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網訊】據中國新聞周刊報道,即使生活中閃現了預兆,也不能改變事件的最終走向,當人與人的距離已經成為常態的時候,小悅悅的悲劇其實早已暗含其中。
一輛小貨車緩緩開到減速帶前。減速帶前,兩個小工剛把成捆的砂紙攤開在地上,準備裁剪。然而,貨車發動機還在突突地響著,司機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砂紙店老闆娘在一旁嚷嚷開了:「沒看見地上有東西啊?還開?還開?!幸好是東西,要是個小女孩呢?」
這裡是廣東佛山的廣佛五金城。之前的10月13日下午5時左右,一位名叫悅悅的兩歲女孩兒在這裡先後被兩輛車輾壓,監控錄相顯示,7分鐘內,先後有18人走過,但沒有人注意到她並將她救起。小悅悅最後被第19個路過此地的阿婆陳賢妹救起,但一周後宣告不治身亡。
時間到了10月28日,小悅悅去世已有一周,她父母開的五金店依舊關著門,事故現場的地面上,多了一首紅色墨汁塗寫的短詩《佛山訴》,其中一句是:「冷漠情麻木,他命不惜顧」,落款名為「雪山松」。
小悅悅事件,明顯觸動了這座五金城。市場內,一些遮擋視線的廣告牌被取下,店家把貨物自覺堆放在管理方重新刷上的一米黃線內,通道顯得寬敞不少。
「還不知道能保持多久呢?」一位攤主面對這樣的「進步」評論道。
麵包車、摩托車、小轎車、三輪車、自行車輪番輾過那首紅色短詩覆蓋的地面,從不停留。人們心照不宣地迴避談論「那個女孩」。這座如龐大機器般轟鳴運轉的五金城,一切又似乎沒有變化。
要麼留守,要麼危險
2011年夏天,原本打算將兩個孩子留在山東老家的媽媽曲菲菲,還是將他們帶回了廣東。她的兒子王碩,今年7歲;女兒王悅,剛滿2歲。
六年前,在老鄉的介紹下,曲菲菲和老公王持昌在廣佛五金城租下了27座的一個店面,經營軸承生意。兩人都是80後,性情直爽,一家四口始終住在店面樓上的閣樓裡。
在楊麗的印象中,小悅悅家算不上收入豐富,但四口人過得其樂融融,家裡時常燉點排骨雞翅,幾年積蓄買了輛別克轎車,兩口子偶爾還帶孩子去廣州動物園玩。
悅悅出事前一段時間,曲菲菲高興地告訴隔壁一家篩網店的老闆娘楊麗,最近幾個月生意有了點起色,「甭管多辛苦,一家人在一起,看著孩子長大,像樂開花一樣,感覺非常幸福。」
在鄰居們眼裡,悅悅和哥哥有點「長反了」,悅悅比較壯,好動,而哥哥比較瘦弱,喜歡安靜地畫畫兒。一次,兄妹倆見到鄰居家小朋友有一些放在金魚缸裡的彩色玻璃石,非常喜歡,就商量著要把它們拿走,被鄰居家的孩子發現了,過來阻止。當時悅悅張開雙臂站在哥哥面前,衝著比她高大的孩子喊:「別擋我哥哥!」
雖然店面的閣樓狹窄擁擠,但夫妻倆一直不願意把孩子放在老家。「還是捨不得啊。」回來後,曲菲菲告訴楊麗,「我給大昌(指王持昌)打電話,說要放下孩子,老公說不行,都帶過來,一個都不能放。我就說,那帶過來你也要幫忙看啊。」
