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據法治週末報道,在李莊案重回公眾視野之際,針對李莊的一些話,曾經作為其辯護律師的高子程表示「有話要說」。李莊出獄後,高子程首次接受了媒體採訪。
2009年,重慶市黑社會性質團伙主要犯罪嫌疑人龔剛模被起訴,辯護律師為李莊。當地檢察院懷疑李莊唆使嫌疑人及證人偽造證據,令嫌疑人謊稱被警方刑訊逼供。
檢察院隨後以訴訟代理人毀滅證據、偽造證據、妨害作證等罪名對李莊提起公訴。2009年12月30日,重慶市江北區法院開庭審理此案。2010年年初,在重慶市一中院進行了二審,李莊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6個月。
2011年4月,江北區法院進行了李莊遺漏罪行的審理,但最後因證據存疑,檢方撤訴。李莊於同年6月11日刑滿出獄。
高子程,北京資深刑事辯護律師,曾為上海市原市委書記陳良宇辯護,在李莊案中擔任李莊兩審的辯護律師。
李莊出獄後,高子程首次接受了媒體採訪,向法治週末記者談起了李莊案的細節。
一審「無言審判」
記者:你什麼時間知道李莊出事了?
高子程:2009年12月13日的早晨,李莊的妻子李艷芳給我打電話,說今天早上接到龔剛模妻子的電話,昨天晚上李莊在龔剛模妻子的房間被重慶市公安局帶走了,希望我能盡快出面。李莊被帶走的消息當天晚上就在新聞聯播裡播出了。
記者:什麼時間確定你是李莊的辯護律師,你為此做了哪些準備?
高子程:李莊的妻子一定要我出面給他辯護。我們研究了一下,之後我去重慶會見了李莊。
去見過李莊回來以後就準備辯護方案、辯護思路,很顯然,李莊是無罪的。那個時候就知道儘管沒有犯罪證據也肯定會判他有罪,不論怎麼辯護,結果都是一樣的。
記者:既然你認為結果都一樣,那辯護思路和方案是怎麼確定的?
高子程:那怎麼辦?就希望起碼能讓公眾知道事實真相。於是很多人就跟我建議怎樣能夠讓公眾知道這個事實真相,因為我是不上網的,我也不擅長宣傳,於是就有人推薦了陳有西律師。
陳有西善於宣傳而且他還有自己的網站,我就請他做搭檔,然後通過他的網站把這個事實披露出去,讓公眾知道這個案情真相、案件事實,公眾可以作出評判。
記者:李莊和他的家人對這樣的安排認可嗎?
高子程:李莊認為如果被輿論拋棄就完了,所以他們都希望把這個事情說出去,需要找一個會宣傳的律師。開庭前3天我就給陳有西發了短信,他來北京後我安排李莊妻子給他辦了個授權。
之後我就展開下一步的工作,我提了很多要求,包括調查取證、鑒定、迴避等。當然,都被駁回了。
記者:最後的辯護方案是怎麼確定的?
高子程:前期還有一個過程是,2009年12月29日,也就是開庭前一天下午,我最後一次會見李莊。我對李莊說我的申請都被駁回了,他作為當事人,第二天開庭還有申請的權利,估計也是被駁回,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辦?
李莊說:「他們就想囫圇吞棗一樣地判了,怎麼辦?」我的建議是:既然沒有犯罪的證據也要判你,怎麼辯都要判你,不如我們就來一個無言的審判。
記者:無言的審判?具體怎麼做?
高子程:當時是這樣設想的,開庭的時候審判長問李莊,什麼都不回答,公訴人問什麼也都不回答,我們辯護人也一言不發,從頭到尾李莊都一言不發,從頭到尾我們辯護人也一言不發。我們就這樣,為日後平反昭雪可能還留下更多的懸念,因為事實的真相我們可以通過陳有西的網站披露出去,公眾可以評判,證據也可以分析。
記者:李莊覺得這個方案怎麼樣?
高子程:他覺得很好。當天晚上10點左右,審判長給我打電話說:「高律師,應你的強烈要求,我們對龔剛模的傷痕做了個鑒定,你可以來拿鑒定報告了。」
於是我連夜去拿鑒定報告。當時審判長對我說:「高律師,你是大家,我們都很敬重你,跟您請教一個問題。律師作為辯護人中途退庭實際上是擾亂法庭秩序,同時辯護人在開庭過程中如果一言不發也是擾亂法庭秩序。」
我一愣,當時就感覺到我下午對李莊說的話審判長都已經知道了。
記者:當時會見李莊的屋子是什麼樣的,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
高子程:我會見李莊的屋子是特定的一個小屋。每次會見,我們倆頭上都有一個大的探頭,我相信那個探頭既能夠錄音也能夠照相,而且李莊的身後還有兩個警察。那我就知道我們的談話,審判長一字不漏地知道了。
記者:那後來李莊是完全按照你們商定的方案執行的嗎?
