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專訊】他原本有個普通而溫暖的家庭。但突如其來的意外不僅奪走了妻子的生命,還使他欠下醫院53萬元的巨額債務。醫院曾與他商議,讓捐獻其妻的屍體用做醫學實驗,從而免去其全部債務。但他猶豫再三,不忍心妻子再受打擾,決定「欠債還錢」。對一個進城打工的農民工來說,53萬元債務,不亞於一座大山。而他許下愚公的決心,決心挖山不止。他與醫院簽下協議,分106年償還這筆債。他算過,到自己孫子這一輩,就能還完--
1月31日下午3時,郭玉良最後瞥了一眼自己在北京安身的小屋,黯然踏上了歸途。
在這之前,儘管行程非常匆忙,門外,老鄉的白色兩廂轎車早已等候在那裡。可他依然細心地一遍遍收拾著衣物。這包括兩雙舊鞋,幾件舊衣服,以及一張四方尼龍紙。當然,最重要的是妻子張桂芳的骨灰盒。
所有在醫院見過郭玉良的人眾口一辭:他是個特別疼愛妻子的丈夫。妻子的屍體在冰冷的太平間裡躺了6個月後,這天上午終於穿上他特意買的新衣服,火化成一捧灰。火葬場出具的收據上寫著花費:護靈花20元,骨灰袋5元。
這是他為那個「愛撒嬌」的伴侶花掉的最後一筆錢。以前,他頂多只給她買些小零食,或者一把梳子。就在妻子去世前不久,他算計了兩個月,終於花140元買回一件黑色羽絨服。這是妻子生前穿過的最貴的一件衣服。
在北京市清河馬營村這間租來的8平方米的小屋裡,郭玉良和妻子靜候著第二個孩子出生。出工回來,看著大腹便便的妻子轉身不方便,他總是親自做好飯,端到她跟前。閒下來,兩個人算計著,再打幾年工,就回到小村,「踏踏實實過日子」。
如今,這一切都成了泡影。2006年7月27日,因為剖腹產手術後大出血引發的持續高燒、腹腔血腫、胃潰瘍、脾梗塞等症狀,經過47天搶救後,結實的妻子死在手術台上。
此刻,面容憔悴的丈夫即將帶著妻子的骨灰,搭乘老鄉的汽車,匯進返家過年的人流中。結婚7年來,他們倆人一直互相扶持。如今,一個人生走到了終點。她的歸處,是村頭一片凍土上的小小墳包。因為孩子尚未成人,不能為她舉行葬禮。
另一個人的黑暗則剛開始。郭玉良的口袋裡,揣著一份106年的還款協議。協議另一方是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由郭家人起草的協議白紙黑字,雙方用黑色墨水簽下字據,約定:郭玉良每年償還北三醫院5000元,所有欠款,分106年,由子孫三代還清。
妻子給郭玉良留下兩個孩子,5歲的女兒,和一個剛生下來的健康男嬰。同時,還留下了53萬元手術費欠款。不過,這筆巨款沒有換回妻子的性命。
噩耗傳出時,一直等在外面的郭玉良,「一下子洩了氣」。
以前,再拮据的生活也沒把這個28歲的外地農村青年壓垮。自2001年,郭玉良離開老家河南正陽縣張灣村,來到北京後,一直在同一家公司打工。他的工作,是為這座躁動的城市裡的居民安裝空調。
而結婚剛半年的妻子,則須回到廣東打工,以償還結婚欠下的錢。從此,小兩口聚少離多,郭玉良輕易就能算出他們在一起的日子。2002年,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兩人在一起呆了半年,又分頭離開家,仍然是一個在北,一個在南,每年春節的十幾天,可以聚在一起。
最後一次離家時,郭玉良向妻子許諾,再過幾年,賺些錢,就把她送回家,只用看孩子。這個農村青年對生活充滿期待。「雖然日子過得很一般,」他說,「但是我們很知足。」
