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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政瞭望封面。 【文匯網訊】廉政瞭望報道,《重慶女警自述被「黑打」往事 看守所簡直是天堂》,以下為原文:
重慶有部分民眾是前市委領導的擁護者。他們被一些表面的東西,左右了。
我的事情,組織上已經為我平反,按理說,我沒必要再出來說什麼。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著這個城市,我總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事情。我決定實事求是的說一些我的經歷。對於那段時間遭遇的一些事,比如被刑訊、侮辱、恐嚇,我拿不出證據,但我願意和當事人對質,我相信時間和歷史。
現在,隨著蓋子的掀開,大家看到很多當年重慶的黑暗面。我看最近的新聞,很多人都把責任推給王立軍。這不客觀。那幾年,為了幾乎變態的名利,多少人做了幫兇?誰記得自己在執行領導意圖的時候,把槍口抬高一厘米?
這幾天,我看到媒體對重慶的過去,報道越來越多。作為親歷者,我覺得比較接近真實。以後,我希望媒體的報道多告訴讀者,重慶的過去為什麼會那樣?
「你不交代你們領導的問題,你自己就必須有問題」
90年代初,大學畢業後,我一直在(重慶)公安系統工作。2009年6月「打黑」風暴開始沒多久,我就隱隱覺得,這不正常。看到不少警員無故失蹤(後來才知道,他們被秘密帶往打黑基地),我的內心,有了恐懼。
當年8月,我的噩夢來了。2009年前,我哥的公司和重慶企業家A有一筆借款往來。打黑開始後, A因涉黑被抓。專案組找到我,詢問上述這筆借款和當時的情況,我如實回答了。
我沒想不到的是,專案組在知道我是警察後,很亢奮,態度立轉,要我承認是A的保護傘。我很憤怒,從警這麼多年,我一直很堅持自己處事原則,我一個小警察,怎麼可能成為保護傘?
8月中旬,下午下班後,天都黑了,領導叫我回單位,說有事找我。這樣的事,以前沒發生過。我預感,自己遭了。
那一刻,我有些害怕,但我覺得自己清白得很,大不了跟他們走一遭。就這樣,我被帶走,關押在武警某支隊。月底,轉押至石子山基地。每天,專案組民警輪流不間斷提訊我。
其間,專案組成員向我透露,領導的意思是,必須查出問題才能放我出去。如果我沒有問題,也必須檢舉出我領導的問題才能出去。
我不配合,他們就不讓我休息,不分晝夜訊問我,我哥是否向我的領導行賄,我的領導是否和A有來往。我均回答沒有。專案組很失望,一名民警曾說:「你不交代你們領導的問題,你自己就必須有問題,你這態度,想下山,沒門!」
接下來,專案組採用各種手段對我進行折磨。同一個問題他們反覆訊問,動不動就訓斥、辱罵,讓我神思恍惚、生不如死。再就是思想折磨,看守我的武警和民警都視我為敵人,眼裡充滿了鄙視,訊問之外,不會和我講半句話,更不許我看書寫信。
5個半月的隔離審查裡,經過檢察院幾次會議研究,均認為我的行為沒有違法。市局紀委解除了我「雙指」措施。
「檢察院不批捕你,我們可以勞教你」
我回到了原單位上了幾天班。
接下來,是更大的夢魘。很快,我被刑事拘留,羈押在大竹林打黑基地,漫長而殘酷的審訊又開始了。
這次訊問的重點放在了我是否給我的領導行賄,我的領導是否和A有聯繫。他們這樣威脅我——上次是「雙指」,這次是刑拘,你應知道為什麼升級,你不交代領導的事,你自己就必須坐牢。
我堅持自己是清白的,也不想陷害領導。
專案組不死心,繼續提訊。他們讓我坐老虎凳,把我的手腳固定住。我的那個房間是密封的,在裡面我沒有時間觀念,也分不清白天黑夜。老虎凳坐久了,我的腿腫得像水桶,他們還要我戴腳鐐。那時天冷,鞋穿不了只有打赤腳。手腫了,也要戴手銬,手銬勒進了我手腕。