高子程:開庭一開始李莊就提出了各種要求,包括要求公訴人迴避,審判長都駁回了。
實際上,公訴人的迴避只有檢察長才能決定,審判長是無權決定的。這些過程都是事先預料到的。
當李莊所有的申請都被駁回以後,審判長敲著錘子說:「開庭」。宣佈開庭,就問李莊叫什麼,李莊不回答;住哪裡,不回答;收沒收到起訴書,不回答。他就按照我的設計,好多問題不回答。公訴人開始發問也不回答,問辯護人有沒有發問的,我們也不回答。
因為事先我在看守所就跟李莊說了:「為了自保,在正式開庭前你要給我說一句話就是,沒有你李莊的許可,辯護人不得發言,否則取消辯護人身份。」這樣我就有理由不說話了。
李莊一言不發,我們也一言不發。公訴人開始質證,第一份證據是什麼,證明什麼。問李莊有什麼意見,不回答;問我們有什麼意見,不回答。第二份證據、第三份證據、第十份證據……我們都不回答,全場鴉雀無聲。
我相信旁聽的人也都很沉靜,搞不明白嘛,這個過程只有我和李莊知道,別人是不知道的。
記者:可是在庭審中李莊並沒有一直沉默啊?
高子程:後來到了十多分鐘以後,李莊突然說:「審判長,我要去衛生間。」審判長一敲法錘,休庭5分鐘。5分鐘以後回來,李莊坐在那裡說:「為了節省國家司法資源,我願意回答問題。」這就徹底地破壞了我的計劃。
記者:這不是你和李莊事先設計好的嗎?
高子程:不是,我的設計是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沒想到李莊撐不住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因為我們說好,證據、案件事實通過網站披露出去,讓陳有西出面就是借他的輿論作用來宣傳他。審判長一敲錘,從頭開始,姓什麼、叫什麼、住哪裡,重新又來了一遍。
這個細節是沒人知道的,大家都沒注意到,一看庭審錄像就知道了。
記者:為什麼他突然變了呢?你後來和他溝通過嗎?
高子程:沒有,就沒再聊過這個事情。我想可能是以李莊的性格來說,也許是他撐不住了。
記者:這把你之前討論的思路完全打翻了。
高子程:是的,在一審的時候改變了做法,二審的時候也改變了,都是出乎我意料的。
二審「詐降」
2010年2月2日,李莊案件二審開庭,庭審出現了出乎意料的重大變數:李莊當庭認罪,而律師則繼續為其做無罪辯護。最終,李莊二審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6個月。
記者:對於二審判決結果,1年6個月的實刑,是否出乎意料?
高子程:這是出乎李莊的意料的,李莊認為充其量判他緩刑,沒想到判了實刑1年6個月。上訴是一定的。
這個時候公眾已經知道事實的真相了,證據也都披露完了。李莊和他的家人決定再換一個學者跟我一起在二審時為李莊辯護。
記者:為什麼要換學者,都找了哪些人?
高子程:考慮到學者的觀點可信度似乎更高一些,當時找了若干學者,他們都認為李莊是無罪的,但不便出庭。包括中國人民大學的一位教授,簽了合同後來又變了。
按照李莊的要求我也找了張思之老先生,他也答應了,但後來因故未果。
後來李莊的妻子找了中國社科院的劉仁文教授,簽了合同付了費,李莊的妻子安排我和劉仁文見了面,我們就飛重慶去見李莊。我帶劉仁文見了幾次李莊,我們的手續也交給了法院。這是二審。
記者:二審開庭前,你知道李莊認罪了嗎?
