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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亭一曲路三千 ——追憶馮其庸先生

2017-01-25

【文匯網訊】世界屋脊帕米爾高原,是一方記錄著中華民族文化先驅足跡和生命光輝的淨土。20世紀90年代,一位老人在這裡翻開塵封的歷史遺跡,把前賢們創造的求索境界延續到今天。

(一)

1995年8月,一位追尋玄奘法師回歸古道的71歲老人,在海拔4300米的別迭裡山口告別邊防官兵後,又登上海拔4900米的紅旗拉甫山口。在史稱蔥嶺的帕米爾之巔,陪同上山的醫生、護士和邊防官兵,攙扶著呼吸急促的老人,眺望跨越時空的絲綢之路,環視冰封雪裹的嵯峨雲峰,期待老人夢寐以求的願望早日在腳下實現。

1998年8月,老人第二次登上帕米爾高原,終於在4700米的明鐵蓋山口,找到了玄奘法師取經東歸入境的古道。應明鐵蓋哨卡官兵的要求,激動難遏的老人,忍受著氧氣稀薄的煎熬,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在哨卡營房內牆壁上,吃力地刻寫了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發現和時間。

2005年8月15日,老人以81歲高齡,在邊防官兵的幫助下,再次登上明鐵蓋山口,與中央電視台、喀什市政府勒石立碑,鐫記玄奘法師歸國入境之古道。

這一重要發現,使絲綢之路上的又一個千古之迷得到破解,為癡心西域歷史文化縱深研究的人們,找到了一把開啟學術視野的新鑰匙,引起海內外學界的普遍關注。令人由衷起敬的是,為了找到玄奘法師歸國入境地點的確切答案,這位老人竟然歷盡千辛萬苦,在20年內十進新疆,三上高原,在西域研究史的漫長道路上留下了永遠消失不掉的足跡。

這位華發皤然的老人,就是當代鴻儒—國學大家、紅學名宿馮其庸先生。

(二)

受唐人邊塞詩詞意境的影響與玄奘法師西天取經事跡的震撼,馮先生對西域壯偉雄渾的風光和玄奘法師追求佛典精義的勇氣,自幼心慕,未有窮已。玄奘法師「乘危遠邁,杖策孤征」的膽識,百折不撓、萬死不辭的精神,讓馮先生百端感慨:「為學若能終身如此,則去道不遠矣!為人若能終身如此,則去仁不遠矣!」然而時不遂人,直到年愈花甲,馮先生才有機會走進新疆,觸摸天山,登臨崑崙,放眼草原,在四顧無涯的浩渺瀚海中,感受西域地貌的神奇變幻與絲綢之路的歷史滄桑。

馮先生是在追求真理的精神支撐下登上帕米爾高原的。高原的奇特風光讓馮先生流連忘返,哨卡的艱苦生活讓馮先生深為感動。官兵們視馮先生為罕見的貴賓,給了最大努力的接待。曾經陪同馮先生登上哨卡的塔什庫爾干駐軍政委張勝權告訴人們,馮先生一路上講的最多的話,是「我們的戰士真了不起,他們的犧牲奉獻是金錢無法計算的。」看到哨卡上懸危峰、下臨深谷、據險而守,馮先生讚歎不已。高揚的國旗,莊嚴的國門,矗立的哨樓,威武的哨兵,堅毅的目光,發紫的嘴唇,……都使馮先生充滿深深的敬意,手中的照相機常常久舉不落。邊防官兵的熾熱情懷,讓馮先生忘記了高寒缺氧的不適,他一邊詢問戰士們的戍邊情況,一邊和大家合影留念。現在,這些蘊含著文化信息的照片,已經成為高原哨卡軍史室裡永遠珍藏的歷史瞬間。

「明鐵蓋」一詞來源於柯爾克孜語,意思為「一千頭公山羊」。當年波斯商賈的千隻羊群和駝隊就是在這裡被凍死的。明鐵蓋山口在民國時期就已建卡設防。我軍接防60年來,官兵用青春和生命戍守防地,用赤膽忠心譜寫壯歌。在與駐地牧民長年交往中,他們從中聽到許多關於絲綢之路的傳奇,像唐僧取經翻越明鐵蓋冰達阪的故事,就是一位有著8年軍齡的川籍老兵從牧民那裡聽到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正是捕捉到這個被湮沒於「生命禁區」的沉默信息,終於讓馮先生實現了尋找玄奘法師取經回歸入境地點的願望。二十年的滄桑經歷,馮先生終生難以忘懷,更讓他感動的,是軍隊對文化建設的重視,是軍人對民族歷史的崇敬,是邊防將士無私奉獻的可敬可愛。當天中午,這位川籍戰士用哨卡儲備的罐頭和從山下運上去的白菜、土豆,為馮先生一行做了一頓川味十足的午飯。儘管沒有山珍海味,但這頓午飯讓馮先生至今回味無窮。

