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荊綻放之拉鋸
1984年,關於香港問題談判的中英雙方代表團團長同時換人,周南從幕後走上前台,接替姚廣出任中方代表團團長;英方由新任駐華大使伊文斯接替柯利達出任團長。而魯平仍然以西歐司顧問的公開身份參與談判。在隨後的談判中,英方不斷地在各種問題上挑戰中國主權。
周南:我接手以後,英國的談判方式、策略也有所調整,不再正面地攻擊我們的觀點、政策、方針,而是採取迂迴策略。比如說「十二條」,每次談一條,談兩天,上來他(伊文斯)拿出兩三張紙,說這條我不反對,但是我的理解、英國方面的理解是應該如何如何,還包括建議如何。我們一聽他的理解,有時候包括他的建議,完全是挑戰我們的主權。
在中方代表團的「十二條」基本方案中,有一條提出「凡是同中國建交的國家,都可以在香港設立領事館,或者總領事館」。英方卻對此提出了反對意見。
周南:他說英國跟香港的關係十分特殊,因此要求不設總領館,設立高級專員公署;外交代表不叫總領事,叫高級專員。我一聽馬上說不行,因為我在英國前殖民地也就是英聯邦成員國待過,這個情況我很清楚,英國只有派往英聯邦成員國的外交使節才不叫大使或公使,而叫高級專員,設立的機構不叫大使館而叫高級專員公署。我說:「你們提這個意見是什麼意思?第一,香港特別行政區不是個獨立國家,即使是英聯邦國家,也是在首都而不是其他城市設立高級專員;第二,只有英聯邦國家你們才設專員,你們是不是想把香港作為英聯邦成員國來對待?你能講得出你們英國在任何非英聯邦成員國的國家,設立高級專員公署這樣的外交機構嗎?」
他當時愣了一下,跟助手嘀咕了一陣說:「有啊,比如有些國家都派有商務專員。」我說:「你這就胡扯了,我們也清楚這個商務專員同文化專員一樣,都是大使館下屬的外交官,由商務部派的,有的叫商務參贊,有的叫商務專員,是一回事,跟你說的高級專員是兩碼事,你不能來糊弄我們。」這下他沒辦法了,最後放棄了(這個意見)。
隨著談判的深入,英方代表團在香港隸屬問題、高度自治問題等方面都製造了一些矛盾,使談判不能順利進行。直到在整個談判結束之後,周南邀請伊文斯吃飯時,伊文斯才一語道出當時英方步步刁難的用心所在。
周南:我請他吃涮羊肉,當時就半開玩笑地跟他說:「大使閣下,你應該很清楚,在主權問題上我們不會讓步,可你們在談判過程當中總是不斷地提出挑戰我們主權的意見。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說:「說句老實話,我們要是不提一下,怎麼就知道你們一定不會接受?」他是步步為營的,所以哪一個問題上你稍微鬆動了,他就往前進攻了;你給他封住了,他就沒辦法了。這也是我們的一條談判策略:我們的底牌不能馬上亮出來,而要爭取比底牌更高一點的成果,維護國家的權益。這是很重要的一條。
在接下來的談判中,英方雖然步步緊逼,但中方在香港回歸的原則問題上絲毫不讓。於是,英國人方向一轉,又提出了新的問題。
1984年4月,訪華的英國外交大臣傑弗裡·豪代表英國方面向鄧小平提出:香港人心脆弱,希望中國不要派解放軍駐守香港。鄧小平立刻反駁:香港回歸後國防外交必須由中央直接管轄、掌握,中央一定要在香港駐軍。雙方開始就「駐軍問題」進行談判。英方提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表示反對;而周南則牢記鄧小平的指示,在駐軍問題上寸步不讓。
周南:既然國防由我們來管,當然我們要有駐軍的權力,我們需要在香港駐軍。而且我們很大方,英國在香港駐軍,軍費是香港納稅人付的;我們不佔這個便宜,駐軍費用由中央直接撥付。
魯平:我們主要是負責國防,香港內部的治安事務我們一律不管,只管國防。但駐軍是主權的象徵,我們必須要堅持。我們人數不在多,但駐軍是一定要駐的,這是個原則問題。
周南:談到這個他就反對,反對的理由也莫名其妙、無理找理。我說我們必須駐軍,因為回歸了,這是我們主權的象徵。他說:「你們不需要駐軍。」我說:「為什麼?你們需要,我們就不需要?你們可以,我們就不可以?」他說:「我們不一樣,我們離香港十萬八千里,(從)海上、空中(走)都很遠,萬一發生什麼事需要採取軍事行動,我們不駐軍來不及;你們有廣州軍區,部隊離香港不遠,真正需要的時候可以過來一下子。但是過來也必須要有特首的邀請,還要立法會通過,而且任務執行完了以後就要離開,不能駐在這兒。」我說:「那不行,必須常駐。」
當時的香港民眾對於駐軍問題也高度敏感。有一次,周南在香港總商會發表演講,有人當場用英語發問:港人對「中國人民解放軍」這一稱謂有些牴觸,如果將來中國在港駐軍的話,部隊能否換個名字?
