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今夏刮起的「道歉風」,與大家對「文革」的反思積澱了許多年、但媒體上呈現並不多有關。研究者表示,幾年前不會有人想到,每個人都該為「文革」犯過的錯懺悔,這種認識會得到這樣廣泛的贊同。
據中國青年報報道,河北邯鄲的退休宣傳幹部宋繼超,第三次決定向老師道歉。當年,紅衛兵讓他揭發「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初中語文老師郭楷,這個少年脫口而出三條「罪證」,用他的話說,就像背後刺中老師的「三支冷箭」。批鬥時,郭老師的耳朵差點都被撕下來。
這些年,宋繼超一直想找機會給老師道個歉。第一次,話到嘴邊沒說出口;第二次,寫了篇文章投給報社,沒能發表。如今,老師早已去世,宋繼超也退休了,可64歲的他依然放不下這件事。
59歲的張紅兵也因一次揭發而背負沉重的心理枷鎖。「文革」中,他和父親向軍代表檢舉母親的「反動言論」,導致母親被槍斃。他小心翼翼地保守著這個秘密,直到4年前才開始在自己的博客上公佈。最近接受媒體採訪時,他說因為「想逃卻無處可逃,必須面對」。
這個夏天,將道歉公之於眾的,不只一個人。6月中旬的一天,宋繼超收到一封電子郵件,相識的報紙評論版編輯約稿,請他談談對一條新聞的看法。新聞中的主人公是61歲的山東老人劉伯勤,他在雜誌上花錢刊登了一則廣告,向「文革」中被自己批鬥、抄過家的校長、老師、同學和鄰居公開道歉。
「看到老劉寫的這個,我感覺也得馬上寫一篇!」邯鄲炎熱的中午,宋繼超坐在家裡的沙發上,拍著大腿激動地說。他怕再錯過機會,當時直接在郵箱裡回復:「我也想道個歉,最想跟初中時的語文老師郭楷說聲對不起……」
一周後,湖南的溫慶福、山東的盧嘉善、福建的雷英郎在報紙上分別向「文革」中傷害過的人道歉。這些毫不相識的老人,都曾在「文革」中有過非理性的選擇,經歷過漫長的歲月後,現在他們又作出了同樣的選擇——道歉。
雖有「文革」大環境裹挾之因,個人作惡之責,亦不可泯
揭發初中老師這件事,就連和宋繼超是初中同學的妻子,也不大清楚。和老同學們聊天兒時,大家也會說起當年的事,哪個老師被斗啦,要麼就是「大串聯」時有意思的事,「都是能上桌面的」。
不過,只要提到郭老師,宋繼超就覺得良心不安。有些話憋在他心裡,已經「倒來倒去不知道多少遍」。
在宋繼超的印象裡,語文老師郭楷又瘦又矮,說話帶著濃重的鄰縣口音,但他上課風趣,很受學生歡迎。這個地主的兒子知道自己出身不好,為了追求進步,在紙上寫下「毛主席萬歲」幾個字,做成幻燈片投射到村裡的土牆上,爬上梯子一筆一筆描成大標語。
那時,宋繼超經常和七八個同學擠在老師的宿舍裡「開小灶」。郭楷曾用3個週末,講「臥薪嘗膽」的故事;講到「知識就是力量」時,他說知識不一定是學歷和文憑,學歷高的人只能當謀士,學歷不高的人卻能當領袖;他鼓勵每個學生根據自己的條件選擇人生道路,學習成績不太好的,可以主動要求上山下鄉。
這三件事,成為宋繼超日後揭發老師的「罪證」。許多年後,他在自己寫的小說和散文裡懺悔,但一直沒能讓老師聽到,也沒有機會公佈。
「老劉等於提出一個課題。」宋繼超親切地稱呼著遠方那個陌生的同齡人,「我們現在懂得人性和良知了,也得回頭看看自己當年有多幼稚。」
劉伯勤是這些人中第一個在報紙上刊登道歉廣告的。今年年初,他少有地參加了一次同學聚會,儘管這麼多年過去了,見到當年被他抄家的「黑五類」同學,還是會不好意思。
《南方都市報》還原了那次聚會的一些細節。「說句良心話,我對不起他們。我真想見見他們,給他們道歉。」飯桌上,劉伯勤對其中一位同學說。幾個月後,他在《炎黃春秋》雜誌上刊登了道歉廣告。「垂老之年沉痛反思,雖有『文革』大環境裹挾之因,個人作惡之責,亦不可泯」,他這樣寫道。
這句話讓1000多公里外長沙的溫慶福很有感觸。今年2月,他也寫了篇博客,向自己傷害過的同事和老師道歉,並把文章投給《快樂老人報》編輯部。「其實我的道歉心存很久,良心的責備是主要的。」67歲的他說。