高子程:二審開庭前一天的下午,我再次會見李莊,李莊突然告訴我說他認罪了,做了筆錄,錄了像,寫了悔罪書。
我很吃驚,問他:「你什麼時候認罪的?」他說:「十來天前就認罪了。」我說:「你怎麼不告訴我,幾天前我還見過你。」他說:「人家要求保密,他們給我緩刑。」我說:「你怎麼能夠保證他們能夠兌現這個緩刑?你現在是個名人了,輿論都是支持你的,都知道你是無罪的。你這一認罪,李莊這個詞就可能成為臭詞了。我還建議你兒子你妻子去註冊一個公司,李莊法律服務公司。你出來以後照樣可以做業務,不愁生計。」李莊說:「無所謂,認罪是假認罪。」他說他是假認罪,他的悔罪書是個藏頭露尾詩,悔罪書已經給了辦案機關,悔罪書他說也給我一份。
記者:這個「藏頭露尾詩」你事先知道嗎?
高子程:不知道,他跟我說假認罪,已經是開庭的前一天下午了,他說這些都是公開的,大家都知道這是有探頭的嘛,我們所說的話,所有的表述都是有監控的,人家都是知道的。
這個時候他還示意我去看看這個悔罪書的前6個字和後6個字。
因為作為辯護人,接受他的認罪意見是正常的,我的辯護詞也是可以給他的,其實二審的時候他已經有了我的辯護詞,因為我的辯護詞在二審開庭前就已經發佈了。李莊說檢察院來提審他、法院來提審他都拿著我的二審辯護詞來的。
記者:對李莊的假認罪,你一直都是不贊同的?
高子程:不贊同,我讓他要認真考慮認罪的風險,這一認罪老百姓就會認為沒抓錯李莊,因為老百姓不精通法律,這對李莊的傷害是很大的。
還有,李莊一認罪,他的律師資格執照就要被吊銷。他說:「我不認罪就要維持原判。維持原判,我的執業證也是要被吊銷的。我還不如假認罪,早點出去早點申訴。」
記者:當時怎麼表達你的意見的?
高子程:我刺激了他一下,因為是重慶市公安局副局長跟他談的,我說:「你要考慮到他們的誠信度。前兩天重慶公安局還給北京的一些人發傳真要追究你嫖娼罪,你覺得可信嗎?一邊跟你談著緩刑,一邊還要追究你的嫖娼罪,可信麼?」
李莊一聽一拍桌子:「我不認了。」我覺得還有回轉的希望,可是聊了一會兒,他覺得還是得假認罪,假認罪可以早點出去。
當庭認罪和無罪辯護
2010年2月9日,李莊案二審宣判。法院判決李莊偽造證據、妨害作證罪成立,判處有期徒刑1年6個月。
記者:陳瑞華說,李莊認罪和律師做無罪辯護,是一個向左一個向右,是事先商量好的嗎?
高子程:我這邊做無罪辯護不是和他商量的,我跟他沒法商量,他是認罪了十多天以後才告訴我的。
我跟他講:「你要認罪,我有兩個選擇,要麼退出你的案子,要麼繼續做無罪辯護,我只能做無罪辯護。」他說:「那你當然做無罪辯護啊,我是假認罪。」
這是開庭前一天的晚上,劉仁文一聽李莊認罪了,說他不能做無罪辯護,李莊的妻子很生氣,請你就是做無罪辯護的,怎麼不做無罪辯護呢?
有一個細節是,一審之後這段時間,陳有西一直希望能夠允許他繼續出庭當辯護人。當劉仁文已經決定不做無罪辯護的時候,李莊的妻子臨時決定讓陳有西參與,於是陳有西連夜飛到重慶。
記者:二審的情況怎麼樣?
高子程:開始證人出庭,這些證人出庭作證的時候腔調都是一樣的,無論是小學文化還是大學文化,都說五官記不清了類似的回答。我問證人「你們好像被統一培訓過」,審判長把我制止了,說「高律師你沒有證據,你不可以亂說」。
開完庭之後,重慶律師協會的會長走到我面前和我說:「高律師,他們就是培訓過。」那個會長還是很正直的。
記者:二審的時候你說要申請精神病鑒定,是嗎?
高子程:是的,我提出過這個問題,我覺得他有問題。一審的時候說好的,如果所有條件都被駁回那就一言不發,開庭十多分鐘以後他變了;二審的時候認罪了,我那麼提示,他還堅持。
記者:你在二審宣判前就已經預料到李莊的詐降是失敗的?
