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記者曾萍、實習記者唐琳 廣西報道)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侵略軍進攻香港,大批香港人為避戰不得不背井離鄉。當時年僅10歲的袁泳詩也因躲避戰火隨親逃亡至內地,與留港當兵的二哥袁滿失聯。一晃七十餘載,期間袁泳詩曾嘗試過寫信、求助政府部門等方式聯繫二哥,也曾親自赴港尋找,但一直杳無音訊。如今已84歲的袁泳詩告訴記者,她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有幸見到在港親人。
戰火燃 舉家離港與兄別
北上逃亡的路充滿了坎坷,袁泳詩輾轉東莞、新灣等地,經歷過喪父之痛,也因繼父貪念起,被賣作丫鬟,不得不與母親訣別。懷著尋找到二哥音訊的迫切心情,袁泳詩再次打開回憶的匣子,娓娓向記者道來那一段坎坷的逃亡經歷。
1941年年底的這一天,對於年僅10歲的袁泳詩來說一切如往常般平靜,她正興高采烈地準備出門上學,母親在廚房收拾忙碌,而剛吃完早餐的父親正坐在餐桌旁讀報。這時,一陣刺耳的警報聲劃破天際,機翼發出的巨大噪聲夾雜槍聲、爆炸聲翻滾著緊隨而至……
一陣飛機轟炸過後,米字旗黯然降下,太陽旗驕橫升起,日軍列隊進港。香港為此陷入一片混亂,「漢奸逐戶洗劫平民,搶奪貴重物品,日本人大肆殺害百姓,甚至有的日軍將幾個月大的嬰兒殘忍殺害煮食。」
當漢奸第二次叩響袁家大門洗劫之後,袁泳詩的父親已萌生北上逃難的想法。彼時,二哥袁滿響應政府號召參軍抗日,二嫂也隨夫留港。為免家人身陷囹圄,袁滿讓親屬立即撤離香港。當時平民已經大批疏散,雖萬般不捨,袁父為保妻女平安也只得無奈與袁滿告別。年幼的袁泳詩沒想到,與二哥這一別竟逾七十載。
多次尋親未果 盼與兄重逢
其實,到廣東新灣剛安定下來,母親便讓袁泳詩寫信給遠在香港的二哥袁滿。但不料信被攔下,母女二人還被當成壞人批鬥。「我真的好想找到我二哥,當時母親就囑咐我,父親去的淒涼,一定要帶回香港埋葬。」 袁泳詩的思念之情溢於言表。
新中國成立後,袁泳詩試過找回母親,但母親已不在原處,養父一家也沒有了消息,而她也輾轉到廣西柳州安居,嫁做人婦,膝下育有七個子女。忙碌的生活並沒有讓袁泳詩放棄尋找二哥。香港回歸前,袁泳詩就曾求助相關部門,但被告知無在港親人擔保,她無法赴港。香港回歸後,袁泳詩就第一時間要求回港尋親,但一直無法成行。
兩年前,女兒帶著袁泳詩到香港遊玩,離開多年故地重遊,她欣喜地發現原來居住的福華街、二哥在福永街開的粉店以及自己當年就讀的學校都在,可物是人非,她仍然找不到熟悉的故人。「隨著年紀的增大,我媽現在越來越思念以前的親人,特別在我爸去了之後,她整天以淚洗面。」袁泳詩的兒子薛先生說,他計劃著今年七八月份再帶母親訪港,哪怕一間一間的問,也要問出親人的下落。臨行前,袁泳詩拉著記者的手再三囑咐「有消息要記得通知」,說著眼淚再次決堤。在尋親多年無果後,老人仍然懷揣團聚的希望。
憶往昔 戰火破碎幸福家
袁泳詩原名袁啤啤,當時家住香港深水埠福華街147號萬星織造廠3樓。父親袁宗,人稱「肥佬」,在南昌街郵電局賣郵票,母親何佩嫦是家庭主婦,此外她還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據袁泳詩老人回憶,大哥袁森早年病逝,姐姐袁錦馨嫁至廣東新灣,因此她從小就和二哥袁滿關係特別好。10歲的袁啤啤就讀於家附近的秋壹女書院,因成績優異其導師「小古先生」為其改名袁泳詩。
雖然袁泳詩家中並不算富裕,但是一家六口也算過得平淡而溫馨。「我二哥好犀利,當過英文老師、飛行員,還會唱粵劇。」回憶起二哥,袁泳詩滿臉自豪。袁泳詩告訴記者,二哥袁滿和粵劇名伶馬師曾、薛覺先、紅線女等都是朋友。小時候,袁滿常帶著袁泳詩去戲院聽戲,還經常到馬師曾家中玩耍。後來,袁滿與陳五姑結為夫妻,並在福永街16號地下開了一家粉店。那時候,袁泳詩以為這樣的平淡幸福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然而戰火燃至香港,擊碎了這一家六口原本溫馨平靜的生活。
北上逃亡 接連失親