編輯鄒東鋒一直尋找合適的刊發時間。類似的來稿非常罕見,他想把這類文章集納成主題,引起更多人的共鳴。劉伯勤刊發的道歉廣告成為一個契機,他馬上在讀者QQ群裡發佈徵稿啟事,山東和福建的兩位老人發來郵件。
鄒東鋒還為這三篇文章寫了段編者按:「對於『文革』,歉意不一定能彌補什麼,而傷害卻有可能被原諒。其實,這份歉疚在親歷者心中,不是沒有,而是缺乏公開的勇氣。在我們收錄的這份懺悔錄中,這一句道歉,來得也頗為沉重!」
沉重的記憶始於1966年。11月的一天,「文革」積極分子宋繼超正在高中教室裡編《紅色造反兵團報》,三四個紅衛兵突然走了進來。
「郭楷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在學校已經被批鬥了,你當年是他最熟悉的學生,你應該最知道他的問題,希望你積極揭發。」紅衛兵說。
「那我給你說幾個事吧。」當時,高中的山牆上已經貼滿批鬥老師的大字報,宋繼超「腦子一熱」,覺得郭楷確實也有問題。他把老師說過的那三句話,曲解為「替彭德懷喊冤叫屈;誣蔑偉大領袖,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歪曲領袖指示,貶低上山下鄉的革命行動」。說完,他還摁了手印。
「你再好好想想,有事再跟我們說。」紅衛兵滿意地走了。沒過多久,宋繼超聽說,郭楷被揪上批鬥台,脖子上掛著很重的牌子,耳朵也被撕流血了。
「我說的三條非常要害,把郭老師害苦了。」回憶到這裡,宋繼超訕訕地笑了。可在當時,他只是覺得,「不應該揪人家的耳朵」。
那時,宋繼超的同齡人都在「鬧革命」。溫慶福貼出了炮打學校黨支部負責人的大字報,還帶人抄了同事的家。劉伯勤和一群人闖進「黑五類」同學家,摔碎了同學奶奶的照片,沒收了相框後面藏著的200元現金。
這段經歷,後來成為他們心中一個「過不去的坎」。
「現在總結回顧『文革』,大都是要求解密上層內幕。其實,全民總結歷史,把自己擺進去很有必要。為什麼在同樣大環境下,每個人表現不一?」溫慶福說。
這就像個瘡疤似的,揭是不揭?
1984年,聽說郭楷因腦血拴住進邯鄲的醫院,已經是軍官的宋繼超拎著蘋果,和幾個同學一起去看他。
早在十幾年前,宋繼超已經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當時,宋繼超所在的派別奪權失敗,他離開家去當了兵。1971年,部隊突然進入一級戰備狀態,隨時打好背包準備出發,晚上還要站崗巡邏。
戰友們都在猜出了什麼事,直到國慶節後才正式傳達了中央文件,「副統帥」林彪外逃,墜機於蒙古溫都爾汗。
宋繼超聽了大吃一驚,很長時間擰不過彎兒來。「心裡覺得挺沒意思的,我積極搞運動最後落了個『失敗』,林彪成了叛國者,歷史開了大玩笑!我醒悟了,簡直太可笑了,想起自己揭發郭老師的事情,太可惡了!覺得自己很可恨,怎麼那麼傻呢,那麼狂熱呢?」
宋繼超開始想瞭解郭楷的近況,可他不敢回母校,只能悄悄向同學打聽老師的消息。他聽說郭老師渡過了難關,已經回學校繼續教課了,又聽說郭老師身體很虛弱,還患上了多種慢性病。他想找機會跟老師解釋那件事,這麼一等就是十幾年。
實際上,「文革」結束不久後,道歉就開始了。一位覺得良心不安,曾有過道歉行為,但不希望自己的名字一再出現在媒體上的老人回憶:「一開始說要考試時,我們就去找老師業餘教我們。那時我們就道過歉,『老師,過去你別放在心裡』。我看到我們學校一個比我大幾年級的學生,回學校進門見老師就鞠躬道歉。」
宋繼超也聽說,「文革」剛結束,高中一個打過人的同學就去老師家登門道歉,可老師卻只是冷淡地說:「我不需要你道歉,你走吧。」
「老師可能認為他人品不好,道歉是裝模作樣。」宋繼超分析,都在一個城市裡,有人怕老師找後賬,所以主動去道歉,尤其列入「打砸搶」的,屬於清理對象,怕別人舉報,更得小心了。
宋繼超說自己沒有打過人。但去醫院之前,他一直猶豫,這件事到底是說好,還是不說好。其實,他已經組織好了語言:「當時我光想造反昏了頭了,扭曲事實,上綱上線,胡說八道。」