直到有一天,我心臟突然出現問題,暈倒了。基地的武警醫生要求立即將我送往醫院,專案組才同意將我送到醫院檢查治療。2010年5月初,檢察院對我以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提起逮捕訊問。詢問結束後,檢察院認為證據不足,不予起訴。
當晚,專案組民警給我下最後通牒:「我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你必須檢舉揭發你們領導!否則,你自己在劫難逃,不管你有罪無罪,你也別想出去了,我們可以定你參加黑社會,檢察院不批捕你,我們可以勞教你」。
他這話沒說幾天,重慶市勞教委員會以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處以我勞教兩年。當天我被送往重慶市女子勞教所。
「領導要求這樣辦,只有辦錯案」
即使到了勞教所,我依然沒有換來安寧。
期間,專案組以詐騙罪等各種罪名又來提訊我,他們說是上級領導要這樣辦,必須從我這裡打開缺口,重點不是我,是我的領導,只要我說出給副處以上的領導送過5000元錢,他們就馬上放我回家,恢復公職,否則勞教後還要「雙開」。專案組還給我舉例,某某檢舉揭發了市局副局長彭長健,不僅沒被處理,還官升幾級。
在勞教所,專案組提訊我多少次,我記不清了。
記得最長一次從下午2:00到晚上11:00,中途到了勞教所吃晚飯時間,他們又故伎重演,說我不配合不許吃飯。勞教所民警堅持我是勞教所學員,我的安全責任全在他們身上,到時間必須吃飯,為此雙方還發生了爭執。
大概一個月後,專案組民警又來勞教所提訊我。他說:「今天我們最後一次來找你,你必須配合,盡快說出你向誰行賄,否則按領導的意思你就要政治歸零、經濟歸零、感情歸零。」
我問怎麼個歸零?
他說:「開除黨籍,開除公職,離婚。如果你不離婚,我們馬上去查你丈夫,不相信他經得起折騰。」
我說:「做人做事要講良心,就是一切歸零我也配合不了」。
一段時間後,我們單位監察室主任到勞教所宣佈了對我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的「雙開」決定。
這個事情給我打擊特別大。我決定不接受莫須有的罪名。我委託家人找到律師,決定向法院上訴,要求撤銷對我的勞教決定。法院接受了我的訴狀。案子很快在勞教所開庭。
法庭上,律師請專案組應訴民警舉證我哪些行為構成《勞動教養試行辦法》第十條第四款所指的「尋釁滋事、打架鬥毆等擾亂社會秩序」。因為我沒有尋釁滋事、打架鬥毆行為,專案組民警稱我的行為在「等」裡面。
專案組民警後來說,對我實施的勞教適用法律條款確實是錯的,這點他們早就知道,沒辦法,領導要求這樣辦,只有辦錯案。
到了2010年年底,法院認為對我處以勞教兩年不僅適用法律條款錯誤,而且參加黑社會證據明顯不足,應當予以糾正,並通知了專案組。
專案組民警很快到勞教所找我,要我撤訴。他說:「打黑除惡經得起陣痛,你不撤訴,對強大的重慶市公安局也沒什麼影響;你不撤訴,法院判你無罪,你贏了,你可以出去,但你要想想你的家人,強大的公安局就不能收拾他們?立軍局長會白白讓你掃他的面子?」
我堅決不同意撤訴。
第二天,專案組民警又來勞教所繼續威脅我——如果你不撤訴,我們要以同樣的手段處理你家人,你知道專案組可以先把你哥抓起來,慢慢審問,依舊可以勞教他,等他上訴成功時,他還不是坐了9個月的牢。還有,我們可以慢慢找你丈夫算賬,不相信你一家人經得起幾次折騰,另外就算法院宣判你無罪,離開勞教所,我們依舊會採取其他手段讓你失去自由,撤不撤訴,你自己要想清楚。
在憤怒、屈辱、無奈中,我撤訴了。同日,專案組為我辦理了所外執行,我離開了勞教所。
