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據澎湃新聞網報道,7月28日下午1時39分,英漢大詞典主編、著名翻譯家、復旦大學外語學院教授陸谷孫先生在上海新華醫院去世,享年76歲。
陸谷孫先生曾說,他覺得編詞典就像做廚子,受不了做飯做菜的熱氣,就不要輕易進詞典編纂的廚房。對於這一被英語詞典鼻祖約翰遜稱為「無償勞作,雖成無榮」的工作,陸谷孫一做就是30年。
這兩三年,陸谷孫教授的身體一直不是太好,但在2015年8月19日的上海書展上,由陸谷孫教授主編的《中華漢英大詞典(上)》舉行了首髮式,陸教授親自來到現場,做了一個簡單的發言,內容依然和他的詞典編撰理念有關。
關於怎樣才是好詞典,他說,如果買到或者需要一本漢英詞典,不妨去試試——查十個詞,皆有,或者十之八九個都有,「我覺得這本詞典基本就非常有用了。十個詞裡,兩三個才有,其他的沒有,那別買了,這本詞典沒什麼用。」
在發言的最後,陸谷孫教授對著大家說,「我已經這把年紀了,剛剛毛尖講到祝我健康,大概健康是不大會了,只能祝我『亞健康』、『勉強健康』、『還過得去』,明年別來了,太太平平在家裡面養老吧。這才是真話。」「我覺得應該著眼於未來。包括我們的領導們,明年千萬不要再找我過來。」今年的上海書展又要開幕了,如今再回想陸教授在去年上海書展上講的這幾句話,竟一語成讖。
當時,陸谷孫教授還表示,今後要把《中華漢英大詞典》的編撰工作托付給趙翠蓮、萬江波、沈園幾位。其中,萬江波和沈園是復旦大學外文系的年輕學者。當時,51歲的執行主編之一趙翠蓮坐在台下,眼眶有點泛紅。而在幾年前,他已經把《英漢大詞典》的編撰托付給了學生朱績崧。
陸谷孫教授在上海有個「老神仙」的雅號,朱績崧說,這是上海譯文出版社的一個編輯起的,「或許有時陸老師給人的感覺確是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從復旦大學外文學院首任院長的職位上退了下來,他更有理由對文山會海說『不』了。這兩年,每當我拿著某些所謂學術機構的大紅燙金邀請函,去他『洞府』(老宿舍樓底層,采光欠佳)領『法旨』時,他總是慢悠悠,篤姍姍,抽出一根硬中華點上,等煙濃得要他瞇上眼時,才吐出一句『我看還是算了吧,儂去幫我尋只理由——這樣,就講我去美國探親了!』」
在復旦,陸谷孫教授曾經也是「暴走族」,在腿腳尚健時,有著固定的散步路線:過邯鄲路,從正對國順路的2號校門進入復旦本部,經光華樓西側,上「本北高速」,繞相輝堂草坪,至燕園,自正對國權路的校門而出,一程下來,耗時約40分鐘。
在熟悉陸谷孫的朋友和讀者那裡,陸先生還是一名「憤老」,朱績崧說,陸先生看書看報看網絡,路見不平,揮筆相助是肯定的,其「憤」的烈度自然可以想像。他曾開博客,一度每週一兩篇更新,時常點評時事。
「我父親就是這樣子。當時看不慣的那些事情,國民黨不敗天理不容。」陸谷孫教授在一次訪談中說。
父親陸達成是對陸谷孫影響最大的人。當年陸達成從浙江余姚出來到上海來讀書,上的是法國人的教會學校中法學堂,中學六年讀法文,後來在法國人手下做事,在隴海鐵路做實習生,幫比利時人做翻譯。期間還向法國刊物投稿。陸谷孫曾說,父親投稿的目的不在稿酬(他清楚記得,當時稿費為每頁兩塊),而是為「一雪未上大學之恥」。
1940年,陸谷孫出生於上海,祖籍浙江余姚。 「我出生於日占時期的上海中行別業(舊中國銀行的員工宿舍,近萬航渡路623弄)。因汪偽儲備銀行某科長遭暗殺,日偽對中國銀行實行報復而掃蕩中行宿舍,我家遂匆匆搬離,遷入建國路合群坊。」陸谷孫曾回憶說。
從很小時候起,父親開始教陸谷孫看圖識字,用的教材就是當年他中法學堂的獎品《拉封丹寓言》;稍後又教《三字經》、《百家姓》、《對子書》等,督促背誦唐詩,還講《最後一課》等愛國故事。
陸谷孫曾回憶說:「除了寫字,就是小和尚唸經式的背誦。」「父親每晚開講故事,大多是法國文學中故事性較強的作品,如大仲馬的《俠隱記》(即《三劍客》)、《基徒山恩仇記》和雨果的《銀燭台》(即《悲慘世界》)。」
陸谷孫與父親的感情和關係非常特別,他說父親是個非常驕傲的人,但卻一貫秉持「以學為先」。