過了不久,妻子從廣州來北京探望他。兩人決定,再要一個孩子。那是2006年的夏天。妻子很快懷孕了,在每月210元錢換來的愛巢裡,兩人安心等候孩子出生。每天,郭玉良出外工作,妻子則在家休息。附近住的全是老鄉,她喜歡到別人屋子裡串門。
鄰居記憶中這個面色紅潤的年輕女人,穿著普通,從不化妝,唯一的護手霜是丈夫姐姐送的。她有一頭黑髮紮成的長辮子,常用笑話逗得人們放聲大笑。而他的丈夫在她面前,總是很慇勤。
接生的醫院早就看好了。上地醫院在這片打工者聚居區名聲很大,從電視裡反覆播放的廣告來看,它是專為低收入的外來務工人員量身定做的好去處:便宜,利民。以前周圍有人生孩子,都去那裡。
於是,2007年6月9日,郭玉良帶著4000元錢,把妻子送到上地醫院。他毫不擔心,之前的兩次B超顯示,胎兒很正常。他心裡琢磨著,最好這次是個男娃。
凌晨5時43分,妻子剖腹產成功生下一個男孩。郭玉良片刻不離地守護著妻子。不過,手術似乎並不順利,因為產後出血,把身下的棉墊子都濡濕了。輸血之後,郭玉良還看著妻子吃下一塊西瓜。
誰知,情況急轉直下。一份診斷書記錄了當時妻子的情況:「產後出血、妊娠期急性脂肪肝、DIC(瀰散性血管內凝血)」,必須轉院。
6月10日凌晨,上地醫院的救護車將張桂梅送至北醫三院。從這一刻起的47天裡,北醫三院急診室外走廊裡的椅子,成了郭玉良的棲身之地。除了偶爾到附近的小飯館裡,花3元錢吃碗刀削面,他很少離開這裡。
而關於妻子的消息,時好時壞,不斷傳入他的耳朵。
家裡湊了4萬元打到他的銀行卡上,這些錢在4天以後便花光。「只要能保住妻子,花多少錢也願意。」他說。
醫院沒有停止搶救,不過欠款的數字迅速增加。當這個數字是9萬元的時候,他一咬牙想,只要妻子健康,兩個人還年輕,總能還得上。
很快,這個數字變成了20萬。這對郭玉良是一筆算不過來的數目。此前,他最大一筆開銷,是花了近3萬元,把自己的茅草屋翻成了兩層小樓。天方夜譚般的數字讓他有些崩潰,而妻子的病危通知書,則一次次交給他。
「要不咱放棄治療吧。」他跟同樣哭個不停的家人商量。畢竟,他還有倆孩子要養活。這個意見遭到醫生的反對。他們認為,搶救她的生命很有希望,希望他們不要放棄。
郭玉良把所有可能算計了一遍。等妻子康復了,他回家,找親戚們湊一湊,再想辦法到銀行貸點錢,能還多少,全都給醫院。
不過,他也知道這肯定不夠,乾脆,把自己賣給醫院得了。「只要醫院不嫌棄,我給他們打工還錢。」這時候,他已經有幾十天沒睡一個囫圇覺了,衣服皺巴巴,頭髮亂糟糟,滿眼紅血絲。
其間,妻子病情一度好轉。一見到丈夫,她號啕大哭,擔心自己的孩子出了問題。為了讓她安心,郭玉良借來一台數碼相機,拍了幾張兒子的照片給她看。模模糊糊的照片,讓這個女人,獲得了離世前最後一次開心。但她最終沒有見到自己的孩子。
7月27日這天,郭玉良見了妻子最後一面。與死訊同時來的,還有欠款的最新數目:53萬元。醫院打印出的醫藥費清單上,清楚記錄著47天搶救過程中的每一筆花銷。
因為沒交錢,妻子被安置在醫院的太平間裡。後來,這家醫院裝修,她又被轉移到另一家醫院的太平間存放。她的丈夫,則被53萬元巨額債務絆住,連看她一眼,都開不出證明。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安葬完妻子的郭玉良,已經能平靜地解釋自己的動機。他覺得北醫三院已經「幫了大忙」,畢竟他們在沒有交錢的情況下,搶救過自己的妻子。「咱憑良心說,不能因為人沒救活,就不承認這個。」
可是,這個連合同都沒簽的打工仔,想不出自己有任何辦法,可以找到這筆錢還賬。他曾托家人到最初出事的上地醫院「討個說法」,但對方態度冷淡,愛理不理。
