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中國紅十字總會賑濟部部長王平感歎,自己在災區三天了,卻不知道跟政府誰去對接。
據南方週末報道,在飛往震區的飛機上,國務院總理李克強表示:「寧肯動作稍大,救助的力量要大於災害的力量。」視察災情後,李克強要求「科學評估、科學指揮」,在災區的每次會議上,他都強調要科學施救。
正如總理所言,科學才是第一救災力。經雅安地震檢驗,汶川後大幅重建的國家救災體系顯示出及時的響應和強力的動員。雅安救災同時對救援行動在信息研判、組織調度上提出更高要求。
在過去的4天裡,可以看到他們的努力,也能看到這個龐大而複雜的機構一如既往的風格與效率。
在雅安災區,中國紅十字會依然延續著過去5年來被社會各界口誅筆伐的日子。最新的「躺槍者」是來自甘孜藏族自治州的27歲的志願者彭措鄧珠。
自從4月21日凌晨抵達蘆山縣城,彭措鄧珠已經作為紅十字會志願者連續工作了三十多個小時,困的時候就趴在小桌子上睡會,餓的時候就煮一桶方便麵。即使在凌晨,他也得不斷接待受傷生病的災民,或遠道而來的志願者,眼瞼紅腫得像座小山。
4月22日,彭措鄧珠蹲下來給一名志願者包紮傷口的照片開始在網絡上瘋傳,那條微博把焦點放在了他的脖子上一串由金佛珠組成的項鏈。網民質疑:紅十字會志願者好富裕啊,抗震救災戴這麼粗金項鏈。
隨之而來鋪天蓋地的謾罵讓這個27歲的藏族年輕人手足無措,他邊刷新微博,邊用又驚又氣的語氣重複說:「我為紅十字會工作有錯嗎?」彭措鄧珠16歲即開始做生意,擺過地攤賣過服裝,後來通過做蟲草買賣成為一名頗有實力的小生意人,脖子上金項鏈為活佛開過光,陪伴他走過汶川和玉樹災區。
這位熱心於各種公益事業的年輕人20歲跟隨一名藏醫學習醫術,徒步進入蘆山縣後,他找到紅十字會成為指揮部醫療志願者,他從沒想到會落到被網民用「滾」字辱罵的地步。
一如志願者彭措鄧珠,中國紅十字會在蘆山縣不僅要忙於賑災,還必須面對潮水般的質疑。在汶川地震中作為主要民間捐款平台的中國紅十字會,仍未從「郭美美事件」的陰影中走出。2011年紅十字會披露的統計數字顯示,其汶川救災過程中共接收了計199億元人民幣的捐款和物資,而在雅安地震期間,其募捐額一度落後於壹基金,公眾的選擇,讓這個官方色彩濃厚的人道組織面臨巨大的信任危機。
截至4月23日下午5點,紅十字會收到社會各界捐贈款物2.3億元。
「網絡事件影響很大,我們也只能靠時間,靠踏踏實實地用行動去證明。」中國紅十字總會賑濟部部長王平感歎。於紅十字會而言,此次救災,不只是去拯救震後的雅安災民,也是他們對處於輿論漩渦中的自己的一次救贖。
但重拾尊嚴談何容易。就在蘆山賑災期間,從「虛開發票」、向台灣紅十字會收取「500萬元買路錢」,到張冠李戴的「工作人員戴浪琴表」,接踵而至的傳言,將紅十字會又一次次推向輿論漩渦。這些已經被證偽的傳言背後,是中國紅十字會面臨公關危機的事實。
四川紅十字聖愛基金會的一位負責人稱,這是自己種下的苦果,但這次地震也是他們樹立「新」紅十字會形象,挽回尊嚴的機會。
「要不你們去那裡吧」
一位官員朝東邊方向大概指了指說,要不你們去那裡吧。但他們對那個地方有多遠、叫什麼地名都不知道。
中國紅十字會指揮部在蘆山縣公安局前蜂巢一般的帳篷堆裡特別顯眼。指揮部由一個印著紅十字LOGO的白色帳篷和一個紅色戶外展篷組成。這個簡易的指揮中心,在地震後的第六個小時由四川省紅十字會搭建而成,到20日晚上,印著「四川省紅十字會」橫幅被捲進去了一半,只剩下「紅十字會」四個大字,這裡也正式成為中國紅十字體系的救災總指揮部。
