去了父輩住過的窯洞,門被鐵鎖鎖著,村裡都空了。回城後,她又專門跑去打工子弟小學,對孩子說:「你們的父輩很了不起,我們對不起你們。」
2006年,開國大將羅瑞卿之子羅箭重走長征路,穿越11個省110多個縣,一路見聞也讓老人驚訝:多少年過去,老區還是那麼窮。
這讓羅箭心裡愧疚,他和同伴沿途捐建了20所希望小學和100座圖書館,「我想為父輩還債」。
老人們還經常痛斥某地搞紅色旅遊:「怎麼拿革命來搞商業?」一些將軍後代則對抗日劇表示憤怒,「全是胡編亂造!」
腐敗則是批評最激烈的部分。這些年,陳人康前往各地講課,驚訝於地方政府大院裡大樓聳立、豪車擁擠。有一次,他去某省講課,被安排參觀名勝,一路上警車護送,警笛轟鳴,他心裡挺不是滋味。一些人會對周海濱發牢騷:「我爸到底為誰犧牲了?」
2009年,陳人康加入了江西幹部學院組建的「紅軍後代授課團」。課堂上,陳人康試圖通過講述老一輩人的傳統,來教育「下面的黨員幹部」。
與陳人康一同加入的三百餘名授課者,幾乎都是老紅軍的子女,平均年齡64歲,90%以上是退休人員。據江西幹部學院副院長汪光華回憶,許多老同志上山時,箱子裡三分之一裝的都是藥品。
在「教育黨員幹部」的課堂上,陳人康反覆講述著老一輩革命者的故事。他發覺有些學員聽了父輩們的事跡掉眼淚。
但陳人康並不抱太大希望,「我們不求管他一輩子,哪怕能管他一陣子也行。」
陳人康和同伴們還開發了如《井岡山管理之道》等特色課程,研究如何運用井岡山鬥爭經驗管理企業,以及如何在公司建立黨支部;同時,授課團也接收香港、澳門的學員,還會特別安排父輩具有地下黨工作經驗的教師來授課。
為什麼要上山講課教育黨員幹部?陳人康最終這樣總結:「我們確實有一種擔憂,怕有朝一日父輩們打下來的江山變色。」
他們都耳熟能詳一段歷史,那是在1957年,他們中的很多人剛剛步入少年時代,開始將國家的命運與自己的未來聯繫在一起。在莫斯科大學的禮堂裡,毛主席風趣而慈祥地對留學生們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無論世界怎樣變化,他們是「國家之子」。在胡木英看來,是這種與生俱來的責任讓他們「不能不關注,不能不行動」。解決方案呢?他們希望能更多地「往回看」。但往昔與現實的區別正是他們的心結所在,如何界定在父輩羽翼下的過去呢?在他們的腦海裡,那個年代的完整面目卻在隨時間流逝而風化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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