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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懷金庸先生:華章不滅 恩澤長存

2018-11-02

【文匯網訊】作者:中國文化研究院原院長 胡從經

庚辰、戊戌兩載,真是一個群星隕落、碩果凋零的年代,饒宗頤、馮其庸、金維諾等大師先後棄世,今夜又驚悉查良鏞先生仙逝,心中鬱結,茫然若失,佇立窗前,寒氣逼人,橫豎睡不著,遂伏案撰寫幾段追懷先生的片斷文字。

1989年頃,受小思(盧瑋鑾)、伊凡(孔惠怡)兩位香港才女的推薦,由陳方正博士主持的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聘請我作為期半年的訪問學者。抵埠不久,雖有通信而未謀面的查先生招飲於海鮮舫,甫見面就伸手緊握,並開玩笑說:「名字古板,人倒挺靚仔。」安排我坐在他的座右,向席間諸人介紹:「這是上海來的胡教授,請大家多多關照。」

先生說的是「滬普」(帶有浙江口音的上海普通話),因我是「新人」,席間頻頻噓寒問暖,並詢及將在港大讀博的情況,叮囑我在港生活應注意的若干細節。言談中時閃幽默,他向席間人說:「我讀過胡教授在我們《明報月刊》上連載的《東瀛訪裨錄》和其他一些文章,就想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姓名有點酸,文字頗老辣,恐怕是個正兒八經的老頭子吧,想不到比他的師兄漂亮(先生指指席間的黃霑先生,他畢業於港大中文系),而且還有點怕醜(滬語:害羞)。」引起大家的哄堂大笑。最後對我說:「我有個基金,你到港大讀博後,每月資助你兩萬港幣,直到學位拿到為止。」對此我當然十分感謝。香港米珠薪桂,有先生慷慨資助,當然有裨於我專心問學,免於凍餒。後來,我在港、滬兩地以繁簡兩種字體出版的博士論文《中國小說史學史長編》的《跋》中都鄭重申謝:「撰述本書稿期間,曾得到『查良鏞博士文化基金』為期兩年的資助,謹對素所心儀的金庸先生致謝。」

先生對後輩的垂愛和哺育,我將永銘心底,終身毋忘。他曾經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做學問,一定要竭盡全力地拿點新東西出來,不然就是浪費了紙墨。」這句叮嚀和饒公的「勿要炒冷飯」的告誡一樣,成為自己治學遵循的規箴,只可惜天資魯愚,又復怠惰成性,實在拿不出像樣的成果以報先生的厚望,深以為憾。不過,自己還是努力以赴的,無論魯迅研究、近現代文學研究、學術史研究,都力求不因襲陳言而有所創獲。僅就先生資助完成的四十萬言的《中國小說史學史長編》來說,當時得到權威學者「誠足導人以入德之門」的「開山之作」的評價,先生聞之十分欣慰,帶我到中環的上海會所嘗魚翅火瞳,以資獎勵。

先生對我所從事的弘揚中國文化的工作也十分關注,當時中國文化研究院設置有主管導向的督導委員會,主席是董建華先生,查先生也欣然就任督導委員。我們院址原在特區政府提供的啟德機場政府大樓的貴賓廳(港英時代歷屆總督在機場迎送貴賓的地方),後因拆遷搬到北角的嘉華國際中心(呂志和先生產業),先生的明河出版社也設於此,彼此只隔幾個樓層,更有了就近請益的機會。先生對我主編的《燦爛的中國文明》網站時予指導,諸如對網站的內容和形式都有建議和匡正。網站中「中國文學精華」系列裡涵有《金庸的小說世界》專題,從提綱到細則都得到先生的指導,他還提議請北京大學中文系終身教授嚴家炎擔任專題主筆。嚴先生是我認識多年的朋友,我們都參與發起組織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他是會長,我是理事,故而溝通起來比較方便。網站共有十八個系列三百個專題,每個專題的規格文字稿三萬字,其他尚有視頻、動漫、圖片等多媒體因素。嚴家炎、陳墨先生寫的《金庸的小說世界》文字稿長達九萬字(比統一規格多出兩倍),我思忖再三還是簽發了,因為金庸畢竟與眾不同(另一作特別處理的還有史金波教授的《西夏王朝》,也是九萬字)。定稿後送呈先生審閱,他一個晚上就看完了,還提出了增刪修訂的意見,條分縷析,洋洋灑灑,前輩學者的嚴謹、認真勁兒令我折服。專題中需孱入大量根據先生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片斷,他都專門與有關機構打了招呼,給予優惠,從而節省了一筆不菲的版權費。因為先生覺得這是公益事業,所以呼籲大家盡可能給予支持。

