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日前,媒體通過親歷者自述曝光了位於遼寧馬三家女子勞教所真實境況。親歷者稱,在勞教期間,不時有勞教人員遭到電擊、坐老虎凳、縛死人床等刑罰;還有女勞教人員在懷孕情況下,仍被強制勞教。
據金羊網報道,廉價勞作、體罰、蹲小號、被電擊、上「大掛」、坐「老虎凳」、縛「死人床」……通過勞教人員講述、相關物證、文字材料、訴訟文書和知情人士的敘述,此文試圖還原一座女子勞教所內的真實生態,為時下的勞教制度破冰立此存照。
走出「馬三家」
2013年2月初,一位新近解除勞動教養的女訪民找到大連人王振,交給他一封用蠅頭小字寫在皺巴巴紙上的「呼籲書」。這是一封從勞教所發出的要求廢除勞教公開信,簽名者中包括王振的妻子劉玉玲。劉玉玲2012年8月被判勞教,眼下仍在遼寧馬三家女子勞動教養所裡羈押。
這位女訪民告訴王振,「呼籲書」是她包在裹緊的小塑料卷內,藏在陰道裡帶出勞教所大門的。
這個情節,像是一年多前王桂蘭經歷的回放。
2011年9月,62歲的王桂蘭走出了馬三家女子勞教所的鐵門。出門之前,她的身體經過了搜檢,防止夾帶違規物品。無人想到,王桂蘭在陰道內藏匿了一卷同宿舍學員劉華寫的《勞教日記》。 「過關」之後,她一身冷汗。
這份寫於防雨綢上的日記字體密麻,依稀可辨以下幾天的記載(括弧內為補正錯訛):
2011年6月22日
因盜(入所)勞教學員溫暖沒完成定量產量,趙蘭(註:從學員中選拔的帶班人員)連續打溫幾天,臉頭部柴塊黑一塊傷,晚上回號加班代活幹(到)晚10點,罰坐(做)執(值)日打掃廁所,殘酷折磨。6月22日割腕自殺未成。罰執(值)日,加期,晚加班(到)10點多。
2011年8月18日
學員張亞華(被)趙蘭拉去車間後面倉庫腳踢,張亞華陰部腫,無法便尿。
……
此前一年,馬三家勞教人員陸秀娟用棉大衣空白商標布縫成的小本子上,如此記錄自己「上大掛」的經歷(這本日記被藏在挖空的肥皂中帶出勞教所):
走到一個空屋裡張拿出她早以(已)準備好的手銬,把我的右手銬在右邊的兩層床的頂干(桿)上,把我的左手銬在左邊底層干(桿)下,把我的兩隻手扣在兩張床的中間,她用腳很(狠)踹床一下,把我坤(抻)在兩張床的中間,當時我的雙臂坤(抻)得特別疼,當時古(骨)頭就像散了架子,坤(抻)我長達6個多小時,從早8點多坤(抻)到下午2點多鐘,我被坤(抻得)昏死過去,等我醒來時我的腦袋特別疼,麻木,嘴裡都是藥味……
從馬三家女子勞教所裡走出來的上訪者們,對此都不陌生。勞教所裡的經歷,加添了她們自認為遭到的不公,從走出馬三家大門的第一天起,就開始再次上訪,並面臨再次「入門」的風險,多數人不免「二進宮」。和那些秘密的證物一塊帶出來的,還有身體上難以褪去的印痕。
2013年2月的一天,北京南郊東高地的一處民宅裡,幾位從馬三家走出的上訪者們做了頓「團圓飯」。其中兩名殘疾人的枴杖倚在門邊,在客廳和廚房之間,她們近90度地弓著肩背,一步一步挪動。門牙鬆動,桌上稍有嚼頭的菜餚都剩下了。為遮醜染過的頭髮之下,所有人的髮根都已花白。難得一聚的幾位「學友」背後,是望不到頭的一長串名字:劉華、陸秀娟、朱桂芹、趙敏、王桂蘭、梅秋玉、王玉萍、郝威、蓋鳳珍、李平、胡秀芬、曲華松,以及尚未走出勞教所的劉玉玲……