過去4天裡,共有26支來自全國各地的紅十字會體系救援隊伍抵達蘆山,救援總人數超過700人,還有400多名來自天南海北的個人志願者,而指揮這樣一支上千人隊伍的大腦中樞也就四五個人。4月20日晚上抵達的中國紅十字會賑濟部部長王平是現場指揮,四川省紅十字會專職副會長丁地祿和救護中心外聯部部長辛罡負責統籌信息、物資運送和聯繫所有的救援隊伍。指揮部同時還是一個簡易的醫療站,包括彭措鄧珠在內的兩個志願者一直接待附近受傷生病的災民。
地震發生時,王平剛起床,突然收到國家地震局的短信,知道四川雅安發生了7.0級地震。他當即就給四川省紅十字會打電話,沒有一個電話打通,網絡嚴重擁堵,王平說當時他就明白了,「這肯定是一次挺大的地震」。
與四川紅十字會聯繫上並確認了大致災情後,紅會總會立即召開了緊急會議,成立救災指揮部,決定讓四川省紅十字會派工作組去瞭解具體的災情,並從四川備災中心調運500頂帳篷、400個家庭包及一車食物去雅安。同時,讓四川省藍天救援隊第一時間趕赴災區。
這也是紅會第二次成立救災指揮部,上一次是在2008年汶川地震時。中國紅十字會常務副會長趙白鴿任總指揮,副會長郭長江、王海京,秘書長王汝鵬任副總指揮,迅速啟動應急預案,並馬上派出以王平為負責人的工作組奔赴災區。
在王平出發之前,四川省紅十字會已經將存放在蘆山的二百多頂帳篷在縣人民醫院搭建起來,這也是災區最早搭起的一批帳篷。隨後,在蘆山縣體育館附近也豎立了數百頂帳篷,安置受災群眾。
四川省紅十字會是到達災區的第一批紅十字會系統人員。丁地祿是在地震後三個小時後趕到災區一線的,下午到達的辛罡則很快搭起了帳篷,建立起指揮部,隨後包括四川省紅十字會應急救援隊、四川省紅十字應急通訊保障志願者大隊、瀘州、達州、內江、成都藍天紅十字救援隊等10支四川省內紅十字救援隊、200多名隊員趕到了災區開展搜救工作。
不過對於這些第一時間抵達現場的救援隊來說,最為頭疼的是不知道到底哪裡需要救援。地震當天蘆山縣斷水斷電,也沒有手機信號,一切猶如盲人摸象。當天下午辛罡還能在附近的抗震救援指揮部裡找到縣裡的幾名官員。他向其中一人詢問縣裡哪裡受災嚴重,哪些地方還需要救援隊伍進駐。那名官員朝南、西、北方向先後指了指,說:「這裡,這裡,這裡都有人去了,」最後他朝東邊方向大概指了指說,要不你們去那裡吧。
那個地方有多遠、叫什麼地名都不知道,四川省內的幾支紅十字救援隊就蒙著頭往那個方向進發了。後來辛罡和南充醫療救援隊、達州藍天救援隊十幾個人走到了龍門鄉五星村,逐個排查過後,將三名傷員拉回了蘆山縣人民醫院,達州藍天隊撤離的時候,又趕上了一次較大的餘震,把一個女孩子的腳給砸傷了,達州藍天隊又把那個女孩子救出來了。
「民政局的,我無權調用」
頭一天發剩下的二十多頂沒用完的帳篷並沒有帶回去入庫。第二天想用的時候,發現被人移作他用了。
辛罡稱,紅十字會的救助信息主要來自網絡、電台和求助者,信息交流不對稱是他們救援工作最大的難題。
4月22日凌晨,紅十字會的第二批物資抵達蘆山縣,包括1200頂帳篷、5000床棉被、5000件夾克衫、5000個家庭包。這批物資最終都是通過因緣巧合發放出去的。
其中,接受第一批次發出去的70餘頂帳篷的309個災民,是兩個解手的志願者發現的。這300多個災民就在離蘆山縣政府指揮部僅一街之隔的龍陽派出所裡。他們沒有帳篷,沒有任何食物儲備,到了晚上很多孩子都餓哭了。
晚上12點,志願者把信息反饋給辛罡,辛罡立即和另一位來自新加坡的基金會負責人孟長壽前去考察情況,隨後並向王平匯報,當天晚上就調運了一批食品應急。第二天,他們帶上了99頂帳篷,以及五六十個志願者。整整花了一天,在天黑前,他們給災民搭起了七十多個帶著紅十字會標誌的灰色帳篷。
剩下的二十多頂沒用完的帳篷,辛罡他們並沒有帶回去入庫,而是放在了派出所裡。
