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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出包圍圈 一家中國製藥企業的加納故事

2020-04-13

【文匯網訊】(香港文匯網特派記者 李理)這是一個典型阿克拉乾爽又溫熱的夜晚。擁有人字形斗拱的「唐宮」酒店金碧輝煌,王亞鋒一派斯文,慢條斯理講起他的故事。

他用七年時間帶領一支國際化團隊,衝出歐美和印度藥企層層包圍,逐步佔領了當地抗瘧藥市場,但背後則不得不面對全球基金資金減少,苦苦打造中國製藥口碑,甚至稍不注意被自己人反噬的風險。

每每提起來到加納的中國人,本地人第一個念頭是「淘金」,其次則是「幹工程」,王亞鋒確實整整七年時間打破了這種刻板印象。

王亞鋒與印度裔僱員交流(記者 李理 攝)

王亞鋒與印度裔僱員交流(記者 李理 攝)

年輕的夏洛特皮膚黑亮,她是城西一家大型社區藥房的售貨員。站在琳琅滿目的藥架前,當被問起哪些藥來自中國時,她不假思索就拿起一大盒「清涼油」。後來在王亞鋒手下,穿著名牌襯衫名叫Kelly的醫藥代表提醒下,又拿出現代化包裝一款抗瘧藥,「你要是不說我還以為是法國貨,原來這個藥是中國的。」

她手中的藥就出自復星醫藥控股子公司桂林南藥,見證這一幕王亞峰沒有絲毫嗔怪夏洛特,「品牌國際化本來就是我們重要的市場策略。」 他也坦言,「在非洲醫藥市場,很多人還迷信歐美藥企。」

清涼油在非洲廣受歡迎(記者 李理 攝)

清涼油在非洲廣受歡迎(記者 李理 攝)

2017年10月,王亞鋒的東家復星醫藥出資不超過6300萬歐元收購Tridem Pharma100%的股權。Tridem Pharma是西非法語區第三大藥品分銷公司。儘管他們是兩個不同的運營團隊,但時常有時候來自中國的產品會先到法國中轉再發到加納,這樣一來,像夏洛特一樣分辨能力有限的本地人會以為他們吃的是「法國藥」。

與印度製藥企業一早就瞄準非洲不同,中國的市場足夠大,也令中國製藥企業成為走出國門的後來者,他們真正打入非洲市場還是最近十年的事。

在非洲,中國製藥企業打頭陣的是抗瘧藥,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寄生蟲病預防控制所研究員肖寧告訴我,非洲主要流行的是惡性瘧疾,控制和遏制瘧疾已被列入了聯合國2015年後的發展目標。

加納醫藥分銷公司老闆JUSTICE(記者 李理 攝)

加納醫藥分銷公司老闆JUSTICE(記者 李理 攝)

中國在2020年則要徹底消滅瘧疾。不過,加納的瘧疾則是另一回事。世界衛生組織公佈的加納專門報告中提及,瘧疾是造成加納兒童死亡的最主要原因。肖寧提供的中國輸入性瘧疾統計則作證,從2013年到2015年,從加納輸入性的瘧疾佔全國超過三成,高居榜首。

草藥在西非廣受歡迎 (記者 李理 攝)

草藥在西非廣受歡迎 (記者 李理 攝)

非洲抗瘧藥市場早年長期基本被諾華、賽諾菲等跨國企業佔領。王亞鋒等中國醫藥企業代表們的到來令平靜水面掀起波瀾。他回憶道,最開始他們並不與歐美藥企正面交鋒,「人家做口服藥,我們就做針對重症瘧疾的注射用青蒿琥酯,逐漸佔領市場後現在又建立起抗瘧藥完整產品線。」

王亞鋒帶來的藥名叫ARTESUN注射用青蒿琥酯,從2013年開始每年銷售都實現雙位數增長。 僅在加納獲得國際全球基金供應商訂單就有約500萬美元。這個基金是全球醫藥衛生領域的國際性援助機構。

拜訪醫生(記者 李理 攝)

拜訪醫生(記者 李理 攝)

王亞鋒能拿到訂單的甜頭在於他們的產品拿到世界衛生組織的預認證。比爾及梅琳達蓋茨基金會北京代表處前副主任吳文達說,對於製藥企業而言,拿到預認證的好處是將會獲得非常大的市場,「國外政府自己採購也好還是,通過全球基金或者其他的國際組織去採購,不會看中國自己的標準。?」 不過他也坦言,拿到預認證耗資耗時,對技術的投入也要求高,「但是如果你有好的一個良性循環,企業會嘗到甜頭。」

唐軼是世界衛生組織駐華代表處(北京)擴大免疫計劃組項目官員,他提供的一份註冊名單顯示,來自中國生產商的註冊藥品多是抗瘧產品。

業績依靠全球基金採購的好日子似乎就要到頭。OSON藥房在庫馬西市發跡,家族生意傳承到今天已成為加納前三大藥品分銷商。掌門人JUSTICE一身筆挺的西裝,白色法式襯衫的袖扣閃著金光,舉手投足間散發著「醫藥大亨」的氣息。作為分銷商之一,他說全球基金在加納的抗瘧藥物資金撥款已經接近停擺。按照項目框架,全球基金負責98%的藥品成本。