2002年,馮先生在瑰集他的西部攝影作品《瀚海劫塵》大型圖集中深情地寫到:「我們的部隊首長和戰士們對文化和藝術工作這樣的熱情,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一種精神,自當書之竹帛,以垂永久!」

(三)

1993年9月下旬,我在南疆軍區任政委期間,經吐魯番軍分區邢學坤政委介紹,有幸與這位古道熱腸的文化老人相結識。雖然這是馮先生第四次到新疆考察,卻是第一次造訪南疆軍區機關駐地疏勒縣。疏勒曾是西域的文明古國,以往常有學者到此考證,但像馮先生這樣德隆望高的大學者還未見到。得知馮先生要來南疆軍區小住並就近考察,我特別叮嚀機關的同志要精心安排,務必保證年屆古稀的馮先生疏勒之行安全順遂。當時,南疆軍區剛從撤銷中恢復建制,工作頭緒多,接待條件差,我很擔心照顧不好馮先生。但經過幾天的接觸,我發現馮先生確實是一位癡心工作、淡泊生活的老人,住房不擇鋪,吃飯不挑食,坐車不怕顛,言談舉止平易隨和,很容易和大家相處。有時我就《紅樓夢》中一些弄不清楚的情節和詩詞向馮先生請教,每次都能得到深入淺出的解答。

疏勒的秋夜,繁星綴天,月光瀉地,偶爾傳來一兩聲遠處的犬吠,才使人意識到身處塵世。我連續幾天陪馮先生月下漫步。馮先生的人格魅力、豐富閱歷和淵博知識,常常讓我忘記老人已過古稀之年。有一次談到考察工作的進展情況時,老人動情地說:「我對軍隊有一種割捨不斷的感情,我到新疆考察,解放軍是我的依靠,每次都得到軍隊同志的幫助。軍隊有編寫兵要地誌的好傳統,有些歷史遺跡、歷史事件,地方志寫的不清楚,也很少有人知道。但部隊的兵要地誌有記載,這對我的實地考察幫助很大。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再過幾年就跑不動了,現在總想抓緊時間多做幾件事啊!」他懇切地希望軍隊的同志能繼續幫助他實現宿願。聽著馮先生的肺腑之言,我暗中為之動容。我告訴馮先生,請他老人家放心,一千多年前的麴文泰能幫助玄奘法師到西天取經,我們一定會比這位高昌國的國王做得更好。當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聯繫這位學界巨擘的晚年追求和治學精神,我更加相信,雖然歲月的車輪壓碎了絲綢之路上的片片綠色,滾滾的黃沙掩埋了往昔的聲聲駝鈴,但祖國西域的歷史文明絕不會是過眼煙雲,在中華民族復興的大道上,一定能綻放出新的光彩。

庫車是古龜茲國的故地,庫車駐軍是我曾經工作過的老部隊。我曾在一首詩中寫到:「龜茲老城舊戍樓,古道飛塵草木秋。將軍策馬登高處,英姿不讓定遠侯。」當馮先生瞭解到我的這段經歷後,曾幾次同我談到他在庫車的感受。馮先生告訴我,龜茲是玄奘法師為之傾倒的佛教勝地,當斯坦因及其以後的西方文化強盜掠奪龜茲文化瑰寶時,晚清政府沒能保護,民國政府沒能保護,只有解放軍進駐庫車後,這些文化遺跡才沒有遭到更大的破壞。庫車駐軍某部師長房峰輝對歷史文化的熱愛,給馮先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房師長的精心安排下,幾名瞭解龜茲歷史和駐地文化遺跡的幹部,自始至終陪同考察。馮先生早出晚歸,在昭怙厘寺殘留的文化符號中,捕捉鐘磬長鳴的天竺餘音;在克孜爾千佛洞的千年塵埃中,尋覓玄奘法師消失的足跡,常常為中華民族的古老文明感動得不能自已。考察期間,庫車地區千姿百態的奇峰異嶺,也給馮先生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曾在一首詩中寫到:「看盡龜茲十萬峰,始知五嶽也平庸。他年欲作徐霞客,走遍天西再向東。」後來我才知道,就是這個當年西域政治文化中心的龜茲故地,竟使馮先生不辭辛勞地去過六次。