要打官司,找來律師兜頭一句話是:不管輸贏,先拿兩萬元。「農村戶口,賠不了幾個錢,算了。」有人勸他。
絕望之時,媒體介入了。而此時,北醫三院也提出兩個方案,供郭玉良選擇:一是將妻子的遺體捐獻出來,做醫學實驗,便可以抵消欠款,一是分期還款。
農村人郭玉良想都沒想,就放棄了第一個選擇。他無法忍受活生生的妻子,死後還得不到安息,躺在別人的刀下。
可是,分期還款每年要還多少呢?最開始,這個數字協商的是1萬元,他算了一下,自己還不起這麼多。
「你總不能說每年還100吧?」說話的人有些著急,郭玉良心裡也很忐忑,怕醫院不接受。最後,他在協議書上,為自己算了筆賬。
空調安裝工人在5~7月份是最好時段,每個月可以賺「2000元左右」,這個數字隨著月份推移逐漸變成「1000來塊錢」,然後是「600到900」。最少的時候,他每月甚至只能拿到「300到400」。
這些錢被如此分配:生病的父親,每年1500元生活費。女兒上學每月花掉300元,而兒子的奶粉錢則被精確地計算為每月624元。這樣算下來,郭玉良寫道:每年最多還5000元。
「還一輩子。」他接著寫,然後又把這句話劃去,改成「子孫三代還完」。
「其實,這對我來說真是太多了。」郭玉良事後有些擔憂。他說了句「不好聽的話」,萬一自己突然死掉,或者沒了工作,「能不能還上這筆錢真不好說」。
他情緒很不穩定,聲音一會兒變高,一會兒低沉。但是,欠債還錢4個字,總是反覆在他嘴裡出現。除了醫院的錢,他還欠親戚的8萬元錢要還。而自己所在公司的大老闆,在關鍵時刻借了他1萬元,他也銘記在心。
「你的事可別牽扯到公司。」對方叮囑。郭玉良一口答應。在他看來,人家能幫自己,就是一份莫大的恩情。這錢雖然現在沒有,但將來,一定要還。
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老闆看他可憐,將一間閒置的房子給他住,他心裡愧疚,主動把打掃這片院子的活兒也包攬下來。
而他的妻子,終於也在一名「外地老闆」的資助下,繳納了停放費用,得以火化。
幾個月不見,以前面色紅潤的妻子,如今裝在一個發黃的停屍袋裡,臉已經變成紫色,眼睛深凹著,「十分嚇人」。可是他反覆摸著妻子的臉,情緒一下失控。
「他太重感情了。」姐姐略帶著埋怨和心疼,評價自己的弟弟。妻子的所有東西,衣服、鞋子,除了有幾件送給親戚外,其餘的,他疊得整整齊齊,裝到一個箱子裡。
一件都不落,甚至連妻子懷孕時吃的奶粉,如今只剩下個盒子,他也仔細收好。他認為,「這些可以留下來,當個紀念」。
那間掉漆的鐵房門剛關上,郭玉良又推開進去,翻了半天,找出厚厚一疊報紙。這些報紙上報道了他的故事。他決定,「如果留得住,等孩子長大了,給他們看」。
這些孩子在還沒懂事的時候,就背負了一筆巨債。代他們做出決定的父親,如今已經逐漸找回了勇氣。
在一團糟的生活裡,他逐漸找到方向。妻子已經下葬,春節結束後,他安頓好孩子,還得來到北京這座城市,希望靠自己的手藝賺錢。而下一回再回到北京的「家」裡,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到時候,這座現代化都市的忙碌人群中,人們也許還能看到郭玉良的身影。他邁著略有些外八字的大步,背著一生都還不完的巨額債務,慢慢地苦熬。(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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