直到2013年初,中央政法工作會議上傳出消息,年內停止勞教制度,以及對上訪者不再批准勞教,她們才看到了徹底走出馬三家的希望。但馬三家仍在接收勞教人員的事實,以及尚在勞教所中羈押的同伴的境遇,卻使她們心有餘悸。
馬三家女子勞教所,是遼寧全省女性教養人員集中羈押的地方。箇中情形,遠非「勞動教養」四字所能傳達。
她們在高牆內的生活軌跡,借助記憶、身體創痕和以各種方式帶出的物證,加上部分訴訟文書、律師筆錄,以及知情者的證言,約略得以還原。
入院
2007年8月初,王玉萍在拘留所關押十天後被送進了勞教所,當時她患有子宮肌瘤,褲襠和留到腰際的頭髮都被出血浸透了。入所時要體檢,王玉萍自述扶著牆勉強接了尿,醫生眼皮不搭就說這是尿,「我說這是血啊不是尿,她就說『扔了』!」
按照公安部1982年發佈的《勞動教養試行辦法》,嚴重病患或喪失勞動能力者,勞教院不能接收。錦州醫學院附屬一院在2007年3月出具的一份診斷書顯示,王玉萍身患重度貧血、子宮肌瘤,需要輸血。但王玉萍仍舊被送進了馬三家。入院之後,由於無錢,勞教院沒有為其治病。十天中,下身流血不止的王玉萍被要求每天出工幹活,給棉衣打包,一個心腸好的隊長吩咐學員找來破棉花墊在她身下。一直等到丈夫賣了父母的房湊夠了錢,王玉萍才被送進醫院動手術。
朱桂芹是撫順人,1998年曾患結核性腦膜炎,留下腦梗等後遺症。因為哥哥朱傳清在勞教期間遭毆打造成重度腦外傷致殘,朱桂芹多年上訪,於2004年4月16日被押入馬三家。入所時沒有檢查身體。
2003年6月底,撫順市勞動能力鑒定委員會專家組曾對朱桂芹做出鑒定,認定她患部分喪失勞動能力一年。此時距這份鑒定表的時限還有兩個月。但朱桂芹仍被分配到了勞教所二大隊。當她提出「身體有病,有喪失勞動能力證明」,隨即遭到了體罰。
身患疾病或者殘疾之下「入院」的,還有蓋鳳珍、高鳳蘭和李平。三人都持有殘聯頒發的肢體殘疾人證書。蓋鳳珍由於在看守所裡絕食導致血紅蛋白很低,高鳳蘭切除了半邊肺葉,李平則因風濕性關節炎下肢麻木,但三人都未經過體檢被送進了馬三家。李平拿出殘疾證,管教說「認公安不認殘聯」。
馬三家勞教院內部人士肖溪(化名)稱,按規定收的人必須身體健康。但近年來聾啞人也收(大多是參與盜竊),高血壓到200多的也往裡送,「我們壓力很大。關鍵是維穩壓力,公安機關非要往這裡送」。在勞教人員的講述中,甚至有公安局為了將有病的上訪者成功送進勞教院而送錢的情節。
為了順利送上訪者入院,公安機關頗費心思。經過艱苦說服,絕食的蓋鳳珍在看守所的釋放證明上簽了字,但釋放證明上隨即被寫上了「轉教養」字樣。進了勞教院之後,她才拿到了自己的拘留釋放證。李平則是被告知到處理醫療事故的衛生局領取45萬元賠償,警察穿著便衣開普通小車直接拉到馬三家勞教院。到了門口,李平得到了一張教養決定書。
現行勞教體制下,決定勞動教養的權力實際掌握在公安部門法制辦,由司法部門管轄的勞教所只負責執行,並無動力細究其程序。劉玉玲於2012年8月13日從國家信訪局門口被大連市公安人員送往馬三家,她收到的勞教決定書日期卻是7月30日。一些傳銷者以及公安機關為完成指標「湊數」的,往往勞教決定書也是事後補齊,甚至未加蓋公章。在上訪人員的解除勞教出院書上,絕大多數也沒有編號。
