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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6月12日下午,為了購買天通苑的經濟適用房,數千名購房者連續兩天在天通苑排隊等號。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仍是最樸素的凡人夢想。
【文匯專訊】住在200多平方米的房子裡,楊希鴻似乎已經忘記30年前的日子。
30年前,楊希鴻的家是上海「鴿子籠」似的閣樓中的一間,13平方米的狹小空間裡,擠著三口人。
30年來,曲折前行的中國住房改革,帶給人們居住空間和生活方式的巨大變遷。這些變化,快得讓楊希鴻難以想像。
1978年的起跑線
住在200多平方米的房子裡,哄著外孫,楊希鴻似乎已經忘記30年前的日子。
30年前,如果站在錦江飯店的最高層向外眺望,上海的房子只不過是一片片鴿子籠似的小閣樓,上海華光儀器儀表廠會計楊希鴻的家,是這些「鴿子籠」中的一間,13平方米,擠著三口人。
3.6平方米,在建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個數字就是上海一個普通職工的生活空間。在狹小的空間裡,人們騰挪搬移,費力經營著自己侷促的生活。在一個不到1.2米高的閣樓上,楊希鴻的女兒上上下下了十幾年。
不僅在上海,在1978年前的中國,擁擠是每一個城鎮居民最真實的居住體驗。
可查的統計數字表明,在具有改革標桿意義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的近30年間,中國累計用在住宅的投資僅為374億元,年人均住房投資不足10元。到1978年,中國城鎮居民的平均住宅面積不僅沒有增長,反而比剛剛建國時少了0.9平方米,全中國的城鎮人口中,近一半是缺房戶。
在「重生產,輕消費」的新中國經濟觀念中,普通職工的住房需求,被認為是次要的和可以忽視的,本應用於住房建設的資金,被用來發展重工業。
「文革」結束後的知青返城高峰,和上世紀50年代生育高峰帶來的結婚高峰,讓城鎮居民的住房矛盾,在1978年前後更加尖銳。經常有要結婚的年輕人,跑到有關部門要求分房子。
然而,面對全國869萬城鎮缺房戶,疲弱的國家財政早已無力承擔。名義上用於房屋維修、管理、建造之用的由職工繳納的房租,在低工資的背景下,也少得可憐。楊希鴻記得,在她每個月工資是40元的時候,她只需要交納每平方米0.2元的房租,而且這個數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增長過。
「這些房租,連舊房子的維護都不夠,更不用說建新房了。」住房制度改革研究專家、曾任國務院住房體制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的張元端說。
一邊是亟需改善的住房條件,一邊是捉襟見肘的財政難題,站在1978年的起跑線上,關係民生的房子問題,成為決策者不得不面對的棘手問題。
解除思想羈絆
錢從哪兒來?
鄧小平的兩次談話,為尚沒有方向感的具體操作者,指明了方向。
1978年9月,城市住宅建設會議在京召開,會議傳達了復出一年多的鄧小平的一次談話。鄧小平說,「解決住房問題能不能路子寬些,譬如允許私人建房或者私建公助,分期付款,把私人手中的錢動員出來,國家解決材料,這方面潛力不小。」此時,距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還有3個月時間。
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後,針對住房問題,鄧小平再一次說,「城鎮居民個人可以購買房屋,也可以自己蓋,不但新房可以出售,老房子也可以出售,可以一次付款,也可以分期付款,10年、15年付清。住宅出售後,房租恐怕要調整,要聯繫房價調整房租,使人們考慮到買房合算,對低工資的職工要給予補貼。」
然而,在計劃經濟已經實行了近30年的中國,城鎮職工自己建房、購房向來被認為是發展私有制,「首先要解決的,是觀念問題。」張元端說,在整個國家的經濟航向逐步轉向商品經濟甚至市場經濟的時候,要讓人們接受住房也是一種商品的觀念,要讓老百姓習慣自己掏錢租房,自己掏錢買房。
已故著名經濟學家蘇星發表在《紅旗》雜誌的一篇文章,為即將進行的改革,找到了理論依據。
1980年1月,重新回到雜誌社經濟部主任崗位上的蘇星,在《紅旗》雜誌第二期發表了《怎樣使住宅問題解決得快些》的文章。從上世紀50年代末就開始對中國城鎮住房制度進行研究的他,在這篇文章中解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論證出住宅是個人消費品,而且依然是商品,私人購房與社會主義公有制並不矛盾。
試點的探索
突破了理論困境,住房改革的實踐,便在鄧小平劃定的「提高租金,出售公房」的圈子裡,開始試點。
