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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武之心 謝君一書 追憶金庸與青城派的二三事

2018-11-09

十四年前,青城山,晴。

一名精神矍鑠、眉目慈祥的老者在助手攙扶之下,穩步走到青城山門之外。靜賞青城劍陣舞劍為禮後,十名劍手隨一人而出。

老者略一停頓,端詳面前來人,白色長衫,外罩灰黑紗衣,長髮黑鬚,面容精瘦,神氣內斂,眼睛明亮。

老者並不吃驚,伸出手來:「劉掌門好。」

「查先生好!」接待者不是旁人,正是青城武術研究會會長劉綏濱,也就是人們口頭常說起的「青城派掌門」。他平日都潛心養生練功,在青城山門外盛裝而迎,卻是少有的事。

只因,金庸「拜山」。

這一幕,劉綏濱至今記憶猶新。金庸和青城武術界,起初頗多誤會,而金庸親自前來了結一場「江湖恩怨」,襟懷風骨,仍在眼前。讓他感佩金庸先生真正是人如其文。

「誤傷」青城

在此之前,金庸從未造訪過青城。

金庸,本名查良鏞。生於浙江省海寧市,後移居香港,被譽為「香江四大才子」之一。他於書齋之中思接千載,承前人俠氣,完成了蕩氣迴腸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在對人間際遇和武林傳奇的描繪裡,達到了創作巔峰,多數作品成了華人文化圈層裡的共同記憶。

他的筆下,門派不是虛無縹緲的神秘力量,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傳說,而是一支支有著鮮明人格的奮鬥實體。似企業,更似社會,重師承,尤重競爭。

東邪西毒、華山論劍……這些門派,構築出一個脫離於世俗的精神世界,一個純粹、詩意、充滿東方美學趣味的武俠意境。人們樂於相信,真的有丐幫高手在奔走四方,真的有俠之大者在為民請命。這種起自春秋墨家、道家、儒家的「俠義文化」,歷經千年,在漢賦唐詩、傳奇志怪、小說戲文中長盛不衰,一直在中國人的文脈裡流淌。至金庸,而集大成。

而金庸小說的這種風格,卻招致了武術界的不同聲音。

「小說《笑傲江湖》裡,青城派上下就沒什麼好人,貪婪、殘忍,殺了林平之滿門。」一位青城武術的修習者對記者說。

央視版《笑傲江湖》曾力邀劉綏濱出演青城派掌門余滄海,被婉拒。飾演這一角色的川劇變臉名家彭登懷,專程到青城派學藝,青城派為其提供了大量指導和幫助。但因飾演反派太成功,也被人評價:「對青城派的演繹特別誇張,看了心裡不舒服。」

怪彭登懷?怪導演?劉綏濱搖頭苦笑:「小說原著就這麼寫的,咋能怪演員?」

青城武術研究會會長劉綏濱,是青城武術的代表性傳承人,即人們俗稱的「掌門人」。他告訴記者:「當時很多人都說,金庸小說的情節安排,醜化了青城派。很多人對金庸有看法。」

2003年有關方面聯繫金庸拜訪青城山事宜,一度阻力重重。

「但這事不能怪金庸啊,」劉綏濱學醫出身,平常也喜好詩詞書法,他明白小說與原型的區別,為之做了不少解釋。「賈寶玉娶不了林黛玉,你不能怪曹雪芹,猴子壓在五行山,你不能怪《西遊記》。」

「寫小說嘛,總得有個反派。只是剛好名字取的青城派罷了。」劉綏濱說。但豁達如他,心底多少還是犯嘀咕:怎麼非得是青城派?青城派招誰惹誰了?

乾坤挪移

事實上,金庸為歷史名人進入武俠世界,進行了巨大改造。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派」或指以師承、宗教理念為劃分的教派,如茅山派、靈寶派;或指以精神、文風相近相承的文化派別,如桐城派、新月派;並不特指武林門派。新中國成立後整理傳統武術,也多以拳種劃分,少以門派區別。為的是打破門戶局限,也破除師徒授受這種組成關係,讓武術更好地適應現代學校教育,進入課堂教學。

而藝術總是高於生活。金庸筆下,王重陽不但擁有了天下第一的武功,全真教也成了以武功劃分的武林派別。為了情節需要,烘托主人公,金庸還把蒙古攻宋大軍主力由四川換到了襄陽,可謂是「乾坤大挪移」。

