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我們從最苦最底層,一直在朝上坡走。忽然一夜之間,一個SARS,幾天之內,家破人亡。我們不是自己得了什麼病,而是看病的時候被傳染了。這太讓人難以接受了。———方渤
據南都報道,SARS疫情過後十年,方渤等全國數百名當年的患者仍然沉浸在身體的痛苦中。以方渤領頭的152名SARS後遺症患者前幾日在微博聯名求助,希望成立SARS後遺症患者救助基金,方便救治。
2003年,為了搶救生命,激素類藥物曾被大量用於SARS緊急治療,激素的副作用導致部分患者股骨頭壞死和肺部纖維化,被稱為SARS後遺症。這些當年看似逃過一劫的人們,如今重新陷入後遺症的折磨之中。
2013年2月4日,北京望京醫院,南都記者看到了7位在這裡接受治療的SARS後遺症患者。方渤,這位曾經當年戰勝SARS、並首位提出捐獻血清用於SARS治療的「英雄」患者,與南都記者姜英爽對話,講述他SARS後生活的十年。
旁白:2003年4月,方渤的妻姐從東北前來探親,因感冒去醫院看病,從此方渤的妻子、方渤,兩個女兒以及女婿等9人先後感染SARS,在這場災難中,方渤的妻子和妻姐死去。
「全軍覆沒」
全家9人在12天內統統感染,其中兩人離世
姜英爽:我看過你當年病癒後的電視節目,當時的你還是對人生充滿了希望。
方渤:對,當時跟現在是完全兩個心情。當時很感恩,希望自己好好活著,還不知道自己會面臨這麼可怕的後遺症和長期的災難。
姜英爽:當人們談論十年前那場疫情時,你會跟人家說,你也得過嗎?
方渤:我最不願意提的,就是當年的事情。當時我是被醫護人員的奉獻精神深深感動了。明知道有感染的很大風險,會死人,但仍然任勞任怨地在救治著我們。
姜英爽:他們感動了你?
方渤:對。
姜英爽:他們那種奉獻精神給了你一種求生的願望。
方渤:對,我們家當時「全軍覆沒」。我當時不知道這個病怎麼來的。雖然當時我知道廣州有這個病,但是這距離我太遙遠了。我接到的信息是北京很安全,北京有這麼好的醫療條件,不會發生這件事。我們全家9個人,我看著他們在短短12天之內,統統感染了。我愛人和她的姐姐都去世了。當時她和我每天通電話,她給我的信息是她已經好轉了。
骨壞死
我們家7人倖存,有5人骨壞死,其中3人相當嚴重
姜英爽:你們都是用糖皮質激素治療的?
方渤:起碼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的骨壞死以及抵抗力下降,都是使用這個激素的後果。
它的不良反應還包括肝腎損傷,血液異常等。我在醫院住了這麼多年,也接觸過因為激素造成骨壞死的,病情都很輕,因為服用量都是幾毫克,但我們當時的用量,我清醒的時候,我記得我的用量是640毫克。
姜英爽:你什麼時候知道自己得了骨壞死?
方渤:是(SARS)半年後,我們家,是我女兒先發現腿不舒服,她去檢查,結果是骨壞死。而且醫務人員告訴我們有人發生了激素後遺症。接著是二女婿腿痛得上不了班了,又是股骨頭壞死。接著我去查,我們家倖存的7個人裡,骨壞死的有5個人,其中3個相當嚴重,就包括我。我雙腿已經換完了(人工關節),現在雙肩也壞死了,右腿手術時,因沒人照顧,可能起床太早了,現在也不舒服。
姜英爽:換關節能完全解決問題嗎?
方渤:最起碼不像以前那麼痛了。我2004年做了自體干細胞移植,這是國內第一例,當時我希望能夠保住我的股骨頭,但是因為技術不成熟,又加上我歲數有關係,失敗了。最後骨細胞壞死速度特別快,自身骨細胞長得特別慢,結果2005年不行了,還是做了手術,而且是60天內,做了兩條腿。
姜英爽:聽說你們家兩個女兒都離婚了?
方渤:SARS發生兩三年以後,他們都離婚了。我們兩個女兒跟二女婿都是合同工,只有大女婿是正式工,因為人家知道他們得過SARS,又身體不行,他們3個都失業了。經濟問題是最大的問題。沒吃沒喝,壓力太大,身體又差,很多事積攢起來,肯定會出現問題。後來,他們都離婚了。
傷心地小女兒離婚後選擇嫁到東北去,她不願意回來,就因為北京是她一個傷心的地方。
姜英爽:SARS是你人生的一場劫難,而SARS後遺症又是另外一場長期的災難。
方渤:(染上)SARS是在我當時不知情的情況下,那是要命的,時間較短,我當時一共住院才40天,從4月16日到5月26日,但SARS後遺症,已經十年了。十年磨一劍,鐵杵都快磨成針了,從身體到精神到心靈,這個滋味,十年啊,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折磨?
姜英爽:它時刻提醒你,那場災難還沒有過去。
方渤:對啊。(長時間的沉默)
姜英爽:有後悔過,留下的是你嗎?