《燦爛的中國文明》網站歷時三年建成,在建成的當年就榮膺了聯合國首屆世界信息峰會頒授的「世界最佳文化網站」大獎。先生也非常高興,他在我們出版的紀念畫冊中題辭道:

了解唐虞夏商,

中國燦爛文明如何締造;

研習大漢盛唐,

東南西北民族融合貫通。

恭賀《燦爛的中國文明》出版

金庸敬題

丁亥年春於香港

先生的題辭是對我們旨在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的網站內容的高度概括和精闢表述,同時也是對我們工作的鼓勵與期冀,全院人員當時為之振奮。

我們還專程拜訪了金庸先生,請他就中國文化研究院以及《燦爛的中國文明》網站的建設和發展給予指導和希冀,並作了視頻記錄。先生說:「現在全世界中國熱很厲害,全世界到處如英國、美國都來學中文。好像韓國般,學外語的差不多80%都學中文,所以全世界學中文的學生多得不得了。好像你們這個網站上面,是他們學中文的很好的一個輔助工具。很多網民、很多學中文的人也希望看你們的網站。對中國有什麼問題不懂的,就找出一個專題來點擊,在你們網站上面,看到中國文明的情況。所以,我希望你們的網站在細節內容上再豐富,讓全世界學中文的人,對中國的情況,大家都瞭解更多。」先生的期望就是我們的動力,同仁們隨即為網站學術的精確性、知識的豐富性和形式的趣味性,投入更多的努力。

先生執掌浙江大學文學院時,舉辦了一場有關中國文化的國際研討會。他命我與會,並命題作文:在會上談談編纂《燦爛的中國文明》網站的經驗。其實也沒有什麼經驗好談,然長者之命,焉得不遵?!遂急就章草就,自港飛杭在會上作了《推動中華文化走向世界——創建{燦爛的中國文明}網站的經驗》為題的發言。談了網站在傳播中國文化中的幾點經驗:一、香港是基地,祖國是後盾;二、凝聚專家智慧,傳承民族遺產;三、獲高層獎掖,有各界支持。先生表示認可,將發言稿收入了會議的論文集,並推薦給香港中聯辦主辦的《新紫荊論壇》發表。

先生對中國文化研究院的關切和鼎助,在在證明先生服膺國家「推動中華文化走向世界」的戰略目標,贊同並推進「增強中華文化在世界的感召力和影響力」,其濃郁的家國情懷,其務實的實幹精神,對我們都是鼓舞和策勵。

2007年元旦,我們在《燦爛的中國文明》網站中創建了一個子網站——《文化新聞》,宗旨在於為海內外讀者提供一些健康的、新穎的文化信息。應眾多讀者要求,我們準備對金庸先生做一次訪談。當時先生已經八十高齡,一般不接受採訪之類了;但當我致電提出請求時,他爽快地答應了。

1月15日,我率同事們拜訪了先生,訪談記錄與視頻就發表在當月的《文化新聞》中。今撮要介紹其中若干內容:

當我問到:先生有什麼話想向全球的華人讀者說的呢?先生說:「我想向全球華人講,我主要的小說主題就是叫人學做好的人,不要做壞人。」接著闡述了「俠」的本義:「有些中國傳統,中國叫『行俠仗義』,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幫助別人家的。……這種行為,這種精神,還是值得提倡的。」進而宣示:「所以武俠小說宣揚這種精神,你看我的小說,十幾本小說中,每一本都宣揚這種精神:要主持正義,壞事情不做,做好事情。遇到人家做壞事時,就干預他,希望提倡做好事。」