2012年7月,市局為我平反。
「和打黑基地比,看守所簡直是天堂」
我進勞教所沒幾天,我媽病危了。勞教所8名民警押著我去醫院,見我媽最後一面。
我媽說:「女兒啊,我相信你沒有犯罪,但你要堅持,勞教所辛苦,要忍耐,要相信黨和組織,中國總有講道理的地方。」
3天後,我在勞教所得到消息,我媽去世了。我媽去世沒多久,我就接到法院通知,我丈夫已向法院起訴,要和我離婚。
法院到勞教所詢問我的意見。我說:「我自己黑不黑,只有天知、地知和我知,現在丈夫要離婚,也許是不相信我,也許是迫於壓力。我絕不拖累任何人,離吧。」
我就這樣一無所有了:沒有了黨籍、沒有了工作、沒有了母親、沒有了丈夫。我被這個世界拋棄了,我開始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覺,想女兒。
從勞教所出來後,家人開始帶我到處散心。但石子山、大竹林、勞教所裡的情景,不斷的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開始大量服用控制精神方面的藥物。
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很理性的人,對打黑保持警惕。但真沒想到,自己會遭遇這一切。
現在回想起這些往事起來,我唯一欣慰的是,即使在惡劣的環境裡,我仍然堅持自己的原則。
大概2009年底,市局決定成立「警示教育報告團」,讓我們這些所謂的「失足」人員,到處巡講,從靈魂深處認識到違紀違法給自己、給家庭、給社會、給警隊帶來的危害。
被刑拘開始,市局紀委的工作人員就要求我去參加報告團。他們說,那邊比較缺口才好的,只要你哭得到位,認罪態度好,什麼事都有轉機。
我說我不去。一段時間後,他們又來說,「這個是政治任務。」我拒絕幾次後,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專案組的人批評我不識時務。
我反駁他們:「這很像搞文革。你們知道文革是什麼樣的嗎?」
這個問題把他們問住了。他們不曉得答案,我就給他們講文革對法治的踐踏。但聽完也就算了,他們會找的新的辦法折磨我——讓我每天寫5000字的認罪書。
不寫沒有辦法。我就開始回憶我的親情、愛情。沒有寫友情是不想連累朋友。看了我交上去的認罪書,他們又罵我。
有地獄就有天堂。
我在勞教所的時候,就感覺,和打黑基地相比,勞教所簡直就是天堂!為什麼?沒有人刑訊你、侮辱你、不讓你睡覺。除了專案組的人來騷擾我。
如今看來,這樣的想法是多麼的荒唐。
在勞教所,還有一件事是讓我覺得自己還存有一絲尊嚴:我可以收到家裡的訊息。
剛進勞教所,估摸著自己至少要被勞教兩年,我給女兒打電話,給她說,媽媽要去新疆出差了,一去要兩年多。
女兒很不情願。就說,媽媽,要記得給我買禮物。
這事被勞教所的民警知道了。有一次他們有人去新疆玩,就帶了不少新疆的禮物回來給我女兒。女兒高興慘了。
要離開勞教所前,我開始為自己的頭髮擔心。我想不出理由,告訴女兒自己的頭髮,為什麼會剪那麼短。
有些事情就那麼神奇。出來前,我接到女兒電話:「媽媽,我夢見你換髮型了,很短很短。」
我就問女兒,媽媽快要回來了,想不想看看媽媽的短髮是什麼樣子?
女兒回答,想。
那媽媽就為你剪個短髮哈。我說。
女兒說,好。
從看守所回到家後,女兒一見我,就不滿意——媽媽的短頭髮,真醜,還是長頭髮的媽媽漂亮。
那晚,我躲在自己的房間,想哭,哭不出來。我自由了。(應受訪者要求,張瑩瑩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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