高子程:二審開完庭之後,李莊以為他能夠緩刑,我和他說我不抱任何希望,那個時候我就認為他的詐降是失敗的。
二審宣判之前我又去見他,他說:看守所所長對他講因為他詐降,因為他的悔罪書是個藏頭露尾詩,在網上已經被解讀了,所以專案組決定不給他緩刑了。
宣判那天,宣判完以後,李莊對著話筒就喊:「你們騙了我,我是假認罪。大革命時期有60多位老一輩革命家也認過罪,也寫過悔罪書,但是不影響他們是革命者。」法警把話筒搶走了。
記者:這之後,你就很少參與李莊的案子了。
高子程:二審宣判完之後,李莊從看守所裡給我寫出來兩次委託書,一次是委託我給他申訴,另一次是委託我幫他出席聽證會,因為司法局要取消他的律師執照。我給他寫了一個申訴書郵過去了,也給法院郵了一份。我給看守所所長打了個電話,說:「我要改行了,所以請你轉告李莊,我不能再給他申訴了。」
記者:為什麼不再參與了?
高子程:第一,司法環境;第二,參與他的案子也只是一個陪練;第三,我對他認罪有不同看法,我認為這是個敗筆。
我認為他如果不認罪,也許有可能引起一次大討論,也沒準重慶會向最高法院請示這類案件能不能判刑。我認為這是個敗筆,但是沒辦法,因為他是當事人,他做這樣的決定也有可以理解的地方。
推辭第二季
2010年3月31日,陳有西給高子程短信:「是否代理再說,出於道義我們應去見他一次。目前兄應給其妻指點幫助。當否?」高子程回絕了。
2011年4月19日,李莊遺漏罪案在重慶市江北區法院公開審理,李莊被起訴妨害作證罪。這也被稱為李莊案第二季。
記者:對第二季的結果同樣不抱希望?
高子程:是的,我那個時候的評判是,不管誰出庭給他辯護都會給他判有罪的。
重慶的執法環境沒有變,執法主體沒有變,執法目的沒有變,起訴他的目的沒有變,就是想多判他一段時間,所以開庭辯護也是一種陪練。
李莊的家屬給他委託了律師去會見過李莊,李莊讓會見他的律師轉告我希望我去會見他,他的目的自然就是希望我出庭為他辯護。
李莊的妻子和兒子把我約到香格里拉咖啡廳,我說我不便出庭,沒有意義。不過我建議由李莊的妻子和兒子同律師一起出庭,庭審過程一言不發,營造一個「沉默的法庭」。
這種情況下最好示弱,把事實、不構成犯罪的證據,通過陳有西的網站披露出去,讓公眾都知道就可以了。那時候我認為結果是不會變的。
記者:你那時候認為第二季和第一季不會有大的差別?
高子程:那時候我的評估是這樣的。因為我不上網沒有微博,我並不知道當時全國已經有了1200多萬微博用戶。
記者:第二季結局令人意外,公訴方撤回起訴,大家紛紛猜測是哪個原因起了主要作用。
高子程:我認為第二季撤回起訴是高層基於國家安全的考慮,基於社會穩定的角度考慮,責令撤訴。
因為那個時候很多人並不是同情李莊,很多人就是就著李莊的現象罵警察。特別是1200多萬微博用戶佔到多數,好像是這個傾向,因此我認為高層的決策是非常正確的,避免因為李莊這一個案子引起全社會的不穩定。所以,我認為李莊案第二季撤回起訴是微博救了李莊。
記者:但當時的輿論大多數認為是「公眾執法」。
高子程:中國政法大學的何兵教授在政法大學搞了一個「薊門問策」的論壇,那天的題目叫做《法治的春天》,意思是說李莊第二季撤回起訴是法治的春天。把我也找去,政法大學一個副校長參加了,一些學者也參加了,那天所有人的調子都認為這是法治的春天,只有我一個人唱了反調。
記者:你的觀點是什麼?
高子程:我認為李莊案第二季撤回起訴不是「公眾執法」的結果,不是刑事訴訟的正常功能發揮的結果,我認為是政治因素,是基於社會穩定責令撤回起訴。
所以如果說春天,我認為是微博的春天,而不是法治的春天。因為第二季撤回起訴的官方理由是證據存疑。如果證據存疑撤回起訴了,那第一季沒有證據,更應該撤回。只有當第一季也撤銷了,我認為法治的春天才來了。
記者:李莊出獄後,你和他怎麼聊這個案子?
高子程:李莊從看守所出來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了三句話:「子程我跟你說三句話,第一句話,感謝;第二句話,感謝;第三句話,下一步你還得出山。」他說,「下一步我還得申訴。」
記者:那你還出山嗎?
高子程:我不再參與李莊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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