湖北女子梅秋玉「入院」的心情和別人有異。因早年婚姻破裂,梅秋玉遠赴東北,卻遭遇強制引產。2008年1月底,因為上訪中小孩高燒無人理會,梅秋玉在國家信訪局門口爬上一棵大樹,隨即被帶回大連刑拘。5月15日,梅秋玉從大連看守所上著背銬,由四人押送到馬三家。「別人到馬三家都是哆嗦,我是噌一下跑進去了。」這是因為,在看守所裡備受折磨的她,看到這裡漂亮乾淨的樓房、大院裡矗立的雷鋒像,以及馬三家鎮路口國徽下「遼寧省思想教育學校」的招牌,「以為進了那個大門我逃了一條活路」。梅秋玉說。
但閃閃發光的大鐵門後面的經歷,並不符合她的想像。
進門第一步是搜身。下崗女工李平被「四個吸毒的按地上,把頭髮先鉸了。脫光衣服檢查有沒有凶器。簡直蒙了,沒見過這陣勢」。李平不服,提出自己沒有在勞教決定書上簽字。「管教說,你進來就是罪犯,別管你是誰,公安局送來你就是罪犯,至於什麼手續和我們沒關係。」
大連人郝威以前是做美術的,由於一套未能按期交付的房產,她從雕塑家變成了勞教人員。入院之初,她保留著寫詩的習慣,很快紙筆和書本被沒收了。她意識到這裡需要的是服從和恐懼。「第一次看他們全副武裝帶上警棍的時候,我眼淚都下來了。身上背著警棍、報警器、手銬,我就想你是人民警察嗎?這些女人犯了多大的錯啊?」
「勞教的對象變了。過去送來的真是狠角色,現在是弱勢群體、上訪的和搞傳銷的大學生,看上去可憐,有工作的弄成沒工作了,有前途的在染缸裡毀了,背上了不名譽的前科。」肖溪說。
勞教所的樓房是2000年新建的,看上去寬敞明亮。宿舍是架子床,每捨20人左右,比之以往的小平房、稻草土炕、燒苞米桿取暖,硬件大為改善。但宿舍裡疊得方方正正的被褥,用於外界檢查參觀,晚上並不能打開來睡覺,被勞教人員們稱作「假象被」。真正蓋的被褥每天早上打包放在倉庫,晚上取來。
肖溪介紹,勞教所供暖經費不足,冬天暖氣不熱。規定一個月洗一次澡,但安裝的太陽能熱水器只有夏天能提供熱水浴,其他時間用冷水擦身,女學員大都患上了痛經。直到最近才給了女學員擦洗用的熱水。
更成問題的是伙食和醫療。
公安部《勞動教養試行辦法》和司法部條令規定,勞教人員的伙食和醫療由國家承擔,勞動教養人員的口糧、副食品按照當地國營企業同工種定量標準供應。近年實行了經費人頭包干制,要求勞教人員生活不得低於當地最低水準,遼寧省是每個勞教人員每月伙食費160元,這筆錢並不足以吃上過得去的伙食。
主食是兩頓窩頭一頓米飯,有一階段有混合面的饅頭。菜就是煮白菜蘿蔔。中午的米飯總是煮得不熟,剩下來摻上水,做第二天早上的稀飯,往往都沒有煮熱,窩頭也發涼。只有晚上的窩窩頭和菜湯是熱的,被稱為「救命的一頓」。梅秋玉說,伙食牌子上寫的標準是有葷腥,「實際什麼也沒有」,只有過年吃一頓小餃子,星期天有很小一片鹹魚。上訪人員梅秋玉、陸秀娟、趙敏等人被編入「特管隊」期間,伙食更差,九個人只有一小盆大頭菜,主食只有窩頭。由於維生素和鹽分嚴重缺乏,幾個人都患上了嚴重的灰指甲,向管教隊長申請買鹹菜,也沒獲允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