第二天早上,蘆山縣開始下起大雨。辛罡聽說在沙壩小區還有900個災民在泥地裡沒有帳篷,當時就想把龍陽派出所剩下的二十多頂帳篷拉到沙壩小區,但等到他開著車到了派出所,發現頭一天留在這裡的帳篷只剩下七八頂了——派出所片警看到周圍還有很多居民只搭了個簡易的油布篷,沒有地方安身,就把帳篷都發下去了。
那邊900個災民在泥地中苦苦等待帳篷,這邊計劃中的帳篷發現已經被人搭起來給龍陽災民了。
火急火燎的辛罡看到民政局丟了三個帳篷在路邊,便讓身邊的志願者拆掉已經住有龍陽災民的三頂紅十字會的帳篷、送往沙壩小區;然後再在原地把民政局的帳篷搭給災民。——搭一個帳篷要6個志願者花45分鐘才能搞定,拆掉也至少要花25分鐘。志願者紛紛問為什麼不能把民政局的帳篷直接送到沙壩小區去,辛罡說:「這是民政局的。我沒權調用。」
王平稱自己在災區三天了,卻不知道跟政府誰去對接,信息的不對稱,讓下面需求和上面供給脫節,物資往往停滯在最後一公里上,「雅安這種地震,救災主體還是政府,紅十字會只能是助手,這種角色關係是不能變的,你不可能取代超越政府,政府應該更加開放,牽頭組織所有的民間救援力量。」
不知所措的龐然大物
這群年輕人紛紛表決心,不怕苦,不怕累。辛罡對他們說,要不大家跟著我,把周邊環境打掃一下?那群年輕人這麼一聽,扭頭就走了。
對於作為雅安地震紅十字會系統總指揮王平來說,管理這樣一支龐大且關係複雜的賑災隊伍並不容易。幾十年來,中國紅十字會疊床架屋,組織神秘而龐大,它每年得到政府的數億元補貼,其架構包括31個省級分會、334個地級分會、2848個縣級分會,還擁有港澳紅十字會和商業系統紅十字會、鐵路系統紅十字會,11萬個團體會員,及2658萬名會員。
即便是紅十字會系統內部人士,也很難把內部關係徹底理順。指揮部一位紅十字會人員稱,這些地級分會主要與當地政府打交道,即使中國紅十字總會也很少與他們聯繫。
而此次過來的26支救援隊背景亦極不相同。既包括像四川省紅十字醫療救援隊、南充紅十字救援隊這樣的當地省市紅十字會體系成員,也包括北京紅十字協會999救援隊、香港紅十字隊等省級分會,還包括像藍天救援隊、越野e族等這樣掛靠在紅十字會旗下的民間團體。在蘆山縣城,到處都可以看到中國紅十字會的紅色徽標。
21號下午三點多,有四十多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從成都跑到紅十字會指揮中心,申請做志願者去一線救災。四川省紅十字會救護培訓中心外聯部部長辛罡看了看這群年輕人,又看了看指揮部附近的環境,於是問他們:「你們怕不怕累,怕不怕髒?」
這群年輕人紛紛表決心,不怕苦,不怕累。於是辛罡對他們說,這周圍很髒了,要不大家跟著我打掃一下,給所有救援隊伍一個乾淨的氛圍?那群年輕人一聽,扭頭走了。
4月21日,趙白鴿飛往災區指揮紅十字系統一線救災工作。她先去了受災較為嚴重的龍門鄉,隨後又看望了紅十字會藍天救援隊——這個註冊於2010年的救援隊由一批熱心於戶外遇險救援的戶外運動愛好者發起,在全國各省市有廣泛的分隊。而這次地震藍天救援隊全國各省市分隊來了二百多人,僅在山東一省,就有濟南、青島、威海、聊城、臨沂和淄博在內的十多個市救援隊奔赴災區。
這個龐大、複雜的組織帶著積極的熱情,但以低效的方式一頭扎入了震區。
大部分時候,紅十字會指揮部和旗下二十多支救援隊僅僅保持一個鬆散的聯繫。4月22日,有北京和天津藍天救援隊先後徒步進入過雙石鎮進行災難評估,23日指揮部又一次深入雙石鎮踩點,此時雙石鎮上已經有超過五支隊伍在做這種調研。只是因為這些救援隊之間沒有有效信息共享。
無論高級幹部還是基層人員,在提高行動的有效性和效率方面看起來都有些不知所措。他們也清楚,紅會如今急需面對的,除了公眾形象的改善,還有救災在現代化和高效率方面越來越高的標準。但就算對自己龐大複雜的組織結構、和步調難以統一的行動模式,也沒幾個採訪對像說得清楚。