1941年,是侵略戰爭史上的重要時刻,也是處在當時背景下一代香港人命運的轉折點。「當時所有人都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逃』,日日都是炮火聲,飛機不時在頭頂盤旋。」袁泳詩回憶道。於是,袁泳詩跟隨父母與成千上萬北上東莞避戰的香港人一樣,開始了生死未卜的逃亡路。
逃難途中,袁泳詩第一個失去的親人,是表姐。她清楚的記得,當時日軍在路上設置關卡,讓每一個通關的人把臉洗乾淨,只要看出是年輕女性就直接抓走。「日軍十分沒人性,經過關卡的平民打招呼方式不合心意都會當場被刺刀刺死。當時日軍見我表姐長得漂亮,攔下盤查,我們在關卡外等了兩個小時都沒見她出來,就知道她已凶多吉少。」香港人信佛信命,等不到表姐,袁家一行也只能懷著沉痛心情繼續北上逃亡。
一家人好不容易逃回東莞,在表哥家住了不到一個禮拜,便被表哥翻臉無情地趕出家門。走投無路的袁父只得帶著妻女母親輾轉至新灣欲投靠大姐,沒想到等待他們的,又是一個噩耗。「姐夫說把姐姐給賣了,我母親哀求他告訴我們賣到了哪裡,他就是不說,還把我們趕了出去。」袁父被氣得當場咳血,送醫第二天袁父便不幸病逝。「我阿媽只告訴我阿爸去了,於是我們母女倆抱在一起哭,我永遠也忘不掉當時的情景。」說著,袁泳詩老人忍不住泛紅了眼眶。
身無分文 賣身葬父
袁父去世後,身無分文的母女倆被醫院催促抬走屍體,但為給父親治病,袁母已花光身上所有錢。為此,懂事的袁泳詩想要賣身葬父。「那個時候打仗,大家自己都吃不飽,根本沒有閒錢來管別人。」母女倆在街邊跪了一天依然無人搭理。最後,在好心醫生的捐助下,再加上袁母身上唯一值錢的銅鍋,才勉強找到兩個「抬屍佬」幫袁父下葬。
「因為嫌錢少,他們只用草蓆包著阿爸的屍體,為此我媽跪在地上哀求他們把人埋深一點,以免被野生動物踩踏、啃食。」袁泳詩說道。未曾想,母女倆剛走不遠想再回頭拜祭時,看到兩個「抬屍佬」已將袁父帶有手釧的左手砍掉,掠走值錢的手釧後將屍體棄之山野。見到父親死狀日次淒涼,袁泳詩心生絕望,「當時也想隨父親一起去了,覺得自己不能讓父親安息,內心很絕望。」 說到這袁泳詩再也抑制不住眼淚。多虧信佛的袁母拉住袁泳詩,不斷撫慰她,想到自己的母親,袁泳詩再次找到了活下去的動力。
被賣丫鬟 與母訣別
無依無靠的母女倆打算投靠新灣難民所,但見母女衣著乾淨、長相雋秀,難民所拒絕收留。無奈,母女倆只能睡在難民所門外,以乞討為生。幾個月後,一位好心的國民黨軍官路過,看到母女倆心生憐憫便把兩人帶回家安置。袁泳詩並不知道軍官的名字,只喚他「阿哥」,「阿哥」視她倆為親人般對待,母女倆的逃亡之路似要安定下來。
但好景不長,阿哥接到軍事調令需前往廣西桂平,無法帶上袁泳詩母女。「但是他真的很好心,幫我們母女租好房、找好工作,還給了我們一點錢,安頓好之後才離開。」袁泳詩說。在那個年代,兩個孤苦無依的母女倆一起生活總是很艱難。「隔壁的老嫗很壞,威脅說要抓我去妓院或者賣給別人當童養媳,我和阿媽嚇得一個月不敢出門。」袁泳詩和母親在新灣受盡欺辱,這讓袁泳詩再次萌生輕生念頭,幸得附近漁民救回。
為了讓女兒健康成長,袁母在鄰居的勸說下改嫁當地人。不料,養父為籌錢,竟瞞著袁母將袁泳詩賣給地主做丫鬟。「我記得當時賣了2500塊,因為當時字據寫著可以贖身,所以我阿媽也無奈的同意了,還叮囑我一定要勤奮、聽話。」 袁泳詩與母親都認為,當時的分別只是暫時的。
袁泳詩被賣當丫環後,母親經常前來看望,在六年間兩次想幫她贖身,但都遭地主家拒絕了,「後來,他們連我阿媽的面都不讓我見!」過了幾年,袁母好不容易湊夠錢,想給袁泳詩贖身,但地主想讓袁泳詩當童養媳,拒絕了袁母的要求。久別重逢,沒想到竟成訣別,母女倆抱頭痛哭。懂事的袁泳詩砍下一根和她身高一般的竹子,含淚對母親說:「阿媽,以後我不可以在你身邊照顧你,這根竹子就是我,你過河的時候撐住它,就當是我在扶你。」說著,袁泳詩老人再次淚流滿面。就這樣,袁泳詩與母親徹底斷絕了聯繫。受母親影響,現在的袁泳詩已正式皈依佛教,法號「行永」,這也許是對她半生漂泊最好的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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