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里人說得謙卑、緊張,戰戰兢兢:「你說包產到戶好,上面才能讓我們搞,我們才有飯吃。」
大別山很窮,一張竹床一米寬,王克明和一個當地幹部頭對腳睡,房子四面漏風,沒被子。
農民用樹枝條子編成一片一片的東西,糊上泥就是牆了。一家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被子是一團灰突突的棉絮,一個沒衣服穿的老太太,一冬天蜷在裡面。她拉住王克明的手,淚水「嘩嘩」。
王克明開始懷疑自己。10年農村生活了,他信毛澤東,信人民公社,當大隊書記,搞階級鬥爭,可人民公社卻讓人窮成這樣,「我做的一切有什麼價值?」
他想學習,比任何時候都想,路上、桌上、車裡,到處拿著書。有時一件大衣裹著頭,一路卡車在走,風在吹,他在看,手上一本王力的《古代漢語》。
「南去的大雁,不要對北國的寒冷發出哀鳴你我觀點如冰炭不能同爐,卻沒有爭吵,沒有臉紅」1974年,這樣的詩在紅衛兵中廣為流行。
就在那一年,王冀豫開始學吉他、下圍棋、看俄蘇小說。小說裡俄國也在革命,他至今清楚地記得一本已模糊了書名的小說的情節:一群大兵衝進農場主家裡,見到他美麗的女兒,「請你們出去」,姑娘說,一種美好和莊嚴震攝住了所有人,他們真的掉頭離開了,走到門口想想不對,「這是革命」,回身大兵們強姦了她。
美好的力量,王冀豫也感受過,流亡的日子裡他來到瓊崖,住進朋友家,朋友的母親是之前是廣播台台長,後被打成右派。
每天下班後,她都乾乾淨淨地穿上長裙,戴起帽子,一到單位,一切都換掉,掛上牌子拔草,牌子上是侮辱的話。
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家人吃木瓜,說話,爭吵,一切都剛剛好,「我要是沒殺人就好了」,王冀豫感到一種新的遺憾,這遺憾他之前有過,對張宏,而這次是對自己。
他明白了一件事,殺人之後,他和好的東西之間就永遠有了一種距離。越是好,這距離就越大;反而和惡之間距離是沒有的,而這距離將持續一生。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也失去了什麼,之前,他一直以為失去的只是張宏而已。
這種失去吳琰也感到了。
80年代,她回城當了記者。報道一個工人搞出一項個人專利,單位卻壓制他。工人三下揚州,三打官司,爭取他的專利。
吳琰第一次報道後,單位開除了這個工人,他為餬口,只好到大街上擺小攤。吳琰接著報道,工人的境遇更壞了,沒有工作,各方面的壓力都越來越大,母親自殺了。
吳琰第三次報道了他,這次工人連家鄉都呆不下去了,一張車票,跑到廣州。
報道得獎了,工人的一生卻徹底改變,「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為了正義,為了社會,可為了什麼,就應該這樣嗎?」
她驚覺「為了更大的東西,失去一個生命的幸福,這就是文革思維」,她深深地厭棄自己,「我到現在還是這樣,總覺得目的是一切,手段是不重要的,可以『為了什麼,不惜什麼"。
說出心裡的懺悔
從50歲之後,王冀豫突然覺得不安,這不安沒有由頭,幾乎是生理性的。
他已經老了,一隻眼睛能用,另一隻眼睛瞎了,這一生他當過兵,坐過監獄,開過馬場,當年一起打人的朋友們一個一個的死了,只剩下他。
他開始吃不好,睡不著,晚上一個人的時候,他會想起張宏,「他現在幹什麼呢?」他開始琢磨他。
那之後的46年裡,他一直記得張宏,但每次想起他,更多的是自責,有時是不安,現在人老了,想起張宏,心態是另一樣。46年了,他把張宏已想成了熟人。
他跟亡者說話,「我也不比你好哪兒去,我為你這事兒扔出一個眼睛,我也60了,到那邊咱倆都一樣。」
這不安是對張宏,也對張宏的家人。當年他入獄,10個月之後出來,監獄長告訴他「張宏父母保你出來的,他們說這是武鬥,你也是一時失手。」
但這對父母不願見王冀豫,40多年來,也從未向兒女提起,張宏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兩人對王冀豫一無所知。
懺悔的念頭有過,但說出來,對王冀豫來說還是個大事。