全球基金自己公佈的數據也表明,對全球抗瘧項目的總體撥款從2017年的32億美元減少到2018年的27億元美元。在非洲,他們花了更大精力投入推廣驅蚊蚊帳項目,另外也更看中防瘧疫苗。2019年,全球第一種、也是迄今唯一一種被證實有預防效果的瘧疾疫苗

RTS,S 開始在三個國家試點推廣,這款藥的研發者是英國葛蘭素史克公司。

中國人的市場擴張從小到大也並非一帆風順。印度人PRAVN PANDEY身為洞悉非洲醫藥市場的專家,他剛跳槽到中國公司擔任國別經理不久。他不愧是一個天生的藥品銷售專家,在班加羅爾的大學專研基因後,他輾轉幾家印度製藥企業,包括CIPLA這樣的跨國企業。他的上一份工作擔任南非APSEN製藥公司的銷售代表。

他有一套自己和醫生打交道的心得,「be friendly but not be friend (與人為善但不逾矩)。你必須使出渾身解數,在最短的時間內向醫生推介藥品,但吃閉門羹也是常有的事。」

PRAVN PANDEY說印度製藥企業一早就把眼光放在非洲,中國人是後來。不過他承認,「在產品質量上,印度藥普遍不如中國藥。」 他舉了一個例子,有一家名為BLISS的印度企業,專做低劣仿製藥,「印度人幾乎都沒有聽說過,但非洲家喻戶曉。」

其實,王亞鋒剛來加納時,本地醫藥圈也不認可「中國製藥」,他們覺得那是「質低價廉」的同義詞。「很多人一聽說中國產品就將我們拒之門外。」

他至今記得自己和一名年資豐富醫生打交道的經歷,「第一次見面就不太愉快,他不相信我們在中國得出的數據和療效,直接將我趕出診療室。後來我又拿著本地樣本拜訪他,對方才逐漸接納,現在則成了牢靠的夥伴。」

在加納,醫生的地位絕對崇高,所有的職業資格都由總統簽發。看病環節和開藥環節分開,因此醫生的處方可以流轉。「客戶就是上帝」,如果不是提前知道我來的是醫院,掛在外牆的無數綠意蔥蘢的吊蘭和花卉直讓人覺得門裡是花店。這家獲獎無數的私立醫院名叫「HOLY TRINITY」(聖三一),看診費也不菲,先要繳納200元人民幣的註冊費,每次看診費也大概這個數。

雖然PRAVN PANDEY告訴我他有時候會採用短信和社交媒體每天給醫生「溫馨提示,請你開我們的藥」,但面對面的拜訪醫生仍是全世界醫藥代表的必須課。丹尼爾最終敲開醫生Kwawe的門用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他為了 套近乎令氣氛變得輕鬆,甚至主動從裝著聖誕糖果的盤子中拿了一顆,「我可以吃一個嗎?」

年輕的醫生Kwawe態度倒是和藹,他微笑著聽丹尼爾的推銷術,但就是不做任何肯定式的表情,最多就是「嗯」,「好的」。看來每天平均要看35個病人的他,對醫藥代表的頻頻拜訪早已經免疫。

互致聖誕問候以後,這場推銷不到五分鐘就結束了,出門後丹尼爾又遇到另一名梳著平頭的女醫生,他馬上趨前問候。

其實,像PRAVN PANDEY這樣的資深銷售代表,為了維護與醫生的良好關係,經常主動為後者提供治療指南。他們還有自己的醫生名錄,至於公司是否會出資贊助醫生的國際會議和差旅,他表示這可能是一個灰色地帶。

「現有的醫藥製造能力已使我們成為整個西非第二大最具活力的製藥中心,」對於日益增長的用藥需求,加納貿工部長Alan Kyerematen(齊雷曼坦)在最近一次公開談話中如是說。他稱加納七成藥品都要依賴進口。

加納衛生部在2016年就曾公佈過一份旨在禁止外國進口,鼓勵本國生產的藥品清單。我翻查這份清單發現,大部分均為清熱解疼類藥物,製造門檻並不高。

王亞鋒表示,基於復星醫藥在非洲的業務發展戰略,未來將通過投資非洲實現當地化生產, 在保障藥品質量的同時盡可能降低藥品價格,讓當地病人可負擔。同時還會建立醫藥物流配送中心,通過高效的物流配送把運輸成本降下來,不僅患者可獲得質優價廉的藥品,還使藥品獲得的過程變得更加便捷。

他的謹慎確實有道理,在本地名叫Kaneshie Polyclinc公立醫院裡,走廊的盡頭是藥房主任伊莎貝拉的辦公室,丹尼爾很快用一種鎮痛藥和對方熱絡聊起了家常。伊莎貝拉說她女兒嚴重痛經,每個月都跑醫院卻總也不見和好,大方地收下用幾盒藥充作的敲門磚後。她開始誠實地有問必答。

「藥方採購這個藥了嗎?

