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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著名畫家陳鈺銘:心繫黃土高原登攀藝術高峰

2017-04-17

畫家陳鈺銘

【文匯網訊】 中國水墨在當下的發展,如何承繼前代畫家流派與風格之精萃,如何回應時事並汲取西方現當代藝術的長處與優勢,是如今一眾中國水墨畫家關注並探討的重要議題。對於中國水墨畫的創新,著名畫家陳鈺銘是一位積極的倡導者,也是一位身體力行的實踐者。/林泉

在過往四十多年的藝術創作道路上,陳鈺銘心繫黃土高原,將自己對於藝術、對於人生的深厚體悟與樸素情感盡興鋪展在畫作中,不斷探索,避免因循前人不知創新。那些包含深情的作品不單呈現了中國西部地區的壯闊風景與真摯人情,亦包含畫家對於藝術本質的思索,以及對於人性與世事的深情。

《霜月》

這位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生於河南洛陽的中國知名畫家,長養於厚重的中原文化,又從蒼茫剛勁、充盈著原始生命力的黃土高原風物中,汲取作畫與為人的精神。他的作品,不論描摹陝北風土人情的大尺幅畫作,抑或關乎農家與都市生活的小品,莫不坦率直白,不虛浮不刻意,筆畫折轉與墨色濃淡之間,儘是人面對大自然時的敬畏、自省與尊崇。

今年早春時分,我在北京郊區平谷縣的一座小院裡見到陳鈺銘的時候,他剛剛從陝北寫生歸來。小院傍山有水,週末常有遊人來此觀光休憩。陳鈺銘大約十多年前,經朋友推介買下這座院子,蓋了一大兩小三間畫室,還養了兩隻猴子,一公一母,取名「毛頭」和「二妮」。每天早上起床後,畫家總是對著兩隻猴子畫一陣,當成練筆和熱身。住得久了,陳鈺銘愈發喜歡這山水之間徜徉自在的生活,連市區的家也不常回去了。山裡的早春仍有些寒意,不過院子裡迎春花的枝條已泛綠意。陳鈺銘告訴我,再過一陣子,花開了,天氣更暖和一些,小院的好日子就來了。

心繫陝北命運使然

和很多畫家一樣,陳鈺銘偏愛自在閒適的生活。他現在供職於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負責創作大型歷史題材畫作,代表作包括《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以及《血築長城——四行倉庫保衛戰》等。除去完成博物館以及美術館等委約作品的創作之外,陳鈺銘仍有餘暇指導學生,在小院裡喝茶看風景,或者趁著傍晚毋須作畫的時候,在客廳裡給自己和學生放一場電影看。他當年在部隊裡當過電影放映員,看電影的喜好一直未變。

最近幾年,陳鈺銘收了一百多位學生,其中往來密切的有五十人左右。不少學生都是慕名而來,背著行李千里迢迢從中國的不同省份來到這北京郊區的小院子裡。此次開車載我從北京市區來到平谷的,便是畫家的其中一位學生小范。小范告訴我,陳老師為人實在,講課時候也沒有虛言。哪裡畫得好、哪裡有待改善,常常一針見血地指出來。小范等人也常常跟隨陳鈺銘去陝北寫生,有時數天,有時大半個月,就住在窯洞裡,體驗當地人的生活。

《西部築路工》系列

小范有時覺得陝北冬天的窯洞裡很冷,可在老師陳鈺銘看來,如今陝北農村的生活狀況,比他二十多年前初到時,已改善不少。「那時住在我們隔壁的一戶農家非常窮,窮到什麼地步呢?全家十口人,只有一條褲子穿。」

陳鈺銘口中的「那時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一九七八年,他入伍當兵,被分配在山西某縣的保密部隊。當時,他和戰友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來到部隊駐地,一下車,見到那樣荒涼貧瘠的北方高原景象,「所有人都傻了」,有些女孩子甚至哭了起來。

陳鈺銘和戰友在這荒涼之地駐紮下來。他畫畫好,時常被安排去畫黑板報,偶爾也幫戰友畫幾幅肖像畫。離家遠,將身邊珍藏的家人小相製成畫像,也是士兵們遙寄相思的一種方法。在「青年畫家」這一身份之外,陳鈺銘的正職是電影放映員,常常開車載著膠片和放映器材,往來在連隊間,流動放映經典老片或紅色電影。

