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8月23日上午10點,王雪梅坐在電腦前,自顧自地念起一篇《寫在馬躍三週年忌日》的文章。可除了題目,文章裡再沒提到馬躍案,這篇兩千多字的文章從頭到尾是一篇「退役法醫的心聲」。
據《21世紀經濟報導》報道,四天前,苦尋兒子馬躍地鐵墜亡「真相」的孟朝紅準備最新訴訟的開庭,之前她找到王雪梅,請她出具專家意見。沒想到,王雪梅發給了她一段辭職視頻。
在視頻中,王雪梅宣佈辭去中國法醫學會副會長職務並退出中國法醫學會,她認為馬躍的屍檢鑒定「荒謬、不負責任」,「作為中國法醫學會現任的副會長是零容忍的」。
不過,王雪梅並不是馬躍案委託的法醫。在發佈視頻之前,她也只看過兩份屍檢鑒定和一疊照片。
「不敬畏任何人」
「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法律監督機關的首任專職法醫,『人命關天』這四個大字,卻常常讓我在工作中被『不寒而慄』、『問心有愧』、『無地自容』,一個又一個的四個大字折磨得死去活來,這種令人窒息的恐慌和無奈伴我走過了一段歷盡磨難的職業生涯。」在那篇忌日文章裡,王雪梅寫道。
「你就知道這一年多,我是怎麼過來的。很多真相我是不能說,我不敢見你,不敢聽到你打來電話」,王雪梅轉向孟朝紅說,眼眶含淚,聲音哽咽。
孟朝紅找到王雪梅時,她21歲的兒子馬躍蹊蹺墜入北京地鐵軌道,遭電擊身亡。王雪梅當時只願發表兩點意見,一是馬躍下顎一道3厘米長的傷口絕不是屍檢報告所認為的磕碰傷,一是馬躍左腿根部一處電燒傷是一個電流出口,但電流入口卻找不到了。
王雪梅不願多說的原因在於她的身份,她是最高檢檢察技術信息中心的副主任、專職法醫。2005年司法鑒定體制改革後,檢察系統法醫不再接受社會委託,只在檢察、公安系統辦案時參與鑒定。而在1986年,30歲的王雪梅就成了最高檢的首任法醫。
1986年,王雪梅是「挺著大肚子」來最高檢報道的,她當時身披光環,是中國第一個法醫學碩士。這歸結於王雪梅的天資聰穎,她成長在部隊大院,「那裡集中了國民黨和共產黨最頂尖的諜報專家」。
1978年參加高考前,王雪梅只有小學三年級的文化程度,但她複習了七個月,就以超過高考分數線68分的成績考上了大學。
1984年7月,「四部二院」召開在我國法醫發展史上有重要地位的「晉祠會議」,衛生部、教育部確定六所部屬醫學院建立法醫學系,招收法醫學專業學生。
報考研究生時,她的老師、西安醫科大學法醫系主任胡炳蔚並不看好她,因為考試前5個月,王雪梅還沒學過法醫學的專業課,但正如王雪梅保證的,她考取了第一名,成為我國第一個法醫學碩士。
胡炳蔚執教的西安醫科大學成立了國內第一個法醫學院,而胡炳蔚的老師林幾教授則被公認為我國現代法醫學的創始人。
可王雪梅的工作經歷磕磕絆絆,她自稱「不懂得敬畏任何人」,這種「無畏」與生俱來,上世紀60年代,父母的朋友請吃北京烤鴨,王雪梅卻對這奢侈的食物不感興趣,隨口吐掉,父母趕緊向朋友道歉,卻不曾對她有半點責怪。
工作後,為了回應對她的質疑,預產期前8天,她還在參加屍體解剖。她曾堅決認定一名功績卓著的刑警隊長刑訊逼供致嫌疑人死亡,最後那名刑警隊長被判刑後跳樓自殺。
但她的機關生涯還是充滿磕絆,那個年代,曾有領導不滿她「穿得漂亮」,王雪梅一賭氣做了13套旗袍,每天換一套。幾年前曾採訪過她的記者回憶,同事和她一起時只是聽她「高談闊論」,看不出一絲親密。
在2007年開通博客前,王雪梅不是一個為社會所知的公共人物。
「法醫是一個社會清潔工,要把冤假錯案清理掉,但不是所有冤假錯案我都要管,我只負責最高檢法醫職責範圍內的案件,也就是其他檢察機關無力偵辦的死亡案。這些工作在1997年之前,我完成得很好,可以說無人能及」,王雪梅說。
但這些案件「都是絕對的國家機密」,除了此後被樹為典型,在宣傳報道中披露的少數幾例,社會無從得知最高檢首任法醫的工作到底是什麼。
8月初她宣佈辭職後,最高檢檢察技術信息中心對媒體表示,王雪梅從今年6月開始就不再擔任該中心副主任,並且已經多年不從事法醫實際鑒定工作。
「他們認為這個王雪梅政治不成熟,不聽話」,她說。她曾在博客上連載幾萬字的《高檢院第一任法醫》,其中三分之二的篇幅都不是在記載她的辦案經歷。
在這篇文章中,最高檢首任法醫漂亮、敬業,卻深陷業務之外的人際關係漩渦。
「我這個人不違反紀律,我和組織沒有個人恩怨,不會再說和組織之間的任何事情,你們這些記者不要挑事」,王雪梅8月23日說。
從此以後,王雪梅實際上告別了「現場解剖,甚至開棺驗屍」的法醫生涯,開始在博客上分析社會關注的重大案件,但她的分析建立在已有鑒定報告和照片的基礎上,甚至只是當事人家屬的一通電話描述,這讓她受到社會以及法醫界的質疑。
2011年8月,孟朝紅在前律師李莊的介紹下見到了王雪梅。「我直到現在也不和律師打交道,但李莊是唯一的例外」,王雪梅說,其時李莊剛從重慶出獄,王雪梅親自到大門口接他,「就為表明支持他」。