「現在還沒有這種藥,我們需要打報告申請」。

加納衛生部在之前的改革方案中寫道,「保障健康就是獲取財富,但顯然一旁的新建築像爛尾樓的公立醫院有心無力,在現行的限定藥品,限定價格的醫保體系中,伊莎貝拉只能選價格低廉的藥品。

在加納的公立醫院裡,還有一群特殊中國人。劉求紅在中國是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眼科專家,在加納他則變身中國援加納第八批醫療隊隊長。在一個難得的休息日,我與他在營地的樹蔭下見面。

「我們不怕苦,但最害怕的是受到傷害,」他所在的「中國—加納友好醫院」距離營地車程並不算近,路途稍微遠一點還好說,最怕的是沒有足夠的職業防護造成感染。提起前一陣做眼部手術時突然斷電的情況,他仍然心有餘悸,「實在沒辦法我們就用手電筒照亮,堅持做完了。」

提起加納的醫藥問題,劉求紅說這裡最重要的問題是藥品質量良莠不齊。以眼科為例,在加納罹患青光眼的患者不少,可是對症的眼藥水本地完全不能生產,不少患者貪圖便宜選擇印度產品,「價格低但是舒服度不行,應該是生產的工藝水平不夠。」

缺醫少藥通常令當地人採取非常手段,當地《每日鏡報》(Daily Graphic)在2019年12月6日的頭版報道了一條新聞,標題是「男子聲稱用草藥可以治療視障」,在青光眼高發的加納,人們對各種醫療方法都趨之若鶩。

許多非洲醫生見到中國醫生來了,索性讓中國醫生看診,自己則當起了游醫賺外快,這令很多中國醫生頗有微詞。去年11月, 中國援非醫療近半個世紀以來首次在非洲開了一場的座談會,劉也發了言。他說,「現在華人華僑對建設中國自主運營醫院的呼聲十分強烈,這是海外華人華僑最大的後顧之憂。」

不少國家都在非洲建有自主運營的醫院。加納就有一所即將開業的「以色列醫院」,參觀過那裡的人告訴劉求紅「設備十分先進,就醫環境也好」,十分令人艷羨。

「如果政府能多鼓勵企業家到非洲建醫院,中國醫生肯定十分願意在自己的醫院裡造福當地人,」 任期屆滿將要回國的他,終於道出了的心聲。

JUSTICE深諳非洲人買藥的心理,「在人們普通印象中,歐美的藥質量最好。」 在他看來,中國的藥品質量可靠,不像印度藥商在非洲雲龍混雜。他說,「我希望今後來到非洲的中國藥企能夠保持好口碑。」他帶領我前往位於自己辦公室樓下的分銷倉庫,只見工作人員正熱火朝天分揀各種藥物,許多罐裝的草藥格外引人注目。

可是,他的願望很快就被街頭尋常藥店的一幕打破。在接連跑了兩個藥店後,我都驚訝地發現,裡面賣的最好的並不是具有提神醒腦作用的「風油精」,而是一款聲稱可以增加男性性功能的口服液「MR.Q」這款藥直接了解了當表明原料是「中國草藥」,但又語焉不詳具體成分。我按照藥盒上提供的網址查詢,結果是互聯網世界並沒有這個網址。按照上面一個yahoo郵箱發信,則沒有任何回復。

店員金娜告訴我,這款藥每一瓶售價是5賽地,價格不菲但買的人很多。儘管沒有實驗條件測一下其中的成分,但一名製藥業的專家說,這個價格十分暴力。

「中國草藥」受到青睞並非沒有原因,加納本身就有很多草藥產品,一種樹根熬製的抗瘧草藥液體也受到歡迎。

曾經前往塞內加爾考察草藥的Acaderma聯合創始人、IFSCC(國際化妝品化學師協會)青年化妝品科學家胡舒婷博士告訴我,西非有很多具有當地特色且鮮為人知的植物資源。這些植物有些是作為傳統藥物,有些是作為食物,是當地居民幾千年來生活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她說,在這些地區進行考察的時候,我們就發現了當地植物的種類之多,以及優良的品質。在科研的過程中我們還發現,很多植物都具有獨特的組分,比如說黃酮類化合物和多酚類糖甘等。在這些植物的傳統用法基礎上,如果可以通過進一步的研究,從科學的角度鑒定並探索這些成分在疾病治療、健康營養、皮膚護理等方面的潛力,就可以更加深入地開發它們的經濟價值,如藥用、保健品、茶飲、化妝品等。

不過,現在的大部分西非國家對於植物的開發依舊停留在傳統的農耕層面,大部分勞動力都是本地婦女。她說,「美國政府資助很多科研,但我們不希望當地人最後只能拿到論文。」

「草藥」並不在王亞鋒特別關注的視野裡,因為他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處理,有一樁是他以前的一名醫藥代表裡應外合偷了公司一些藥。

「這裡要打起官司,你懂得」,他苦笑。

用我這幾天所見過他最嚴厲語氣令倉庫管理員碼放好藥品後, 熱風吹過乾癟棕櫚樹,閘門光噹一聲落下。

責任編輯: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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