真實的歷史裡,蒙古大汗蒙哥集結大軍於嘉陵江上游,設「武勝軍」——今四川省廣安市武勝縣即得名於此,一說「武勝」為蒙古語「水邊」的音譯。蒙古軍隊屯兵於今武勝縣馬軍寨,順江而下攻擊合川釣魚城。雙方互有攻防,蒙哥意外戰死於釣魚城下,直接導致旭烈兀統率的第三次蒙古西征被迫中止,隨即爆發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繼位之爭,最終導致蒙古擴張的終止,改變了歐洲和亞洲的歷史。合川釣魚城因此被人們稱為「上帝折鞭之處」。

——如果金庸沒有把這一大戰「乾坤大挪移」去襄陽,以「讀金庸」為主業的名筆「六神磊磊」,是否會無數次去探訪他近在咫尺的大戰故地呢?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惡趣味猜想……

又如《天龍八部》裡的蕭峰,他的身上透著希臘悲劇之光,一步步從抗爭走向毀滅,情節安排更顯出中國式英雄為國為民的悲壯。精巧的借鑒、重構、創新,獲得了讀者和學術界的肯定。有專家稱:「金庸小說的出現,標誌著運用中國新文學和西方近代文學的經驗來改造通俗文學的努力獲得巨大成功」。

在金庸對真實原型的再創作下,一個個人物豐滿起來,走進了讀者心中。像成吉思汗死前與郭靖的問答就極為精彩:

「(郭靖)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佔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的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什麼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

——何為功業,何為英雄,金庸的觀點已經超越了個人的俠義範疇,直指滾滾向前的時代洪流。

閱讀是對小說最好的評價。金庸創造的經典人物,已經成為全球華人共同的英雄,他筆下中華民族那生生不滅的尚武精神、俠義心腸,更是對全人類精神世界的貢獻。

其作品感動的人中,也有劉綏濱。他是金庸的書迷,還學著創作過袖珍版的武俠小說。在金書陪伴劉綏濱的漫漫歷程裡,這名四川少年一步步從青澀邁入不惑,由學生成長為「掌門」。

厚重之氣

2004年9月,金庸拜訪青城山終於成行。時年39歲的劉綏濱,第一次站到年屆八旬的金庸老爺子面前,握手為禮。

劉綏濱介紹,青城武術傳承至他已經歷36代,屬於道家龍門派武學源流。他不打算提起那些分歧。來者是客,況且金庸對中華武術的貢獻在那裡,讓人心生敬意。

萬萬沒想到,金庸竟主動笑答,此前只知道青城天下幽,名山有名派,所以寫了青城派,寫書的時候對青城山的道教和武術都不了解,還請多多諒解。

那一瞬間,劉綏濱有些失神。老爺子就那麼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金庸和蕭峰一樣,朗朗正氣,厚重沉穩,敢於負責。

金庸少時,受還珠樓主影響很深。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等作品,四川武術尤其是青城武術,一直是作品的正面形象。但還珠樓主想像瑰麗大膽,人物設置更近於仙俠神話,不是凡人。金庸推翻這種人物設定,把筆墨對準真實人間,笑傲江湖中青城派的角色設定,說不定也蘊含著重構的色彩,正如天龍裡「雲中鶴」的設定,「雲中鶴」本是金庸表哥徐志摩的筆名之一,卻被金庸用在「四大惡人」身上,重構特點十分明顯。

種種文學手法,大可逐一解釋,但金庸並沒有以學問壓人。在川大,在北大,老爺子都喜歡被稱呼為「大師兄」,和藹有加。他大大方方承認不足,不解釋,不開脫。世人論武俠作家,古龍寫的多是「人性」,梁羽生寫的多為「奇情」,唯有金庸,寫的是一輩子「正氣」。

「其實,要說聲『謝謝』的是我們,」劉綏濱真誠地說:「1983年到1989年,國家做了長達6年的武術挖掘整理,確定了四川有68個拳種和門派,全國有129個門派,到現在武術界的專家一口氣都背不上40個。但青城派因為金庸小說被大家記住了。謝謝!」

金庸不僅承認不足,還為青城武術題字正名:「青城太極拳劍,既養生保健,亦系實用武術。」

習武者的手,和小說家的手緊緊相握。在這樣的厚重為人、為文面前,在尚武之心、俠義之道面前,任何門戶之見、意氣之爭都會消融。

——後來金庸九十大壽,青城派發來「賀電」,拜壽之餘不忘打趣問:「請問《辟邪劍譜》何在?我派急需。」

先生已攜劍譜去,人間再無令狐沖。

人們須得反思,中華尚武精神、雄壯厚重之氣,又當如何續存。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責任編輯:張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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