李莊給王雪梅帶來兩個案子,一個是馬躍案,一個是北海案。發生於2011年的北海案被稱為第二個李莊案,四名律師在廣西北海參與一起故意傷害案時,被控涉嫌偽證罪,引起律師界激烈反彈。
北海案最早的案情是4名青年涉嫌故意傷害致一人死亡,死者的屍檢鑒定由公安部下屬鑒定機構做出。「我認為這是一起明顯的冤假錯案」,王雪梅說。
「當時北海案的律師在北京開了一個規模很大的研討會,我的朋友跟我說你絕對不能去,他們在利用你。但我不管誰利用我,作為一個職業法醫,我只對屍體證據說話」,王雪梅回憶,「此後誰再勸我,我就罵人了」。
這在王雪梅的職業生涯中是一次轉折,以前,這名最高檢首任法醫「只參與公安部偵辦的重大案件,那些縣級檢察院的案子看都不看,更不可能主動去博客上對社會案件發表意見」,她說。
本報記者參加了那場研討會,由於參會者較多,王雪梅的發言被會議的組織者、83歲的刑訴法權威陳光中要求「盡可能簡短,只需說出結論」。但王雪梅實際已獲「優待」,北海案的眾多參與律師甚至沒有得到發言機會。
但王雪梅感覺還是被利用了,「他們根本不想聽我把死因分析說完,只是要利用我最高檢法醫的身份,來批判辦案機關違法」。
「我不想讓一個職業法醫被政治的目的所利用。我不想做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時代英雄,我只想做一個堅守職業道德的法醫」,王雪梅說。
「王雪梅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別人幾個字就能說明白的事情她可以講幾十分鐘」,李莊向記者回憶。北海案在今年結案,被告人的故意傷害罪沒有成立。「北海案的辯護律師之一陳光武說,我在北海案中最大的貢獻就是請來了王雪梅」,李莊說。
面對北海案時,王雪梅感到「必須要發聲」,她將自己對死者的屍檢分析發表在了博客上,「我很欽佩王雪梅,因為她敢於說出自己堅持的真話」,李莊說。
「我這個人不參與政治,不要把我和那些政治人物搞在一起」,8月23日,王雪梅對記者說。可今年早些時候,她因為分析一名原高級官員的妻子是否中毒,而不再寫博客了。
宣佈「退役」
但王雪梅一直選擇迴避馬躍案,儘管在她看來,這個案子「簡單得就像一加一等於二」。
王雪梅只看了馬躍的兩次屍檢鑒定,以及從孟朝紅遞過的一沓照片中選出兩張,就看出了「其中的問題」。她暗示孟朝紅注意這兩張屍體照片:一張照片中屍體下頜的傷口「絕不是報告裡認為的磕碰傷」,一張照片中屍體左腿根部的電燒傷,「肯定是一個電流出口,那麼電流入口哪去了?」
王雪梅據此得出了自己對馬躍墜亡的分析:第一次電擊令馬躍陷入淺層昏迷,墜下站台;「有人」在拖拽他時造成了下頜創傷,並使他接觸到地鐵帶電軌發生第二次電擊,導致心臟驟停;第三次是馬躍大面積接觸帶電軌,大面積的燒傷遮住了第二次電擊時的電流入口,馬躍最終身亡。而這個分析,讓她認為有關部門認為馬躍案「不屬於生產安全事故」是不對的。
只是王雪梅躲了孟朝紅一年多,「每次來我都不敢正眼看她,孟朝紅來電話我都頭大,可是卻一直沒有人把真相說出來」。
躲避孟朝紅的時間裡,王雪梅陷入「比死還難受的狀態,幾個月時間裡吃了東西就吐」。她第一次這樣是考上研究生後,觀看腸胃解剖的錄像強忍住沒吐,事後還吃了一盤豬大腸「顯擺」,結果病了幾個月。
直到有一天,餓壞了的王雪梅去單位附近的超市買東西,「我自己沒買過東西」,王雪梅的生活依賴於別人,以前她的扣子掉了,都要攢起來等女兒放假回來後給她縫上。但這一次,王雪梅卻在超市裡遇見了孟朝紅,「我突然感到,馬躍媽媽跟我提任何要求,我哪怕去死,也不逃了」,她說。
「你們瞭解不到一個職業法醫的痛苦,每次她(孟朝紅)來,我卻一直在裝傻、裝傻」,王雪梅剛剛還在冷靜地分析屍體,卻突然崩潰,眼眶含淚、聲音哽咽。
生死是王雪梅掛在嘴邊的詞,「人命關天的事情不容許有錯誤,以前我每辦一個案子,都會跟領導說,如果我錯了,我以死謝罪」。
孟朝紅當時正向政府提起行政訴訟,她請王雪梅出具一份專家意見,王雪梅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作為最高檢的職業法醫,出具個人意見意味著王雪梅違反了紀律,但如果不同意,「上天也不答應」。所以今年6月13日,「我提出了書面辭職」。
8月9日,王雪梅製作了一份長達一個多小時的視頻,詳細發表了自己對馬躍屍檢的看法。8月19日孟朝紅開庭當天,這份視頻的一部分提交給了法庭。在這份提交的視頻中,王雪梅宣佈「退役」,她不是以職業法醫,而是以一名北京市民的身份向法庭發表了意見。
「兩年多了,我不能再等了。假如我錯了,我願意以死謝罪」,視頻中,王雪梅再一次哽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