大昌的這句話,讓楊麗羨慕不已。楊麗自己也有兩個孩子,卻被留在河北老家。聽了曲菲菲的話,她回家對老公抱怨:「你還沒有人家大昌心疼孩子,連句那樣的話也不會說。」
說歸說,沒有人比當媽媽的更明白邊做生意邊拉扯孩子的苦處。
楊麗兩歲的小兒子強強,常和小悅悅一塊玩耍。玩具簡單而有限:玻璃球、橡皮鴨、紙箱子、海綿板,或者容易割傷手指的玻璃纖維網。各種篩網堆得高高的,楊麗每天都要費力氣清出一片小地方,讓孩子們活動。
然而,三十來平方米的檔口(廣東口語中的「店舖」)遠遠無法滿足孩子們的好奇心,往往楊麗去一下衛生間,兒子便像泥鰍一樣鑽出門去了。
檔口外就是龐大的五金城,各種噪聲此伏彼起:汽車發動機的嗡嗡聲、摩托車尖銳的笛聲、電鋸工作的哧哧聲、搬動紙箱的悶響、展開各種五金料時的嘶嘶聲……以及收廢品的、擦鞋的、賣糖葫蘆的各種叫賣聲。
「一點清靜的地方都沒有,腦子整天轟轟的。」楊麗父母這樣形容。他們曾過來幫女兒帶孩子,終究不習慣,幾個月後甩手回了農村老家。
五金城內,南北向道路寬約十米,東西向略窄,井字形縱橫交錯,沒有紅綠燈,沒有限行速度,當然,也沒有警察和電子監控攝像。
帶在身邊是危險,放在家裡是留守。楊麗無可奈何地將兩個孩子留在老家後,靠每晚打電話緩解思念。她還總結出些積極因素,彌補不得不與孩子分離後的歉疚:佛山語言環境太雜,強強說話比一般孩子要晚,兩歲多還只能兩個詞語一組地往外蹦,連不成完整的句子。如今回到家裡,表達好得多,也長胖了,原來只有22斤,現在長到25斤。大女兒在家裡上學,不需要花每年8000多的學費,又省下一筆開支……
儘管如此,楊麗還是非常理解曲菲菲的那句「你也要幫忙看哦」,她還記得強強剛學會寫數字時,常常把「3」寫反,楊麗卻很少有耐心慢慢去教,「只會發脾氣,哇哇叫」——每天從早上八點開始,討價還價、看緊孩子、買菜做飯,已將她的精力和耐心消磨殆盡。
「貧窮」的老闆
沒有孩子在身邊,楊麗的生活一下子鬆懈了下來。她和老公去逛超市。拿起牛奶,想想又放下來;拿起火腿腸,還是放下來。最後,一分錢的東西也沒買。
「你們家現在一個月生活費都不要500塊錢了吧?」看著楊麗在檔口有一頓沒一頓地做蘿蔔青菜,有鄰居這樣開玩笑。楊麗只是笑笑,不回答。
她穿著一件黑色長袖T恤,還是和悅悅媽一起逛小店買的,45塊錢,一人一件。沒過幾天,她在地攤上發現了同樣的衣服,只要30塊,「心疼了好久,虧了」。
不過,如果是給孩子買衣服,父母們會奢侈得多。楊麗記得,悅悅過兩歲生日時,王持昌到精品店給女兒挑了一條兩百多塊錢的裙子。「不問價錢,也不買大一號的」,楊麗還記得悅悅媽這樣跟她說,「比我還捨得」。
「你知道人的心尖尖為什麼是朝下長的嗎?」在楊麗的篩網店,一個來串門的老闆娘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比劃著一個雙手向下合起的手勢,「因為人的心都是向著下一代。」楊麗點頭,「沒有小孩,什麼生活都是沒意義的。做工掙錢,就是要給孩子創造更好的生活。」