《藝人韓貴山》

黃土高原乾燥缺雨,陳鈺銘又時常在外奔波,冬天最冷的時候雙手都凍裂了,可他依然堅持畫畫。畫家勤奮,給自己訂了一個畫畫的本子,趁著電影放映間隙就掏出來畫速寫。有時候,靈感忽然出現,晚上睡覺前也躲在被窩裡舉著手電畫。部隊規矩嚴,他曾因為晚上不熄燈這件事被上級批評過,只好躲去廁所畫,因為夜深連隊熄燈之後,只有廁所裡還有些光亮。

陳鈺銘一旦畫起畫來就什麼都顧不上了,譬如他會在深夜躲在廁所裡畫畫,又譬如他曾經走幾十公里山路,只為去到心儀的地方寫生。某次,他忽然想去陝西榆林寫生,從地圖上看了大致方位,發現榆林離部隊所在地不過短短一段距離,不想地圖上的短短一段竟有九十公里之多。隨手拿了幾個饅頭和鹹鴨蛋就匆忙出行的陳鈺銘走了大半天,一直走到天色暗下來。他又急又睏,正在絕望的時候,忽然見到遠處一幅極壯闊的景象。

在平原出生長大的陳鈺銘從未見過如此壯觀雄渾的高原風景。眼前是巨大且深闊的溝谷,遠處半空中懸著一枚澄黃的月亮。四圍俱是寂靜,他忽然被一股強大又神秘的力量震懾。「回去之後,我就畫出了《霜月》。」陳鈺銘告訴我,這幅作品可說是他與黃土高原緣分的起點。一九八七年,《霜月》參與全國美展,有位藝評人看過展覽之後感慨:從未見過這樣描畫黃土高原的作品。

沿黃河寫生尋傳統魅力

「我畫黃土高原,應是命運的安排。」陳鈺銘說,若非當年部隊在此駐紮,若非自己一時興起出門寫生,他的藝術創作或許會往另外的路向發展,或許也就沒有此後《老河灘》和《春到麻黃梁》等以黃土高原為主題的代表畫作了。

二十多年來,陳鈺銘多次到訪這個與他藝術創作密不可分的地方,沿著黃河上下走了好幾回,每次都有新的發現與收穫,要麼被一處從未見過的土塬吸引,要麼遇見當地人慶典或祭祀的壯觀場景。許多年過去,黃土高原之於這位在北方出生成長的畫家,仍是十足魅力與神秘感的地方,仍有很多「說不清的事情」。

作畫最忌自我重複,也不該因循前人。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精神,而不同時代的文藝作品也應當反映那個時代的人心與世情。陳鈺銘起初操作黃土高原題材畫作的時候,曾經參考過劉文西等上一輩「黃土畫派」知名畫家的作品,卻始終找不到共鳴。劉文西等人畫中的陝北男女每每是暢快歡笑的模樣,與陳鈺銘眼見的苦難及蒼涼景致相去甚遠。

陳鈺銘曾親見黃土高原上男女老少為「撈河財」,赤身裸體跳到河裡打撈錢財,也曾見到高原上眾人齊打腰鼓的壯觀景象。那種喧騰的、激盪著生命力的景象,予他深刻印象。「黃土高原的人們打腰鼓,並不像我們想像中那樣歡快。」陳鈺銘告訴我,腰鼓其實是當地人祭祀活動的一種,用來期盼豐收順遂,故而鼓聲澎湃且深沉。這其中蘊含、紓解並釋放的情緒,遠較「歡快」二字豐厚。

《老河灘》

藝術家如果關在象牙塔中埋首創作、不問世事與民情的話,作品很難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如果不能深入生活、體悟生活本質,藝術也無法起到記錄社會變遷乃至推動社會前行的積極作用。中國傳統人物畫要麼描摹神話傳說,要麼關注貴族與文人雅士的生活,較少反映實在的、貼地的生活。故而,中國傳統人物畫中絕少有痛苦的、悲傷的情緒,也少見直面生活艱辛的作品。在陳鈺銘看來,中國當代畫家在創作人物畫的時候,一方面承襲前輩畫家的筆法與技巧,另一方面也不妨借鑑歐洲現當代藝術家的創作風格,尤其應關注他們如何詮釋畫中人豐富的情緒與情感。

我在陳鈺銘畫室的工作台上,見到大量的人物相片,還有一本挪威畫家蒙克的畫冊。陳鈺銘認為,不論表現主義的蒙克抑或後印象派的梵高等藝術家,均擅長用顏色及線條呈現人物內心深處的糾結,渴盼和不安等情緒。他們對畫中人情緒與畫作氛圍的拿捏,頗值得中國當代畫家效仿;而他們藉由繪畫這一藝術形式,記錄社會現狀乃至批評社會上不公或不義的種種問題,也值得中國當代藝術家借鑒並參照。