方渤:後悔。為什麼我屢次有自殺的念頭,不是因為我活不下去了,而是我疼得受不了了,精神也跟著崩潰了。
姜英爽:雙重的折磨?
方渤:骨壞死是不死的癌症。這十年,我接觸了上千個骨壞死病人,除了激素導致的,像我這樣,雙腿、雙肩、雙側的,所有骨關節全壞死的,我沒有遇到一個。只有我們這個群體,才是全身的全面(壞死)。而且是一個部位置換完了,另外的地方又壞死了。
姜英爽:這場災難怎麼改變了你的生活?
方渤:我和我愛人是十幾歲上山下鄉時認識的,我把她領回北京,風風雨雨這麼多年,我們終於靠自己的能力過上幸福的生活了,孩子大了都結婚了,我們倆也該退休了,我們的日子衣食無憂。房子也分了。當時在同等年齡的情況下,我們是一個溫馨幸福的小家。
我們從最苦最底層,一直在朝上坡走。忽然一夜之間,一個SARS,幾天之內,家破人亡。我們不是自己得了什麼病,而是看病的時候被傳染了。這太讓人難以接受了。所以我心裡特別不平衡。這在傳染病法裡寫得特別清楚,這就是醫院內感染。
旁白:SARS疫情後的好幾年的春節,方渤都是在醫院裡度過的。
方渤:每逢闔家歡樂的時候,我回到家是涼屋子涼炕。我的小女兒是眼看著她的媽媽一口一口地倒氣,然後走的。這對她的心靈刺激特別大,所以她離婚後選擇了嫁到東北去,她不願意回來,就因為北京是她一個傷心的地方。我喜歡在醫院過年,因為這裡有醫生有護士,他們也在這裡過年,我不會想起很多外面的事情。
旁白:2003年SARS期間,有關部門曾經接到大量的捐款用於救治SARS病人以及進行生活救助,方渤等人發現2003年11月,北京市審計機關曾經公佈捐款數目和去向,提到有兩億多元的餘款。2006年8月,方渤和病友汪永紅等人設計了一份針對SARS後遺症患者的調查問卷,共回收了有效問卷110份。調查顯示:88.2%的SARS治癒者出現了骨壞死症狀,80%的患者因為骨壞死離開工作崗位,失去部分經濟來源。SARS後遺症患者中的中重度抑鬱症患者大約佔到60%.
訴求既然有兩億多元餘款,為什麼不能拿出來救治SARS後遺症患者?
姜英爽:你曾經做過一份詳細調查,說明SARS後遺症的現狀。
方渤:對,我做得特別詳細,關於病人怎麼得的病,家庭狀況,經濟狀況,包括哪裡發的病,轉了幾次院,家裡亡了幾個。都說得清清楚楚。
姜英爽:你得出的結論是什麼?
方渤:最終,我們提出的,是希望政府做什麼。
姜英爽:那個報告起了應該做的作用了嗎?
方渤:也不能說一點用處沒有。包括我們跟有關部門對話三四次。後來包括政府承諾給我們的,(政府)一點點地也在做,也有一些幫助。但是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政策,現在給我們的幫助,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停止了。既然有兩億多元餘款,為什麼不能拿出來救治我們這些SARS後遺症患者?簡單一點,就是成立一個救助基金,讓我們能夠病有所醫,老有所養,我們現在主要的訴求就是這樣。
姜英爽:這100多人是你所能找到的全部?
方渤:非因公而患上SARS後遺症的,只找到這100多人。我2004年就知道,因公的醫務人員被查出來得後遺症的也有140多人。他們當時救助了我們,可是,他們中間有人現在過得並不好。而香港在2003年時,就已經知道SARS病人可能會有後遺症,已經為他們成立了信託基金,而我們從2003年年底就反映這個問題,到2008年才每年給幾千元補助。我有兩個病友是獨生子女,患有多發性骨壞死,重殘,都在望京醫院做了介入手術。有的是重度骨質疏鬆,一人手扶牆,掌骨骨折;還有一個,連用手去拉門把手,都會導致肋骨骨折,患上了「脆骨症」。她們分別要贍養患心臟病、血壓高和癌症的高齡父母,還要撫養學前子女,僅靠政府每年8000元困難補助生活,這樣的補助怎麼夠呢?
姜英爽: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一句話:你現在只能是社會的包袱了,只能向社會索取而無法貢獻了。這讓你感到悲哀?
方渤:按道理來說,50歲的男人還屬於中青年,我們還是有能力為社會做點什麼的,起碼我們不是社會、不是政府的包袱。可是由於身體上的這麼多病痛,我們已經終身殘疾了,而且不能負重。我們已經失去了勞動能力,殘聯給我們的診斷是已經失去了自理能力的人了。
在手術之前,我連輪椅都坐不了。這對我來說,是莫大的悲哀。
後記:據統計,在北京2500名康復的SARS患者中,有30%患上了骨壞死,其中登記在冊的「非典」後遺症患者有300多名。而據鍾南山透露,由於激素應用合理,廣東地區康復病例中出現骨壞死的比例只有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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