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領土」是政治概念,表明國家或政府的實際控制權。如果你用「自古以來」,別人也會用,只不過兩個「自古」是截取不同時段的歷史罷了。就像東北,唐朝時未必是我們的領土,但明清以來以鴨綠江為界,集安這些地方就是中國合法的領土。
韓國人試圖以歷史的疆域來衡量現在,而我們是以現在的疆域來倒推歷史,就很難互相溝通。所以我強調要區分歷史的、政治的、文化的中國。
這對我們理解「中國」有很大好處,不然永遠會糾纏不清。比如,岳飛是民族英雄還是內戰將領?如果清朝是中國歷史的有機部分,滿清的祖先是女真,女真建立的是金國;宋朝跟金國打得死去活來,是不是窩裡鬥呢?
所以前些年對於岳飛在教科書裡的定論就起了爭議。但如果在歷史、文化、政治上有所區分,承認歷史上的中國疆域是不斷變遷的,那個時代的宋朝將領岳飛,也許就可以看作是抗擊女真的民族英雄。
人物周刊:區分後又怎麼看歸屬問題?
葛兆光:這涉及到學術界現在討論的認同問題。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在族群認同、國家認同、文化認同之中,我傾向於優先考慮文化認同。政府不等於國家,國家不等於祖國——國家總在某個政府控制下,而祖國很大程度上是文化認同的概念。
不要簡單用現在的領土概念套古代的王朝疆域。比如南宋的領土就很小,現在的領土基本上是清帝國奠定的。平定准格爾、大小金川,西藏金瓶掣簽等,這些與領土確立有關的事件,都是要動用武力或依靠武力背景的。
中國自我認識的變化
人物周刊:在您看來,西方人觀看中國時並不客觀,也常有想像、獵奇的成分?
葛兆光:西方對中國的很多研究實際上有西方背景。他的問題意識是來自西方的,要解決的也是西方問題而不是中國問題。
比如,過去法國傳教士研究中國的道教是為了證明天主教的高明。比如,為什麼現在西方漢學家特別多地研究寧波、贛州、閩南、徽州、武漢等區域歷史?因為他覺得一個大一統的整體國家是不可思議、不合理的——
歐洲過去都是一塊一塊,沒有中國這麼地域龐大、族群複雜、經濟差異大的統一國家。比如,為什麼在宋以後的中國歷史裡,美國人對科舉制度的研究那麼深入?因為他們非常重視社會階層的流動,而西方是沒有科舉這種流動方式的。
前兩年我有一個訪談,標題被定為「海外中國學本質上是外國學」,這個說法有點聳動,引起了一些爭議。我的意思其實是說,海外中國學的問題意識、方法、興趣都來自西方背景。然而現在中國很多學者是跟著它們在走,西方中國學好像變成了指路明燈。
人物周刊:所以您試著從周邊、從近鄰來觀看中國?
葛兆光:中國的自我認識分幾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以「天下」中心自居,完全是自我想像;第二階段是以歐洲為代表的西方尺度來看中國,比如社會階段論、生產力-生產關係,現在流行的則是公共領域、市民社會等等;
那麼第三個階段是不是可以通過日本、朝鮮、越南、印度、蒙古的眼睛來打量中國是怎麼回事?這樣做的好處是,發掘了許多新史料,從多個角度認識中國:他們看到的中國和我們以前的自我想像不太一樣。
我總覺得,中國與西方的對比只能在大尺度上粗略地顯現我們的特徵,而與那些看似差異很小、曾經共享一個文化傳統的國度的比較,才能讓我們真正認識細部,確認什麼才是「中國的」文化。
人物周刊:您能舉例說說這些近鄰是怎樣看中國的嗎?
葛兆光:比方說,清朝很多特殊的文化現象,是我們沒感覺到而朝鮮人注意到的。
朝鮮人發現清朝男女之大防越來越接近崩潰——也許是因為滿族不像漢族那麼講究男女界限。朝鮮人在東北和北京還看到,清朝人舉行喪禮時吹吹打打還演戲,他們就覺得清朝破壞了朱熹定下的喪禮規則。
還有,他們看到清朝下到平民上到大學士都在做生意,商業很發達。這些情形,我們過去都沒注意到。所以在那個時代,捍衛傳統宋明理學的反而是朝鮮士大夫,他們看到了一個已經發生變動的中國,看到那一段歷史的變化和騷動。
同樣,透過日本人、越南人、蒙古人、印度人的眼睛,我們也可以得到很多新的看法,而且能夠知道,17世紀以後中國和周邊的朝貢關係雖然還在,但各國的文化、政治、歷史漸行漸遠,文化認同已經不在了。那時候早期全球化已經開始了,可中國始終有一種自我中心的大國心態,直到現在還有。
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敘述
人物周刊:那我們有沒有帶著中國的問題意識去觀察西方的學術研究?
葛兆光:中國研究美國史、歐洲史、日本史的學者並不少,現在大學歷史系裡教外國史的至少占三分之一。做外國研究,關鍵並不在於有沒有生活在那個世界,也不在於語言能力、文獻能力是否趕得上外國人,而在於你的立場、角度、問題意識是不是清晰而且獨到。
比如「蒙古襲來」這個事件。元朝曾經試圖征服日本,後來戰船被所謂「神風」吹翻,少量登陸軍隊被日本打敗。日本人研究這一段歷史,帶有非常強烈的民族自尊,他們的立場是:沒有外敵,國家是不能自覺的,國家的強大、自立與外敵有關。
中國人研究這段歷史是不是可以不用這個立場,而是放到當時整個世界幾乎都是蒙古人天下的背景中來討論呢?本來接受中國影響的日本,此時開始跟中國漸漸疏離乃至剝離,刺激了日本文化的獨立和自覺。這就與日本人的研究不同質了,而且大可用很多中國的資料來敘述。
所以,在中國研究外國,如果想融入國際學術界的主流語境,既要進入國際學界——這叫「預流」,又必須強調自己獨特的立場和問題意識。許多外國的中國研究很有自信是因為他自成一體。灰色的黃昏,灰色的樹林,一隻灰色的鳥飛進去,什麼也沒有,但如果是一隻紅色的鳥,那就有了。所以,進入國際學術界的前提,就是保持自己的分析立場、問題意識、獨特角度。
人物周刊:所以您特別推崇1920-1930年代的清華國學院和中央研究院史語所。
葛兆光:1920年代前後,中國出現了一批最好的學者,他們在學術上努力「預流」,恰好這時候又有所謂中國史料的「四大發現」:甲骨卜辭、敦煌文書、居延漢簡、大內檔案。
胡適去看敦煌文書研究禪宗,陳寅恪在外國就知道這些東西很重要,一回來就做敦煌、佛經、中外交通的研究等等。所有這些學者,陳垣、傅斯年、陳寅恪、胡適看起來很西化,骨子裡民族主義得厲害,想要把漢學中心從外國奪回來。
胡適好像主張「全盤西化」,但你去看他最典型的英文文章,都是講中國好,講中國的傳統多麼了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