2014年,他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曾這樣回憶父親:「1949年,上海解放,別人都從上海逃亡香港,父親則從香港返回上海。父親那時的老闆是後來香港特首董建華的父親董浩雲。父親無法忍受身邊的人們在麻將桌上聊度餘生,於是向老闆提出辭職。董浩雲當時還特地從公司總部東京趕到香港挽留他。這算是很大的情面了,還是沒留住。回上海不久,父親又去了北京的中科院工作。」
「1980年我到美國,碰到了董浩雲,他操著寧波口音說,小陸先生我想送你一樣東西,你就拿你爸的中國航運書留我做紀念。我當即說不要。事後他寫信給我說,達成先生家風不滅。」
在一次訪談中,陸谷孫曾說,父親對他最大的影響是「尊嚴」,還有就是,陸谷孫銘記父親的教誨「讀書無論如何是第一的」。不過陸谷孫曾說,自己並不是父親最喜歡的兒子,因為自己唸書沒有父親的過房兒子好。陸谷孫還記得,父親去世後,在父親的保險箱裡找到的不是什麼財寶,而是自己學生時代的成績單、寫的檢討書。
「但我一直想做個父親的好兒子,以長駐記憶的父親的修身言行,當作繩墨,努力『克隆』出一個無愧於他的兒子來。」陸谷孫曾在一篇回憶父親的文中說。
從本質上說,陸達成是個文人,歸宿不在商界。1952年北上,從香港回到上海後,陸達成1956年應聘到北京中國科學院(當時社會科學院尚未分立)哲學研究所工作,主要從事法譯漢的工作,一直做到1962年陸谷孫大學畢業。在陸達成看來,歷史使命已經完成,退休回上海。遺憾的是,三年後的1965年,陸達成就突然離世。原本陸谷孫還想向父親學習法文。
陸達成學的是法語、做翻譯,這對陸谷孫之後選擇語言專業也有很大影響。陸谷孫中學六年學的是俄語,1957年,17歲的陸谷孫考上了復旦大學外文系,從零基礎開始學英語。
1965年,陸谷孫碩士畢業,被分配在外文系留校。緊接著的「文革」中,陸谷孫作為「逍遙派」,忙著看各種書。1970年,陸谷孫在家慶祝慶祝女兒滿月時,兩名紅衛兵闖入家門,將其押送到長興島勞動,理由是陸谷孫為「裴多菲俱樂部」成員。一個多月後,陸谷孫因為出身清白、沒有海外關係和反動親屬,得以釋放。
就是在這一年,陸谷孫進入了由工宣隊領導的《新英漢詞典》編寫組。
2014年,陸谷孫教授曾向澎湃新聞記者回憶起編《新英漢詞典》的伊始:「要遵循幾點,比如赤腳醫生好,『五七』干校好。美國的帝國主義和蘇聯的修正主義一定要批判。領導會拿著個小本到編寫組問,你們看,批判到百分之幾啦?美帝蘇修的批判句子比例要大致持平」,「後來排字已經排成樣子了,我們看這個字典實在沒用,於是決定偷偷地『救』這本書。」
1975年,《新英漢詞典》面世。儘管詞典中有不少「中國式英語」和「政治英語」,但外媒還是通過這部詞典注意到了中國的變化。
同年,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部大型英漢雙語詞典編撰工程啟動。
《英漢大詞典》是1975年國家下達給上海的重點科研項目。同年5月,鄧小平同志復出主持工作期間,國家出版局在廣州召開了中外語文詞典編寫出版規劃座談會,會議上確定由上海承擔編寫、出版規劃內最大的雙語詞典《英漢大詞典》的任務。同年8月,周恩來總理抱病簽發了國務院(1975)137號文件,正式下達辭書編寫任務。
1976年3月,復旦大學、上海外國語學院、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師範大學(上師大和華東師大合併時期)抽調16人,成立《英漢大詞典》籌備組。1977年9月,正式成立編寫小組,共有成員68人。《英漢大詞典》的編撰發軔於「文革」結束前的1975年,詞典的編撰正好順應了當時「辭書荒」形勢。
編寫組早期的工作是從英美文學作品和報刊中摘取第一手資料,制定編寫大綱和細則,編寫樣稿,討論體例、選詞等。
大詞典編纂伊始,組址設在復旦大學東北角被廢棄的實驗樓內,人稱「復旦西伯利亞」,「文革」結束後,才搬遷至當時的市委文化「五七干校」(即今上海社科院)。
陸谷孫教授在《大型雙語詞典之編纂特性研究》一書中回憶:「在這幾年裡,不論是寒冬還是酷暑(電扇要吹散卡片故必須慎開),不論是寒暑假還是大年三十,總可以在社科院的幾間辦公室裡看到『無害的苦工』們的身影。看到他們殫精竭慮,認認真真地編寫、審改、校對每一個條目,甚至常因『一名之立』而『旬月躊躇』。」而作為主編的陸谷孫踐行了自己的諾言:為集中精力,一不出國,二不另外搞書,三不在外固定兼課,「而且部分白天、晚上、星期天或節假日,全身心加班加點地投入了繁重的審稿和改稿工作。」