楊麗的家鄉,是全國著名的「絲網之鄉」河北安平。自從父親年輕時在一家篩網店打工時開始,這個家庭的命運就與篩網緊緊聯繫。高中還沒有讀完,她也做起篩網生意,隨後結婚來到佛山。如今,她的弟弟也在家鄉賣篩網,60多歲的父親還在絲網工廠做活。
除了賣篩網,她從沒有嘗試過別的生存方式,今後似乎也不可能。在廣佛五金城,安平人賣篩網,義烏人賣勞保,臨沂人賣磨具、湖南人賣五金……王持昌一樣的山東聊城人,則主要經營軸承。這些因地緣形成的規則,始終被這些收入不多的「老闆」們刻板地遵守並沿襲著。
相比之下,出生於1981年的王持昌經歷還豐富些。1999年,18歲的王持昌放棄了在家鄉聊城農校的學業——他本來在那兒裡學習畜牧業——部分是因為「不喜歡」,部分是覺得「用不上」。
他到北京去闖世界,可這個大城市也沒給他太多的機會。王持昌第一份工作是建築工地工人,第二份是寵物店店員,都只做了幾個月。沒有賺到錢,他又回到老家,輾轉托關係,找到一個事業單位的工作,每月領幾百塊錢薪水。他在那裡認識了比他小兩歲的曲菲菲,很快就結了婚。
2003年,王持昌通過父親的關係,結識了在佛山的山東老鄉,於是決心南下,希望在經濟發達地區做生意,逃離賺不到錢的日子。2004年年底軸承店開張時,轉讓費和押金一共花了三萬元,差不多是他家裡的全部積蓄。
那時,廣佛五金城剛開業兩年多,人流量少,為了吸引店舖入駐,租金交一年贈半年,有的還附送倉庫。如今,好位置檔口的轉手費就要10多萬。一般三十多平方米的檔口,租金約60塊錢一平米,合同還有這麼一條:租金每年以5%遞增。
這並不是全部。電費每度1塊錢,一台電腦、一台洗衣機、還有空調、冰箱等這些基本家電的配置,每個月大概要花兩三百塊,還有衛生管理費、治安管理費,以及每年兩萬塊錢的宣傳費——用於廣佛五金城作為整體參加各類交易會、打造品牌之用。
有些人家會請一個不包食宿的幫工,工錢在每月1800至2000塊錢左右,但王持昌和楊麗家都沒有請小工。
「吃不飽、餓不死,只比工薪階層好點」,王持昌這麼形容。掙扎這麼幾年,他始終覺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如今,女兒出了事,這裡便成了他的傷心地,再也沒有繼續幹下去的勇氣了。
「整個中國都這樣」
直到悅悅出事後第三天,距她家一個街口的勞保店老闆,仍不知情。他問對面工具店的夥計何力:「那個小女孩家,前幾天吵吵嚷嚷的,是打架了嗎?」
何力起初有點吃驚:勞保店老闆家裡有一條小狗,悅悅常被媽媽帶過去玩,按理應該比較熟悉。「或許只是小孩子玩兒,大人並不交流。」他自言自語。
細細回想,何力覺得自己也「只是打過招呼,從沒正式說過話」。他每天會固定看見曲菲菲騎著電動車經過兩次——一次是早晨七點多,曲菲菲送孩子去幼兒園;另一次是傍晚五點,接回孩子去買菜。
出事的那天傍晚,他瞅見小悅悅搖搖晃晃走過自家店舖,並沒在意,五金城裡小孩子獨自到處跑是常有的事,有什麼稀奇?