最初的試點,於1982年在四平、常州、鄭州、沙市四地起步,並以點狀逐步向全國分散,到1985年底,全國已有1604個城市和300個縣鎮在進行住房改革的試點,共向個人出售了1095.8萬平方米的住宅。在各地自主改革的基礎上,1986年,國務院住房改革領導小組又啟動了煙台、唐山、蚌埠三個城市的綜合配套改革。
「這些試點大同小異,總的思路就是找錢,想什麼辦法,才能弄來建房的錢。當時能考慮到的就是賣房子和提高租金這兩條路,把新建住宅出售給職工個人,提高房租,把拿到的錢再投入到新的住房建設上。」社科院財貿研究所研究員、房改制度研究專家汪莉娜說,無論是哪一種辦法,都有一個問題迴避不了,老百姓是否有購房的意願和能力。
此時,中國的改革剛剛推進到城市,企業正在進行擴權讓利的探索,職工工資的改革尚未全面啟動。
煙台市民宮建華當時每個月工資只有52元,根據煙台的試點方案,即使在給了各種優惠後,買一套70平方米的房子,仍然需要2萬元,相當於她不吃不喝30餘年的工資。
不僅沒有能力買,她還有很多顧慮。
「買房就是有私產,誰還敢買房子。再說,住公家的房子,不僅房租低,水管壞了有人修,燈泡壞了有人換,幹嗎要買房子。」
在改革開放剛剛開始的上世紀80年代,這是絕大多數普通中國人的想法。
提租的改革,也阻力重重。根據煙台的方案,考慮到職工的承受能力,房租提高後,由企業按照職工工資的29%給職工發放住房券,這部分房租上漲的壓力,實際由企業承擔,成為正在放權讓利的企業的一個大包袱。這個包袱,在1988年的通貨膨脹壓力下,而越發顯得沉重。
最終,在企業的反對和各地出現的賤賣公房的風潮中,這些在各地進行的試點被叫停或不了了之。
「出現這些問題的原因,在於這個時候的改革,並沒有進行制度設計和全盤的考慮。在政府財力不足,企業面臨轉制的情況下,『甩包袱』是政府政策選擇的初衷,企業改革、金融改革都滯後於住房改革,不能提供很好的支持。」汪莉娜說。
上海的突破
在全國的房改陷入困境時,1991年,上海建立的住房公積金製度,為解決房改中的資金難題,提供了一條可行的出路。
1985年研究生畢業分配到上海計委研究所後,戴曉波的第一個課題,就是研究住房制度改革,6年後,他是《上海住房改革方案》的方案組組長、執筆者。
此時,「提租售房」的改革正在全國各地試點,提租派和售房派的爭論之聲此起彼伏。在這個圈子裡兜兜轉轉了幾年後,戴曉波意識到,必須尋找到第三條道路。
1990年的上海,春寒料峭,剛剛過了春節,時任上海市市長的朱鎔基就帶著幾個人到了新加坡等地,他此行的目的,是為上海的住房改革尋到一條破題之道。此前,他剛剛接受了人大代表的質詢,「為什麼你當了市長,上海的住宅竣工面積少了100萬平方米?」
「朱鎔基回來後說,上海的住房制度改革,他一直放在心上,核心問題就是資金問題。新加坡的公積金製度,可以借鑒。」戴曉波說。
1991年5月,作為5個重要內容之一,公積金製度被寫入上海的住房改革方案。根據這個方案,上海市要為職工建立「住房基金」,錢由職工和企業共同負擔,數額為職工工資總額的5%,這些錢,由公積金中心統一管理,用於向企業建房和個人購房發放貸款。
建設銀行上海分行,承擔了上海全市公積金賬戶的設立工作。房地產信貸部主任顧浩鍾說,賬戶設立工作啟動僅僅兩個月,建行就為全市40多萬個職工開設了賬戶,到1995年底,已經歸集資金77.18億元。
1992年5月8日,上海普通職工楊希鴻,出現在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裡。穿著灰色毛衣,燙著卷髮的楊希鴻,在一份油印的、略顯粗糙的借款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成為全上海,乃至全國首批通過公積金貸款買房的個人。
楊希鴻至今仍保存著這份編號為001號的借款合同書。合同書上寫明,楊希鴻向住房公積金中心貸了8萬元分期償還的貸款。這8萬元,幫助楊希鴻圓了多年的住房夢。
很多朋友來向楊希鴻祝賀,「恭喜你啊,有了自己的不動產了。」楊希鴻說,這個祝賀,「比我自己理解的還要深」。
由成思危牽頭的全國住房改革研究小組的調查數字,證明了公積金對提高公民購房能力確有作用。在被調查者中,1980年到1990年間,購買公房的居民只有8.6%;1994年到1997年推廣公積金的階段,有一半以上的人購置了公房。
1998年的轉身
著名房地產商王石在他的回憶錄《光榮與夢想》一書裡,記錄了1997年11月,他和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朱鎔基的一次有趣談話。
1997年,朱鎔基到深圳調研,萬科董事長王石受邀向他匯報工作。
王石對朱鎔基說,「我不認為2到3年內,住宅行業能成為國民經濟的支柱產業。」