4月22日下午,北京紅十字協會999救援隊一行13輛車,經過43個小時的疾馳抵達蘆山。999救援隊負責人過來找紅十字會指揮部,聲稱「要找趙會長」,知道趙會長已回北京,沒有在指揮部登記姓名和聯繫方式。
「怎麼做都不對」
「這種情緒的發洩傷害最深的,還是對這個標誌有感情的人。」
也是在趙白鴿在災區調研的那天,中國紅十字會總會微博發佈的一張紅會工作人員照片引來網友熱議。照片中,趙白鴿與一名佩戴手錶的年輕男子正在吃方便麵。面對鏡頭時,男子戴著的一款手錶刺痛了網友的眼睛。有網友鑒定稱這是某知名品牌的手錶,價格不菲。
不過,隨後此事被證明為網友烏龍。《新京報》的官方微博稱,照片中該男子系《新京報》記者,照片系他21日中午採訪趙會長邊吃邊聊時所攝,其紅色外套為紅會所贈,手錶系由其女友在韓國購買,價格約400元人民幣。但此事亦可管窺紅十字會被社會公眾置於放大鏡下炙烤的程度。
之前亦有媒體報道,中國紅十字會要求台灣紅十字組織先援助500萬元人民幣,才能進入地震災區參與救助。在蘆山縣指揮部外,從台北輾轉過來的台灣紅十字會資深專員蘇瓊華搖著頭感歎,不知道這些傳言到底是誰放出來的,這個節骨眼說風涼話,對大陸賑災人員打擊太大了,「現場看看就知道,他們是沒吃沒穿沒睡沒廁所,更沒私心」。
對於在紅十字會工作逾10年的王平來說,汶川地震救災時,他就曾遭遇媒體鋪天蓋地的質疑,當時「中國紅會每頂帳篷價格達1.3萬元」的消息一度將他推至風口浪尖,而汶川物資發放不透明的爭議,也讓他備受煎熬。他有個朋友前年從香港帶回來一本書,名字為《汶川地震黑幕》,封皮還用他的頭像,「當時真的很氣憤,備受煎熬,一度覺得怎麼做都不對」。
王平解釋稱,汶川地震頭三天物資太多了,在火車站飛機場堆積如山,都快裝不下了,必須盡快運走發放,也來不及清點登記,後來很多人問東西哪兒去了,紅十字會有口難辯。汶川那次讓他們明白,不管再緊張,也應該非常有序地做這些工作,否則會影響公信力。
也正是因為對官辦組織的不信任,很多志願者寧願自駕車將物資送到災區,一定程度上導致了蘆山縣救援通道連續數天的擁堵。22日凌晨1點,開完佈置會的王平在指揮部路邊花壇剛坐下休息,就接到一個物資捐贈方的電話——由於不太放心,對方想親自到災區監督紅十字會的物資發放。
王平花了五分鐘跟對方解釋:「你真沒必要來,蘆山縣城的救援人員要比受災者還多,這邊志願者很多,但都沒事情做,大部分是災區一日游,我們會按你的意思發放就行了」。
掛掉電話,王平非常難過地對南方週末記者說,現在網絡上有很多「呸呸呸我不捐」的聲音,說寧願自己直接到災區送到老百姓手裡,也不交給紅十字會,「這種情緒的發洩傷害最深的,還是對這個標誌有感情的人。」
4月23日下午,備受委屈的志願者彭措鄧珠忍不住在微博上回應那個微博:我覺得我有錢和做志願者並不衝突,因為我做志願者發自內心。我連續幾天去第一線,而且徒步去受災嚴重地區,我希望說我的這些網友你們不要胡亂批評別人。
截至4月23日20點,紅十字會系救援隊共醫治救助傷病群眾1296人,轉運傷員50人,搜救排查4474戶,搭建帳篷2556頂,發放家庭包3000箱,被子13000件,方便面9000箱,藥品25900盒。但並未得到一些人認可。很多公眾仍然將郭美美事件作為紅會貪污腐敗、挪用款物的代名詞。
中國紅會社會監督委員會新聞發言人王永4月24日表示,將於5月中下旬重新調查郭美美事件。這被外界解讀為紅十字會重塑形象的標誌性舉動。
既便如此,中國紅十字會官方微博發佈的幾乎所有帖子的網友回復中,大多數仍就一個字:滾。
一位紅十字會現場管理人員顯得憤怒、迷茫:「一定要我們累死在災區才滿意嗎?」但「我們」該怎麼做呢?他也沒太想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