我還問了一個大家比較關注的問題,小說最新的修訂版推出之後,受眾的反應各有不同,甚至大相逕庭,先生對這些意見及反應有何看法?您對自己以往的修訂及現在的新修訂版又有何看法?先生的回答比較重要,就不再節選而照原話迻錄了:

新的修訂版改得比較多,最主要的就是《天龍八部》。主要改了是因為以前篇幅太長了,我寫了差不多四年多五年了。那麼寫到後面,前面的就有些忘記了,不太接頭了,所以要把它前後都要統一起來。

我的好朋友、作家倪匡前幾天給我講:有些人不喜歡新的修訂。我說這是什麼道理?他講了一個笑話,他說:「作者進步了,讀者不進步。」

現在,後來慢慢讀歷史讀得多了,就想到:中華民族、各個民族應該大家互相平等,不應該種族之見太深了。所以把《書劍恩仇錄》、《天龍八部》這些都修改了一下,就是以民族融合、團結為主題,不是以前那樣以民族鬥爭為主題。

《天龍八部》的武功沒有改動,不過後期就解釋藝術是容許誇張的。這武功按道理是不可能的。好像「六脈神劍」,把內力從手指裡逼出來,這種是不可能的。但在藝術方面,全世界的藝術都會誇張的,都有不可能的。好像畢加索畫女人,他畫得同一幅畫裡,一個女人有兩個頭,這是不可能的。他這樣畫卻變成名畫了。他想表現這女人三心二意,這邊看看,那邊看看。

我不清楚先生在別的地方講過同類的話沒有,以上可能對金學界的研究有所裨益。

先生還談了根據他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的評判,肯定的說:「《神雕俠侶》,我覺得還是劉德華和陳玉蓮拍得比較好。」強調指出:「對,劉德華演得比較好,應該莊重、正經比較好。」也批評了某些演員為了維護形象怯於表演的現象:「小龍女……樣子蠻漂亮的,但她怕難看,不敢作表情,一作表情就怕破壞了她原來的相貌,就改動了!她要哭的話,她不肯哭,流滴眼淚就算了。」這當然不足取。不過這位女演員的演技後來有所進步,也許是聽取了先生的批評吧。

最後我請求先生談談在英國劍橋大學深造時的感受和體悟,先生說:「我在英國唸書,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要求你一定有創見,沒有創見的、人家寫過的,你文章寫得再好也沒有用。」其實這與先生以前私下叮嚀我的「一定要竭盡全力地拿點新東西出來」的話異曲同工、如出一轍,夠我受用終身。

金庸先生的作品膾炙人口,不脛而走,自不必我絮聒。誠如有宋一代凡有水井處皆唱柳詞,而今凡有華人之處無不讀金庸,古往今來的中國作家,沒有一個擁有的讀者超過先生。我當然也是先生萬千擁躉之一,搜集他的作品各種版本都有,然而最珍貴的還是先生贈予的一套豎排繁體字本。先生在每一部作品的首卷扉頁都親筆題署:「從經先生 請指教 金庸」,而且特別在《書劍恩仇錄》的首卷扉頁上寫下了:

從經先生 請指教

從經不縱權

事事守規矩

金庸

這是十分寶貴的前輩訓導,應作為做人的南針,視之為終身遵守的圭臬。

先生如今走進了歷史,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史均須用金字鐫刻他的名字。我在標題中用了「不滅」的字樣,當然也是不朽的意思。先生的心血結晶已經置於中華民族的精神寶庫,他自己曾預言一二百年後還有人讀他的書,但這個估計太保守,我相信會傳之久遠。衡估先生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與作用,非我所能,這是金學家們的事。我在這裡僅僅表達一個讀者,一個曾蒙先生垂愛承其恩澤的普通讀書人的感恩之情。據聞襄陽城今晚全城點亮了蠟燭,寄托對遠去的大師的哀思,我也添一支吧!

(來源:中新網)

責任編輯:張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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