王石說這句話的背景,是當時正在爆發的東南亞金融危機和中國啟動內需的經濟政策,學術界很多專家認為,在鋼鐵和汽車均不可行的情況下,應該把住宅當作啟動內需的支柱產業來發展。王石並不贊同這種觀點,他的一個重要理由是,雖然中國的房改已經進行了近20年,但房地產市場並不完善,住宅中商品房的比例僅佔30%多,60%以上是各級政府的福利房,這會成為房地產業發展的一個障礙。
片刻沉默後,朱鎔基反問,「如果取消福利房分配製度,房地產行業能成為支柱產業嗎?」
不到一年,朱鎔基的假設,變成了事實。
為刺激內需,推動住房制度改革,1998年7月,國務院下發《關於進一步深化城鎮住房制度改革加快住房建設的通知》,在這份中國房改的標誌性文件中,明確提出要停止住房實物分配。在中國沿襲了約40年的福利分房制度壽終正寢,中國房改向著市場化的方向邁進。
一紙文件,結束了很多人福利分房的指望。
當時正在《南方都市報》做攝影記者的何龍盛,覺得很失落,「我三年前剛到報社的時候,有人曾指著報社旁邊的一個水溝說,三年後,這裡就是你們的房子。當時很高興,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買房子。」
更多的人在趕著搭福利分房的末班車。聽說國家要取消福利分房,很多單位開始突擊建房分房。調查顯示,1998年是城鎮居民購買公房比例最高的一年,近一半的居民因為擔心以後會買不到房改房而急於購進,二季度,突擊購房使中國的房地產市場異常火爆。
直到2000年2月,時任建設部部長的俞正聲,終於在國務院新聞辦公室舉行的新聞發佈會上宣佈,住房實物分配在全國已經停止。
20年的積累探索後,中國的住房改革,終於在制度層面完成了徹底的轉身。
轉身以後
原深圳市房管局副局長、78歲的駱錦星知道,如今,在熱鬧的深圳,已經很少有人像他一樣瞭解這座城市每棟房子背後的故事。
比如被一棟棟高樓淹沒的羅湖麗苑小區,要不是小區門口明黃色外牆上的「深圳物業管理第一村」的牌匾,人們幾乎已經忘記,這個水泥外牆、最高樓層不過7層、如今居住者主要是深圳中低收入者和老年人的普通小區,曾創造了中國首個商品房樓盤的歷史。
當深圳的房價已經成為全國的排頭兵時,「商品房」早已是人們司空見慣的名詞。統計數字顯示,僅在1999年,商品房的市場佔有率就達到了85%,商品房從面向少數群體的奢侈消費轉向普通人的大眾消費。
然而,在告別了擁擠的居住記憶後,普通中國人又迎來了高房價的痛苦。
北京市民老孫一家三口,住在北五環外一套面積不到57平方米的房子中,房子沒有客廳,老孫和老伴的臥室充當了客廳,30歲的兒子住在10平方米的小間。為了這套房子,老孫花光了大半輩子的積蓄。如今,兒子結婚住房又讓他開始發愁,他留意著周邊房子的價格,眼看著房價往上漲,「我們隔壁小區的房子,2005年賣4300元一平方米,現在漲到一萬三了!」說到一路高漲的房價,老孫直咂舌。
雖然政府調控房價的政策不停出台,房價依舊像脫韁的野馬,飛速上漲,中國的住房制度改革,需要在新的節點上尋找思路的突破。
2007年,是中國房改編年史上又一個關鍵年份。
11月,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來到新加坡,他此行的目的,是向新加坡的住房制度取經。
在新加坡國立大學發表演講後回答提問時,溫家寶說,改革開放近30年來,中國居民的住房條件有了很大改善,人均住房面積超過了20平方米,但是分佈不均,特別是近些年來房價上漲較快,人們有很大的意見。
同樣在這個場合,溫家寶透露了中國新的房改思路。
溫家寶說,在住房上,政府的職責最重要的是要搞好保障住房,讓那些買不起房或者進城打工的農民工能夠租得起房、住得上房。而高檔住房,則主要靠市場調節。
此後,一系列構建中國保障性住房體系的文件相繼出台。僅在北京,十一五期間,就將建設3000萬平方米的保障性住房。目前,已經至少有萬餘人獲得了購買保障性住房的資格,他們將以低於市場價千餘元的價格,買到屬於自己的房子。
生活方式的變遷
生活,就像《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裡那棵發人深思的樹,幸福和不幸,都因為一套房子。
30年曲折前行的中國住房改革,留給人們一個不敢想像的居住空間和生活方式的變遷。
如今,在中國,房子已經不再只是一個遮風避雨的場所,還是一種生活方式。
當初,在上海擁擠的弄堂裡,透過薄薄的隔板,楊希鴻小聲說的話,也能被鄰居聽到,房子是公家的,即使鄰居干擾了自己的生活,她也不好意思開口說「不」。如今,在自己2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裡,她可以自由安排個人的生活。她的女兒還參加了小區的業委會,年輕人經常通過互聯網上的社區論壇,組織週末郊遊,號召公益活動,針對房屋質量、小區管理的問題,聯合起來維護自己的權益,要求民主管理。
這些變化,快得讓楊希鴻難以想像。(來源:京華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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