周南:我說不行,沒有必要,換個名字好像中國有兩支不同的國家軍隊似的,而且實質的問題不在於名字。當時我還引用了莎士比亞的兩句詩,《羅密歐與朱麗葉》裡的,大意就是「名字算什麼,一枝玫瑰換成另外一個名字,聞起來照樣香甜」。報上也登了,有的還說,既然莎翁也講名字不要緊,就不要糾纏這個問題了。
就在中英雙方在駐軍問題上僵持不下的時候,中國方面卻出了一個嚴重的紕漏:某位中國領導人對於當時的談判內容並不瞭解,卻在接受香港媒體採訪的時候,對於「是否要在香港駐軍」的問題回答得模稜兩可。第二天香港各大報刊頭版頭條都對此加以報道:中央某領導人認為香港不必駐軍。一時之間形成了「中國已經讓步」的輿論。
周南:小平聽到以後非常生氣。那天他正好接見一個香港代表團,按照慣例是代表團坐下來以後,在賓主寒暄之際拍兩張照片,然後請媒體退場,大家開始進行會談。那天記者們正在往外撤的時候,小平突然把他們叫住,說「先不要走,回來」。那些人都回來了,他說:「你們出去發條消息,說『香港不需要駐軍』這是胡說八道。為什麼香港不能駐軍?為什麼英國人可以駐軍,主權回歸以後反而不能駐軍?」
魯平:他當著香港記者的面就說,駐軍是不可動搖的,這是原則問題,我們一定要駐軍。駐軍是主權的象徵,我們必須要體現主權。
周南:這個事情發生的第二天,伊文斯匆匆忙忙打來電話說要緊急會見。他說:「聽說昨天在人民大會堂,鄧主任講了中國要在香港駐軍,引起了很大的恐慌和震動,倫敦方面十分關切,希望中國方面還要慎重考慮。」我說:「你不要再講了,這個問題已經談了很久,現在鄧小平已經發了脾氣,還講什麼?你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我們就是要駐軍,駐定了。」我把他打發走了,此後就不提了。
鄧小平的這次發火,被周南形容為「文王一怒而安天下」。從此英國不再堅持反對中國「九七」之後對香港行使駐軍權。但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另一個重要問題在此時浮出水面:如何保證「九七」前的平穩過渡。鄧小平提出要設立一個中英聯合機構常駐香港,來貫徹實施中英協議的有關條款,但這個想法卻遭到了英方的竭力反對。
周南:柯利達的回憶錄裡講,一看這個議程的內容他嚇了一跳,好像晴天霹靂一樣,沒想到中國人有這麼一手,然後就極力地抗拒、不贊成、反對,提出的理由各種各樣。
首先,英方認為在1997年辦理政權交接之前,沒有什麼「過渡時期」可言;其次,他們認為兩個國家都有大使館和外交部,可以通過彼此溝通解決可能出現的任何問題。英方甚至提出,聯合機構常駐香港可能會成為港督府之外的第二權力中心,影響英方對香港的日常管理工作。
談判一時陷入停滯。不得已,英國外交大臣傑弗裡·豪再次訪問中國,尋求問題的解決辦法。
周南:我們當然表示歡迎,同時也得考慮如何打破僵局。我就在我們團裡提了一下,說是不是可以在堅持原則性的同時,採取一些靈活的做法,比如名字不叫委員會,改叫小組,「中英聯合聯絡小組」,聽起來不那麼嚇人。
不僅更換了名稱,周南還提議聯絡機構進駐香港的時間也可以商量,在原則問題之外,中國願意做出讓步,以此顯示談判的誠意。在取得鄧小平的同意之後,周南邀請傑弗裡·豪和柯利達共進午餐。
周南:對這段經歷,這兩個人的回憶錄裡都有一段比較長的記載。柯利達說是本來剛下飛機不久,還在倒時差,一聽說要吃飯、喝茅台,當時興趣不大,但是一聽我講到這個提議,突然覺得猛醒。我說這是我們能夠做到的最大讓步,如果你們還不肯接受,那我們就撤回原案。他聽得進去了,所以很緊張,立刻就清醒過來,馬上吃飽飯跑到傑弗裡·豪的房間裡向他匯報。傑弗裡·豪的回憶錄裡說,他(柯利達)一張口,傑弗裡·豪就制止他,說這個賓館可能有竊聽器,咱們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當時是7月中旬,熱得很,釣魚台的院子裡也沒有多少高樹,他們找到一棵樹,站在底下悄悄地商談到底怎麼辦、如何應付。
據柯利達在回憶錄中記載,當時他們中的多數人認為這是中國的底線,傾向於接受,只有港督尤德一個人反對。他們決定立即發報給撒切爾夫人,請她做出指示。撒切爾夫人第二天在回電中說:「我們只好同意。」
周南立刻將這一消息告知鄧小平。
周南:小平同志連夜坐專列回到北京,找我去口頭匯報,說聽聽我們到底是怎麼談、怎麼解決的。我這麼一說,他老人家很高興,說這下好了,大問題都解決了,剩下都是小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