按照行程安排,馮先生的下一個考察地點是和田地區。考慮到兩千里路的長途勞頓,出發前的頭天晚上,我安排馮先生早點休息。但馮先生卻提出,想給我們留幾幅字畫,說完讓助手到他房間去拿,我陪同馮先生到書房小坐。不一會助手抱來了上十幅書畫作品,幾位同志迫不及待地展卷欣賞,但見每幅作品都是整張宣紙,內容多為唐朝李頎、高適、岑參等邊塞詩詞大家的名言佳句。我雖知道馮先生的書畫早已蜚聲學界,但目睹馮先生的墨寶真跡尚屬首次。

馮先生不但擅書畫,而且工詩詞。看看馮先生尚無倦意,我便把自己幾首學步之吟捧上,冒昧請馮先生賜教。馮先生看了幾遍之後,立即表示要將其中的《阿拉山口邊防站夜詠》一首寫成書法作品,這使我大喜過望。我的這首詩寫到:「大風蔽日卷寒雲,石走砂揚暮色昏。龍城飛將今又是,熊羆豈敢窺國門。」我知道這首詩不合平仄,乏善可陳,但馮先生卻勖勉有加。說完展開宣紙,飽醮濃墨,懸肘沉力,一幅六尺大張的書法作品一氣呵成。這一刻,我對「力透紙背」、「入木三分」的古論,有了不曾有過的理解。令人遺憾的是,這幅墨寶連同馮先生饋贈的水墨葡萄,在我調往北京的途中,不知被哪位未曾露面的收藏家竊為已有了。

(四)

新疆師範大學西域文史研究中心主任朱玉麒教授,曾多次陪同馮先生考察,最近又給我寄來了相關資料,讓我進一步瞭解到馮先生當年對于闐古國、尼雅遺址的關注與嚮往。其實,馮先生在同我幾次聊天中,已經透露過他的心願,因此,我提前給和田軍分區雒勝政委打了招呼。

九月的和田,天高雲淡,風清月白。1993年9月27日,雒勝同志親自陪同馮先生一行,到墨玉縣參觀800多歲的梧桐樹、500多歲的核桃樹和300多歲的無花果樹。看到被譽為「樹王」的高壽大樹和滿架倒掛、體碩若斗的葫蘆,馮先生足足照了一個膠卷。晚飯後馮先生伏案作畫,一連畫了七、八張水墨葫蘆。在洛浦參觀于闐古國遺址那天,正值農曆八月十五,馮先生即興為洛浦縣人武部政委來光禮贈詩一首:「萬里相逢沙海頭,一輪明月正中秋。慇勤最是主人意,使我欲行還想留。」離別和田時,馮先生又依依不捨地給雒勝政委贈詩一首:「與君相見崑崙前,白玉如脂酒似泉。莫負明年沙海約,駝鈴聲到古城邊。」從此,馮先生與雒勝同志成了超乎尋常的忘年之交。

1995年2月,我由南疆軍區政委調任總政治部宣傳部部長,原來約定陪同馮先生到帕米爾考察的願望無緣實現,但馮先生卻沒有負約。是年8月,在南疆軍區李新光參謀長的精細安排下,馮先生終於踏上了帕米爾高原的崇山峻嶺。從帕米爾考察歸來,馮先生直奔和田,打算沿著塔克拉瑪干沙漠南沿向東考察,弄清樓蘭古城遺址和瓦石峽古城遺址的確切位置。