可走進病房,看到躺在床上的郭楷,那個曾經寫詩、玩音樂、愛打籃球的青年教師,已經變成一個瘦弱的「小老頭」時,宋繼超只叫了一句「郭老師」,眼淚就掉下來。
「什麼也不用說,你們能來看老師,老師就最高興啦。」儘管只有50歲,可中風摔了一跤之後,郭楷說話已經有點不流利了。他看著曾經最得意的學生、已經有點禿頂的宋繼超問:「你在部隊怎麼樣啊,好好幹,繼續多寫文章。」
這時,距離他們上一次相見,已經過了18年。
坐在病床旁邊,看著郭楷虛弱的樣子,宋繼超覺得自己就是加害老師的其中一人。可直到老師出院,道歉的話也沒說出口。「老師沒說這個事,同學們在旁邊問怎麼治療,我單獨解釋,太突兀了。這個事好像瘡疤似的,揭是不揭?他住院時誰也沒揭,後來就沒機會了。」
回到部隊後,宋繼超以自己和老師為原型,寫了篇小說,名為《在老師病床前》,但一直沒機會發表。故事最後,主人公說:「但願老師早日康復,健康長壽。」
在那個世界裡,他還是沒能把道歉的話說出口。
山東蓬萊,剛剛成為一名郵遞員的盧嘉善也失去了這個機會。同樣是在1984年,他和小學老師在街上重逢,退休的老師推著自行車賣雪糕貼補點家用。「文革」時,盧嘉善揭發老師體罰同學、用教鞭打腫了學生的手掌,說完,他朝老師踢了兩腳。
「那時必須得發言,不發言就不能加入紅小兵。」電話裡,盧嘉善帶著濃重的山東口音說完,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盧嘉善掏出10元錢想塞給老師,可老師硬是不要。提起這段往事,年過六旬的老師搖了搖頭說:「老了,什麼事都不記得了,那時你們都是毛頭孩,誰還沒有點脾氣?關鍵是現在你們長大了,能掙錢養家餬口,很不錯了。」
盧嘉善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退後兩步,對著老師鞠了一躬。
事隔40多年了,至今還在諸多報紙、網絡上大量登載有何意義?
又過了18年,宋繼超把當時沒能說出口的話,寫進了文字裡。2002年,一家報紙舉辦徵文活動,他根據自己的經歷寫下《三支毒箭終生悔》。
文章最後,他寫道:「郭老師,我已經無數次向蒼天呼喚:寬恕你這個不肖的弟子吧!今天,我願再次向老師呼喚:寬恕這個不肖的傻孩子吧!如果真有天堂或來世,我願永遠追隨你!」
這時,郭楷已經去世了8年多。宋繼超事後才得知消息,他聽說,沒有什麼學生為老師送行。
遺憾的是,這篇文章最終也沒能發表。「我一直記著這個事。如果那時候發表,我會稍微解脫一點,這次就不會再寫了。我想讓全國都知道我辦過這麼卑鄙的事,雖然有那個大環境,但這個事不應該這麼做。」
對於過去的那些事情,溫慶福本來已經不想提了。1995年,他給自己貼過大字報的老校長畫了兩隻大壽桃,專門坐車去益陽市,拜託學校傳達室的大爺轉交。儘管沒有得到回復,但他覺得稍微好過點了。幾年後,他去美國出差,參觀教堂時看到很多教徒在排隊懺悔,覺得「懺悔是個很好的事情」。回國後,溫慶福買了本聖經,「共產黨員本就是無神論者,但是不能排除宗教信仰對個人靈魂的觸動」,他曾對媒體這樣說。
這些年來,溫慶福喜歡看巴金、胡適、梁漱溟晚年的回憶錄,一直想寫篇道歉的文章。「『文革』離現在40多年了,當年的青年變老年了,老年人喜歡回憶、反思。」他希望自己的經歷能夠成為一筆財富,送給子女和年輕人。
他還記得,「文革」時期,一個工宣隊員用鐵鉗把一位老師的牙齒拔了。「當時看客很多,不敢譴責他,我也是。這是不是魯迅講的國民性?我也是有,比如帶人抓同事,也是不甘落後,跟上潮流,圖個好前程。只顧自己不落後,別人受到殘酷迫害,這不是自私是什麼?」他反省道。
2009年,溫慶福在日記中第一次用文字的形式表達:「我成了迫害張老師一家的幫兇,現在想起來真內疚。」