王持昌和曲菲菲也沒注意到小悅悅不在了。外面正在下雨,雨水打得頂棚彭彭響,曲菲菲去收衣服,王持昌獨自照看生意。
小悅悅倒在離家兩個小街口的路上。監控錄像顯示,雨夜,沒開路燈的五金城有些昏暗。有鄰居說,她是去小賣部買東西,也有鄰居說,她是去一位老鄉那兒玩耍。而小賣部老闆娘事後坦言,常常有小孩兒獨自來買東西。
小悅悅出事後,視頻由一家新華勞保店的防盜探頭調出。然而,直到第二天上午,王持昌提著三箱牛奶去感謝老闆娘時,雙方才正式認識。
何力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這視頻在網上傳得到處都是,大家都看到了,「(路過的)有五金城的人,都認得出」。但他也說,大家還會這麼呆在一起,誰也不會去指認誰。
五金城裡的人們來自五湖四海,有時互相看著都奇怪:湖南夥計嫌棄廣東老闆太不講究,「大熱天穿拖鞋也就算了吧,到冬天穿了裌襖也還是拖鞋」;潮汕人不理解山東人不吃米飯,「炒了幾個好菜,居然就著饅頭吃」。
楊麗和隔壁檔口的交流,僅限於晚上收攤後的寒暄,但也不問生意,只談談孩子或天氣。她記不清上一次和對麵店主說話是什麼時候。就在她後面的一兩條街的人,她也不認識。為兒子強強請滿月酒時,她邀請的賓客,全是河北老鄉。
或許是出於習慣,或許是更易溝通,相熟的還是老鄉,但敵對的也是老鄉——都做同行生意,老鄉就是競爭對手。蹭到老鄉店舖,打探到對方的熟客,隨後自己以更低的價格「挖牆角」,最後兩家人見面也不說話。這樣的事兒,楊麗也聽說過不少。
離家時間越來越長,她發現自己也陷入另一個悲哀的境地,「婆家也不認識,娘家也不認識了。」有一年,她把女兒放在婆家住了一年,再回去時,村裡人只認識她女兒,沒人知道她是誰。
「不只是五金城,其實整個中國都這樣。難道你們住在高樓裡,都知道對門是做什麼的?」楊麗反問。
沒有孩子在身邊,她的生活毫無驚喜與意外。白天做生意,夜晚和老鄉去逛超市、逛街,遛遛公園,回家後看電視、睡覺。日子如流水般重複,倏地便過去了。
「這真是沒有圍牆的牢房,都快憋出抑鬱症了」,一位河北老闆娘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抱怨。懷孕時,醫生讓她多活動。她挺著肚子,往五金城裡緩緩走過兩次,回來後再也不出去,「大家都忙著做生意,感覺就自己一個人不著調,像個神經病。」
車、人、貨,熙熙攘攘的,都在拚命追趕市場經濟的腳步。喇叭聲是急促的,說話要靠扯嗓子喊。所有貨物,大到各種起重機,小到橡皮筋、封箱帶,也是各種色彩、成捆成箱佔滿整個店舖——批發市場,從來就不是一個尊重個體的世界。
隨著2008年磨具市場的開張,廣佛五金城總面積已達40多萬平方米,計有兩千多家店舖入駐。從廣州到佛山沿途,一路上遍佈著數十家這樣批發市場,五金、布匹、汽配、茶葉……無數個和王持昌一樣的內地人,舉家遷徙,到這裡來討生活。
在這個擁擠而繁忙的城市裡,一個兩歲小女孩的模樣,儘管剛剛逝去,也注定不會被長久地記住。
這個小女孩「生得虎頭虎腦」,有著竹節一般肉嘟嘟的手臂;這個小女孩會用檔口裡的紅色記號筆,在指甲蓋上畫花兒;這個小女孩還喜歡裙子,買了新衣服就到隔壁牽著裙角站著,昂著小臉,等待大人們的誇獎……
悅悅去世後,王持昌帶著全家躲進廣州的一位老鄉家,只在晚上偶而回趟門店,清理存貨。他的頭髮看上去很久沒有修剪,眼睛裡佈滿血絲。短短一個星期,剛30歲的他經歷了人生的多重場景:女兒出事,路人見死不救,引發世人議論,接著有人質疑父母監管不力,於是輿論轉向,好心人為悅悅捐款,醫生奮力搶救仍回天乏術,他們最初向媒體討伐路人的漠視,但轉而,又聲稱不再追究路人的責任。
「我們現在只希望看到肇事司機能受到法律制裁,」10月28日,王持昌站在他的五金店門口,平靜地說,「然後,就離開這裡。」
一位廣州記者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他,有位患白血病的孩子需要手術,目前還缺8萬元,他安靜地聽著,快而乾脆地答應:「好。」事件見諸媒體後,社會各界給小悅悅的捐助款達27萬元。悅悅沒了,王持昌覺得,如果這筆錢能救別人的孩子,也挺好。
曲菲菲沒有下車。她拒絕見任何人,只是哀傷地望向窗外。剛失去妹妹的王碩,趴在她的腿上熟睡著。
10月29日,沒有任何儀式,小悅悅的遺體在廣州殯儀館火化。(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楊麗、強強、何力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