剛剛從高寒缺氧環境中走出來的馮先生,見到分別兩年多的雒勝同志,高原反應留下的後遺症頓時消失。晚飯還未吃完,馮先生便想寫詩表達兩人重逢的心懷。服務員一時找不到宣紙,雒勝同志便讓妻子取下脖子上的白絲圍巾,請馮先生賜墨。馮先生乃性情中人,看到雒勝夫婦十分誠懇,未加推讓便提筆寫到:「三年離別意如何,重到崑崙白髮多。痛飲狂歡趁今日,明朝萬里又征駝。」雒勝收起這幅名副其實的「帛書」,與馮先生緊緊相抱,激動得熱淚不止。十天之後,在雒勝同志的親自護送下,馮先生完成了兩處遺址的考察任務,在且末縣與雒勝惜別。分別時馮先生拿著旅館一張便箋對雒勝說:「我每到一地,都受到軍隊同志的照顧。這次雒政委又長途顛簸,千里送我,我實在過意不去。昨天晚上睡不著,很想給你留幾句話。找來找去找不到筆墨,就把詩寫在這張小紙上,給你留個紀念。」詩中寫到:「相送樓蘭古國前,長亭一曲路三千。多情最是胡楊樹,淚眼婆娑在路邊。」雒勝捧著飽含深情的詩稿,望著揚塵遠去的汽車,再一次被馮先生的軍旅情懷所感動。

(五)

白雲蒼狗,歲月如流。當我再次拜訪移居北京通州芳草園的馮先生時,我已奉調到成都軍區工作。看到闊別十三年的馮先生依然精神矍鑠,身板硬朗,我的擔心煙消雲散。我詳細詢問了馮先生在明鐵蓋山口立碑的情況,對先生的貢獻表示由衷的祝賀。看到門外停滿汽車,還有七、八位客人排隊要見馮先生,我沒有久坐。告辭時我把解放軍出版社剛剛為我編成的兩本詩集初稿留下,請馮先生撥冗指教,並寫一小序。大約半個月後,馮先生讓助手任曉輝轉告我,序已寫好,很快寄出。馮先生的序以《鐵馬金戈入夢來》為題,對我的學步之吟給予充分肯定,贊其為新邊塞詩。在序文中,馮先生視我為「下筆千言,放懷長吟而且動人心魄的詩人」,並在序尾題詩兩首。其中一首寫到:「崑崙一別十三年,又到詩城拜杜仙。怪道詩思清似水,原來心底有靈泉。」這使我至今心虛神驚,愧不敢當。尤其令我感動的是,馮先生還特意讓助手任曉輝買了一本《詩韻合璧》,親筆題籤贈我,希望我在把握平仄韻腳上更進一步。在馮先生的抬愛與指教下,我的《關山遠行集》、《關河遠望集》、《關塞遠思集》雖然已經出版發行,但馮先生為之付出的心血和智慧,將永遠激勵我繼續向前邁步。

近幾年,因為組織編撰《漢藏交融—金銅佛像集萃》一書,我同馮先生的來往更為頻繁。在深入接觸中我才知道,原來馮先生的軍旅情結由來已久。馮先生告訴我,1949年4月22日,解放軍突破國民黨軍隊的江陰防線,傍晚已經兵臨無錫。當時馮先生明裡是中學語文教員,暗裡卻是黨的地下工作者。無錫解放的第二天,馮先生便滿懷激情,攜筆從戎。部隊領導同志瞭解他做過地下工作,又是中學教員,便把他分配到蘇南行署,協助地方黨組織建立政權,組織集會,書寫標語,宣傳群眾。年輕的馮其庸先生一身戎裝,英姿勃發,雖然每天忙得顧不上按時吃飯,但卻興奮不已,夙夜在公。可過了不長時間,部隊領導卻通知他和另外幾名入伍前當過教員的戰士,分別到幾所中學工作,任命馮先生為教導處副主任,兼授語文,同時繼續協助政府做好群眾的政治思想工作。

壯懷激烈的馮先生穿著解放軍軍裝在中學裡踏踏實實地工作了兩年多,但最終還是沒能實現隨軍南下、馳騁疆場的志向。在當地政府和所在學校的強烈要求和再三挽留下,部隊領導只好讓他就地轉業。1954年8月,馮先生被調入北京中國人民大學任教,從此長留北京。

時光悠悠,滄海桑田。五十多年來,三尺講台成為馮其庸先生畢生奮鬥的崗位,軍旅情結凝聚著馮其庸先生難以釋懷的眷戀。

1月22日,馮其庸先生仙逝。我當日口占一首七律表示哀痛,今錄於後,作為對先生的永久懷念。

痛悼馮其庸先生

籐繞寬堂老樹前, 耄耋泰斗志彌堅。

魂牽玄奘回歸路, 心繫崑崙解疑難。

七秩揮毫吟瀚海, 華顛跋涉過樓蘭。

重登蔥嶺垂青史, 斷夢紅學有真傳。

(作者: 屈全繩)

責任編輯:黛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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