「我覺得啊,像我們這種公開的道歉,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自己過不去這個坎,老覺得對不起別人,要不說出來過不去,而且越看到有人公開道歉越過不去。」那位不願意再具名的老人說。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支持這樣的想法。劉伯勤的道歉廣告刊登後,兒子在電子郵件中跟父親說:「廣告費很值啊,你現在是名人了。」後面是一個苦笑的表情符號。有的同學也問他:「你搗鼓這個幹嗎?」
在網上看到一時成為焦點的「律師懺悔『文革』舉報母親致其被槍決」這篇《新京報》報道,張紅兵的堂弟無法理解這種自揭「家醜」的行為,他給堂兄發來短信:「我真不知道:事隔40多年了,至今還在諸多報紙、網絡上大量登載有何意義?我個人理解:大凡40歲以上人會認為大逆不道,40歲以下人是在聽人『說古書』,更有甚者,會嘲弄我們。」張紅兵的妻子也曾對他說:「還講那些過去的事情幹什麼?我們今天不是過得很好嘛。」
可1970年冬天對於張紅兵來說就像一個重複的夢魘。那個寒冷的晚上,16歲的他和父親一起,揭發母親方忠謀「我就是要為劉少奇翻案」的言論。在檢舉信的最後,當時的少年寫道:「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方忠謀!槍斃方忠謀!」
他至今都清晰地記得,公審大會後,母親被拖上駛向刑場的解放牌大卡車時,掉下了腳上穿的一隻黑色平跟帶袢兒皮鞋。
母親去世後,張紅兵患上了精神抑鬱症。粉碎「四人幫」時,他懷疑這是軍事政變、資本主義復辟,擔心自己會被作為反革命分子抓起來。他不願意跟人交流,連扣衣服扣子都要想一想,甚至想過自殺。
直到1979年,張志新的事跡刊登在報紙上,政治形勢變了,他才意識到自己錯了,開始給母親寫申訴材料。接受媒體採訪時,他曾把一家媒體的記者帶到母親墳前,雙膝撲跪,在塵土中磕頭,「媽媽!我帶了記者來,我會把你的故事告訴他們。」
說出真相的目的就是在公眾中對此進行爭論、辯駁,以我為戒
道歉文章發表在《南方週末》後,宋繼超覺得這件事終於可以畫上句號了。「傷害過人的朋友,讓我們道歉、懺悔吧,不只是為了自己心安,還為了能直面子孫、直面歷史。」這一次的文章結尾,他不再只是祝老師身體健康、求得老師寬恕。
宋繼超沒有機會聽到老師的原諒了。不過,溫慶福的文章發表一個多星期後,曾被他抄家的同事張瓊英的兒子給編輯部發來一封郵件。張瓊英已經87歲了,患有老年癡呆症的她看到文章後,只是說了句:「那不怪他。」她還記得抄家時,溫慶福曾經「高抬貴手」,沒有把搜到的油印傳單交上去。
「溫老師,您可以放下這分愧疚了。」張瓊英的兒子在郵件中說,「『文革』突起,泥沙俱下。有人被裹挾,有人被欺騙,有人被煽動,有人卻是昧了良心。我們現在再次提起『文革』,不是因為怨恨,而是為了反思,為了警醒。」
為買到這份刊登著回信的報紙,溫慶福頂著太陽騎自行車跑了3個報攤。他對前來採訪的《瀟湘晨報》記者說:「終於可以放下了。」
在微博上,溫慶福還轉發了一位時評作者對此事的評論:「當事人的寬容,乃至選擇性遺忘,並不能成為個體參與作惡者開脫的理由和借口,傷口修復,仍有賴於真誠悔過。一個人的傷口修復是這樣,一個民族的創痛修復亦如是。拒絕懺悔和道歉,總是躲躲閃閃的遮掩和迴避,對於那些被裹挾的盲從者、個體作惡者,似乎這樣就可以『放下』了,殊不知,由此沉澱下來的不良基因,依然是社會的隱憂。」
劉伯勤已在5年前獲得了同學的諒解。他把曾經的「黑五類」同學請出來一起吃了頓飯,當面道了歉。「我們那時候年齡小,是孩子。那時候大環境不都這樣嗎?」同學對他說。劉伯勤清醒地告訴採訪他的記者:「包括老師、其他人,所有我道過歉的人都這麼講。但這是人家的寬宏大量。」
並不是所有的道歉都獲得了諒解。這些道歉者中,受到質疑最多的是張紅兵。在網上,有人說他只有在母親墳前切腹自殺才能謝罪,有人稱他是「時代的投機者」,就連經歷過「文革」的同齡人也說他的道歉「難以讓人諒解」,因為他觸碰了「人性的底線」。