他開始算命了,這之前他從來不。一隻手伸出來,算命先生看了看「你作過大惡」「沒有」「你打死過人?」「沒有」「記住,一輩子都不要打人,一打就打死」。
坐立不安的感覺又來了,46年前他感受過一次,而這次不一樣,他不會再進監獄,可他害怕起自己。
「我不覺得自己有良心,一直不覺得」,父親葬禮上他意外地哭出來,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遠沒有之前以為的那麼堅強。
是當年一起插隊的吳琰找到他。「黑子」,她叫他的小名,「朋友們要出一本書,讓大家共同反思文革中做過的那些壞事,做個懺悔。」
這想法一下子擊中他,「沒問題!」他一口答應,「但你要催著我,我這人不會寫東西。」
那是2007年,兩年下來,她打過幾次電話,有時王冀豫說忙,有時含含糊糊,事情就這麼耽擱著,她突然覺得不對,「是不是他顧慮什麼?」
王冀豫沒有顧慮,但家人不許,「事情已經過去了。你說了會惹來麻煩,畢竟是一條人命!」
吳琰激他,「說了寫不寫,你這也是爺們兒幹的事兒?你不是說你一人做事一人當?」
「寫就寫!」一種羞憤讓王冀豫當場答應。一個晚上,他擰開檯燈,坐在桌前,鋪好紙,拿起筆,意外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他老了,第一次面對自己的良心,他比任何時候都更脆弱。
文章寫完,發表,幾個月後,一個律師來到他的辦公室,「認識這個人嗎?」
一張一寸照,一張戶口本內頁,一張死亡後的照片,三樣東西擺在王冀豫面前,他一下子想起張宏,非常具體:男孩一口一口吐著氣,血沫子從脖子裡流出來。
他本以為46年,他可以,也已經忘了。
律師告訴王冀豫,他是死者的侄子派來的,王冀豫說讓我見見他。
張宏的侄子已經三十歲了,張宏沒有結婚,沒有孩子,侄子是替父親來的。他告訴王冀豫兩件事:第一,你可以懺悔,但永遠不要提張宏的名字;第二,你能認賬,我們佩服你,但永遠不會原諒你。
王冀豫說他不要求原諒,他不配,也不能,「多大的罪,你一個道歉就完了?太輕了。」
「道歉之所以難,在於有否定自己的東西在裡面」,王克明說,離開余家溝15年,他經常回去,卻一直不知道如何面對谷志有。這次他找到谷志有,向他說「對不起」,谷志有笑了:「嗨,運動嘛!你那會兒娃娃家,懂個甚?」
盧曉蓉、吳琰、丁珊、王冀豫、張華、李斌、陸曉婭……32個人,對當年的過錯和作惡一一作了懺悔,關於出賣,關於沉默,也關於人性。
而這些懺悔當中,真正與人命有關的只有王冀豫與楊裡克。
「很多真正做了大惡的人是沉默的,直到現在也是。」吳琰說起王冀豫覺得敬佩。
文革研究者王友琴,多年來一直在調查文革的死難者,她遍訪民間,搜集名單,而殺人者往往一口否認,並從小的漏洞下手,推翻王友琴的所有邏輯。
王友琴在芝加哥講學時,看到美國的中學生模擬文革,他們戴上紅袖標,拿起鞭子,模擬現場,讓每一個人喊口號甚至動手:「我覺得這個教育很好,它讓你親自感受,你在那樣一個現場是什麼狀態,會做什麼,那一刻你的人性是怎樣的。」
而在中國,關於文革的反思仍然艱難。
2013年,張紅兵公開懺悔,文革時他舉報母親「反革命」,致使母親被槍決。
「了不起,多大的罪,他敢認!」王冀豫尊重,但也後怕:「我不知道如果我的母親是反革命,我會不會舉報?我想我大概會的。」
「我沒有做更大的惡,只是因為沒有機會」,想到這一點,他感到一種更大的不安:「不是因為你不會,只是因為你運氣更好。」
吳琰也跟朋友談起過說出懺悔,10個人當中,6個人拒絕了,吳琰沒有再強求,「你不能追,不能要求,更不能強迫,懺悔是一件非常個人的事情。」
她理解他們的抗拒。
親身走過,她知道選擇作惡那一刻,人的無奈、軟弱和被動:「人性本來不惡,但在那樣一個廣場裡,所有人的生存恐懼都被調動起來,你不舉報,就有人舉報你,在施害和被害中你只能選擇一個,很多人就這樣不得不等而下之。」
《我們懺悔》書稿出來,厚厚一摞,「我們只說自己,」宋小明說,「那都不是違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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