小組最多時候有100來人,很多是沒有去五七干校的老教授,等到「文革」結束,這些成員又陸續離開回到工作崗位,或者出國,或者年老去世。 永久性減員和暫時性減員問題曾一度成為編寫組的瓶頸問題。
《英漢大詞典》是我國獨立研編(非編譯)的最大的一種英漢詞典,這部詞典跳出了多年來雙語詞典編纂以外國某一部詞典為藍本的編譯套路,也是向國慶40週年獻禮的圖書。1991年兩卷出齊後,詞典規模達詞條20萬,共5000頁,近2000萬字。編寫組也於1991年12月31日撤銷。
陸谷孫教授曾說自己直到2010年才在學生畢業典禮上第一次「穿袍戴帽」,「文革」前本科讀了5年,研究生3年,所以自己的學歷其實是「文革」前研究生。因為這樣的學歷,1978年,38歲的陸谷孫跳過講師,被破格提升為副教授,當時他正在淮海中路的上海社科院編寫《英漢大詞典》。
「破格提我,說實在的,大出意料。」陸谷孫曾說,後來知道被破格提拔為副教授的主要依據是,他是《新英漢詞典》主要設計者和定稿人之一,還有就是他已經在「文革」中翻譯了百萬字的材料。
1993年,陸谷孫又被提為博士生導師,當時的老校長謝希德等幾位專家學者以復旦僅有《歷史地圖集》(譚其驤)和《英漢大詞典》兩項得國家社科一等獎為由,把陸谷孫的職位提了上去。
2014年,陸谷孫教授獲得兩年一度的上海學術貢獻獎,當時他的身體就已欠佳,這一兩年時常入院治療,即便如此,陸谷孫教授也沒停止詞典的編纂構想,大半人生歲月,與詞典難捨難分。在他看來,詞典應該是上不封頂,下不保底的,使用者同時也應該是編寫者,互動性就像維基百科一樣。他說自己編字典是尋章摘句老彫蟲,但時下也需要更多精通科技的數字化人才。
「書還是愛讀的,文章還是要寫的,人文關懷不會失落,學術的熱烈追求和思辨的縱深薰修永無止境。所謂『閒雲野鶴』者,也決非空睇風雲,長唳無已,而是對眼下急功近利狂躁進取的一種間離,對煢迷鬧汩的一種自我惕勵罷了。」 陸谷孫教授這樣評價自己。
「敏而好學,赤子之心。」陸谷孫的女弟子、復旦大學英語系副教授丁駿這樣評價老師。
上週末,陸谷孫教授突發腦梗入院,情況非常危險。7月27日,女兒從美國趕回上海探望深度昏迷的父親。
對於死亡,陸先生曾引用過法語文學翻譯家徐和瑾翻譯普魯斯特的一句話:「即使你在墳墓裡面,你的生命力還在爆發。」同時,陸谷孫希望:「最好是人在墳墓裡面,還有一點生命的衝動。」(在2015年的上海書展上,陸谷孫曾追憶自己「文革」中和老同事徐和瑾、吳延迪一起在農村挑大糞的往事,「現在兩人都先我而去。蠻悲傷的。」)
1940年生,浙江余姚人。1965年復旦大學外文系研究生畢業。
1970年參加《新英漢詞典》的編寫,是主要設計者和定稿人之一。
1976年起,陸谷孫教授參加了《英漢大詞典》的籌備及編寫全過程。
1978年由助教破格提升為副教授。
1981年至1986年間,陸谷孫教授曾先後5次出訪美國、英國、加拿大3國,進行學術交流、講學或出席國際會議。
1982年從英國參加國際莎學會議回來,在編寫《英漢大詞典》的同時反覆精讀莎劇,發表了「博能返約,雜能歸粹——試論莎士比亞戲劇容量」、「帷幕落下以後的思考——評第一屆中國莎士比亞戲劇節」等論文,提出了書齋與舞台溝通,全方位接近莎士比亞, 準確理解莎士比亞的觀點。
1984年至1985年高級富布賴特訪美學者。
1985年提升為教授。
1986年11月經正式任命擔任《英漢大詞典》的主編。1987年5月經過嚴格論證,由知名語言學家呂叔湘、許國璋推薦,《英漢大詞典》被列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項目。《英漢大詞典》被列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七五」規劃重點項目,並由著名學者錢鍾書題寫書名。
1989年起,擔任中國莎士比亞研究會副會長。
1993年經批准成為博士研究生導師。歷任復旦大學副教授、教授。
責任編輯:慧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