今年以來,張紅兵接受了許多家媒體的採訪,但另一些道歉者在公開懺悔之後,謹慎地保持低調。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老人委婉地表示,自己犯的錯與張紅兵的罪不能混為一談。「為什麼有的打人,有的堅持文鬥不搞武鬥,還有相當多的『逍遙派』,對政治不感興趣,或無聲地抵抗?『文革』期間,是芸芸眾生的大展示。每個人的善和惡都暴露出來了。」他說。
對於這些評價,張紅兵的回復是:「看到罵我、要我去死的話我不生氣。一是我該罵,二是我主動『找罵』,說出真相的目的就是在公眾中對此進行爭論、辯駁,以我為戒。」
他也承認道歉應當區別對待。「但是,無論罪錯大小,關鍵要看道歉者是否誠實,有沒有說出全部真相。我是否誠實地說出了全部真相,我的道歉能不能得到人們的寬恕,不是我說了算,只能讓歷史來證明。」
社會和解是「不計」前嫌,而不是「不記」前嫌
宋繼超注意到,這兩年網上爭論「文革」的文章又開始多起來,「好像繞不過這個坎兒似的」。
「道歉本身是一種自我解脫,也是對『文革』的反思。」他說。
在一位經歷「文革」的老人看來,今年夏天刮起的這股「道歉風」,因為有新聞背景,也與大家對「文革」的反思積澱了許多年、但媒體上呈現並不多有關。一位研究者則表示,幾年前不會想到,每個人都該為「文革」時犯過的錯誤懺悔,這種認識會得到這樣廣泛的贊同。
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後,劉伯勤和溫慶福都婉拒了多家媒體的採訪。劉伯勤認為道歉是很個人化的行為,溫慶福也表示:「不想為此事出名。應該宣傳『文革』中那麼多的被害者,我算什麼?」
在上述不願意透露姓名的那位老人看來,現在有些人把道歉者塑造成英雄,他無法贊成。「什麼英雄,開玩笑了,這能算英雄嗎?你畢竟干了個壞事,沒有壞到底。人家給你肯定,也是善意的。沒有壞到底就是了,咱沒壞到底。」他說。
媒體尋找的人還有張紅兵。最近一次接受媒體採訪後,他留在安徽老家整理資料。畫家李斌打算將張紅兵的故事創作成連環畫。這位畫家最為知名的作品,一幅是「文革」時期的版畫《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主人公一手舉著光芒四射的紅寶書,另一隻手攥著毛筆;還有就是他參與創作、被視為「傷痕美術」代表作的連環畫《楓》、《傷痕》、《張志新》。
張紅兵說,最近還有人想給他拍紀錄片,要採訪的記者實在太多了。他通過郵件回答了記者提出的所有採訪問題,並發來短信:「這是我的懺悔工作的組成部分。讓我們為埋葬『文革』時代共同努力吧!」
對歷史過錯的道歉,目的不是追溯施害者的罪行責任,而是以全社會的名義承諾,永遠不再犯以前的過錯——這是學者徐賁幾年前提出的一個觀點。他曾在文章中表示,社會和解是「不計」前嫌,而不是「不記」前嫌。
徐賁以「文革」為例稱,在今天的中國,不僅直接見證者擔負著記憶的責任,而且,沒有人可以用缺乏「文革」的直接經驗為借口,來推卸自己那一分在群體內的記憶責任。如果不記憶,不是因為直接記憶者沒有了,而是因為有人拒絕接受自己那一分隔代但不斷代的記憶分工。
邯鄲夏日的午後,在小區附近的飯館裡,宋繼超喝了口啤酒,說起最近上映的電影《周恩來的四個晝夜》,他又想起自己的一次揭發經歷。
那是在1961年,周恩來到宋繼超的家鄉伯延鎮調研饑荒問題。小學班主任派宋繼超在內的班幹部緊跟著周總理,讓他們聽群眾都說什麼,並記下來。
那個時候,連樹葉都被人們用來充飢。周恩來問馬路旁邊的樹怎麼沒有葉子,公社幹部說:「羊吃了」。「羊還能上樹?」總理問。站在一旁的宋繼超家的鄰居看著公社幹部,告訴總理:「他爹吃了!」
周恩來離開後,說出實情者遭到批鬥。當晚,宋繼超被叫過去,和鄰居當面對質。他把白天聽到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匯報,沒有去想這會給對方帶來什麼傷害。
「那時我就是個『好孩子』。」他笑笑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