「中國畫中常見文人雅趣的東西,少見苦難。」陳鈺銘記得自己十多年前初到香港,參與一場內地藝術家群展,帶去了幾幅黃土高原題材的畫作。展覽期間有一場研討會,會上有人問他:為什麼要畫這些艱苦的場景,離我們的現實生活不是太遠了嗎?陳鈺銘回覆道:如果你去黃土高原走一遭,或許想法就改變了。

的確,黃土高原的貧瘠蒼涼與燈紅酒綠的繁華都會,不論地理抑或情感層面看,都過於遙遠,但生活優渥的我們,或許不該忘記,在我們身邊或近或遠的地方,還有眾多像畫作《老河灘》中貧窮的兩兄弟那樣,在貧瘠偏遠的地方,默默為生活掙扎。

居安思危坦誠真率

「居安思危的意識很重要。」陳鈺銘最近幾年回家探望親人舊友,發覺小時候住處附近清澈的瀍水變成了一條臭水溝,而這條瀍水,當年曾是大禹治水的地方。陳鈺銘在傳統文化濃厚的地方長大,小學門前是老子與孔子當年相會的舊址,中學時代還曾在明代書法家王鐸的老宅裡臨摹碑帖,傳統文化一直在滋養他的創作與為人。可如今,舊景不再,都市的急速發展不停催促人們擺脫傳統的羈絆,甚至遺忘古老的信仰,這讓陳鈺銘覺得不安。

《記憶·碎片》

他的水墨畫作《記憶•碎片》正正反映了這種不安感。大約十年前,陳鈺銘某次返鄉,路過一座專營收購舊汽車的村莊。因交通事故而毀壞的汽車被拆解,被重裝,這看似冰冷機械的改裝與加工背後,其實藏著許多難以言說的悲傷故事。陳鈺銘以水墨為媒介,借用立體主義的創作手法,將自己對於故鄉的童年記憶與故鄉當下的風景拼合堆疊在一起,沉重壓抑,充滿自問與反省的情緒,不由讓人想到畢加索那幅反思戰爭的《格爾尼卡》。

《記憶•碎片》展出後,獲得同行及藝術評論家的眾多褒賞。美國《國家地理》雜誌董事長見到該畫,特意來到陳鈺銘畫室,希望邀請他前往美國舉辦個展。讓美國人感到意外的是,在如今的中國,居然有人藉由水墨這一古老的媒介,如此坦誠且直白地介入現實。

如今的陳鈺銘已近耳順之年,面對自己與週遭環境愈發坦然,不願再被展覽、市場喜好以及名利這類身外之物左右,更希望「畫一些自己真正想畫的東西」,例如他百看不厭的、神秘的中國西部高原,又如反思工業文明與都市化進程的城市題材作品。他依舊勤奮,每年都要回到陝北寫生,觀察當地農人,見到足以入畫的形象就忍不住拿出筆來,甚至為了找到一個合適的形象,一次次地重回故地,找尋、等待,達六、七年之久。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曾經頻繁在全國及地區美術展覽中得獎的陳鈺銘,現在幾乎不再參與任何藝術獎項的競逐。「我現在仍然在不斷地調整自己,力圖在精神層面上有進一步的深入,心平氣和地畫自己想畫的東西,表達自己體會到的狀態。有一個好的心態,對一個畫家來說至關重要。」陳鈺銘深知,如果藝術創作者變得浮躁且急功近利,如果速成的、缺乏精緻與深沉意涵的藝術作品成為主流,藝術家將越來越難以切中時代的脈搏,藝術創作也不再能夠扮演影響民心、啟迪民智的重要角色。

《道德經》有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半生與紙筆為伴的陳鈺銘,從那些身處蒼茫高原、獨對天地的日子裡,悟到作畫與為人的要義:唯有拋開虛浮的讚美與迎合,才能抵達直指人心的深刻。

繪畫創作之於陳鈺銘,絕非坦途。他一面孜孜不倦地從中國風土人情以及傳統文化中汲取能量與靈感,將中國自然風光的美麗與奇崛融入創作之中,一面又積極借鑒並參照歐美優秀藝術家的創作理念。畫家窮半生之力,探索中國西部高原的險境與美景,並追尋藝術創作的一座又一座高峰,砥礪前行,步履不停。


責任編輯:gl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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