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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魯:文革基因從沒有徹底肅清


http://news.wenweipo.com   [2013-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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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匯網訊】鳳凰衛視10月27日《名人面對面》節目邀請陳小魯訪談,陳小魯在節目中說:「文革最大的教訓就是要樹立憲法權威。」以下為文字實錄:

解說:2013年10月7日,在北京市第八中學對面的一家茶室裡,一場特殊的道歉如期舉行。白色長桌的一邊坐著8名曾經的中學教師,另一邊坐著15名曾經的學生,花白的頭髮模糊了他們的身份。陳毅元帥之子,現年已經67歲的陳小魯,是15名學生中的一員。在那段瘋狂的歲月裡,陳小魯的名字廣為人知,他是北京八中的「造反」學生領袖,革委會主任。而現在他作為北京八中老三屆同學會會長,與學生代表們一起,為文革時期的所作所為,向當年的老師「公開而正式」地道歉,償還多年的心債。

陳小魯:我們實際上在個別場合,很多同學都道歉過,跟同學道歉過,跟老師道歉過,這個反思不是從現在開始的。我講我們成立同學會為什麼?我們講我們搞獎教基(獎勵教師的基金)為什麼?它都包含著用這種實際行動來修復這樣的一種關係,有這麼一個含義在裡頭。所以老師早就諒解我們了,但是也確實缺少一個公開的道歉。至於別人怎麼想,我也沒有辦法,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只能是這個辦法。像你們這麼報導,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兩天都來採訪,我說那沒有辦法了,你辭掉誰也不好啊,我們總要與人為善啊。後來有人就說你被利用了,我說是,我被媒體利用了,我說你講得沒錯,實際上就是這樣。

解說: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第一次接見來自全國各地的群眾和紅衛兵。那一天,陳小魯和上百萬人齊聲高喊著,「毛主席萬歲萬萬歲」的口號走向廣場。47年後的同一天,北京八中老三屆同學會的秘書長黃堅,將一組有關1966年校領導,被當做黑幫批鬥和勞改的老照片發給了陳小魯。第二天,也就是2013年8月19日,一封落款人為陳小魯的「道歉信」,出現在北京八中老三屆同學會用作內部交流的博客上。後來,這篇博文在8月21日被媒體發現,並被擬上了「陳毅之子陳小魯就文革中批鬥學校領導發道歉信」的題目,隨後在網絡中廣為流傳。

許戈輝:那你們在決定要和老師見面,要道歉這個過程中,也遇到過阻力嗎?

陳小魯:沒有什麼阻力,這有啥阻力,我們校友會道歉,我們還是在。

許戈輝:就是有沒有人表達過這個質疑、不滿。我也聽到過有一種聲音就是說,幹嘛還提這些事兒?

陳小魯:就是說在我們商量的時候,因為沒對外,所以誰也不知道,而且我們是個小範圍的。我估計如果沒有媒體的這個報導的話,沒人會反對的,所有的人都不會反對。就是學校的這個,學校我們確實做了一些事情,你們去。但到媒體宣傳出來以後,有人就講了,說你還要道歉,第一個是你自己想出風頭,另外你趕什麼潮流。因為當時《炎黃春秋》登了兩個人的道歉,那麼有的人認為你這個就是政治化了,你把這個道歉變成政治化了。有人講了道歉就道歉吧,還講什麼民族,什麼沒有反思就沒有進步,這都是網上的東西。

我跟你說中國有個人情大於王法,我的朋友如果來信支持我的人,當然他就跟我一樣。如果他反對我,他不會表態的,他給你寫你這個就不對,而且我這個東西因為什麼呢?第一個它符合中央的政策,另外是我道歉,我沒有要求別人道歉,我是代表大家道歉。你八中死人這是事實啊,八中學校的老師,特別是校領導挨斗這個是事實啊,你能罔顧事實嗎?當然有些人可能不爽說你出風頭,我們難受。其實你也沒什麼,我沒要求你道歉。你看我那篇文章,我上面沒有跟「毛主席」掛鉤,我沒說是「毛主席」,我一句「毛主席」、「四人幫」都沒提。有人說我上面有「江青」。我通篇沒有講到任何,沒有講「毛主席」,沒有講「江青」,我下面沒有跟任何同學掛鉤。

解說:文革爆發前一年,陳小魯在牆上貼了一張大字報,寫的是「讓階級鬥爭的風暴來得更猛烈些吧」。校領導靠邊站後,陳小魯自然而然地成了造反學生裡的領袖人物,後來各個學校大都模仿巴黎公社原則,成立「校文革」並選舉了革委會主任。在八中,陳小魯得了1100多票,只差20票就滿票通過。

陳小魯:其實對文革的反思不是從今天才開始,47年了。如果說文革的反思就我個人來講,我是從「8·18」以後。華錦呢,我最近因為這個時間比較久遠,我們最近聚會的時候,對華錦的去世,就是華錦是我們黨支部書記了,她的死在我們學校也是一件大事啊,也是文化革命非常悲慘的一頁。我們主要責任就是這個,如果沒有死人就好多了。毛主席接見紅衛兵以後,報上又宣傳要武鬥這個事情,那麼學校就控制不住,所以華錦(8月)21號就自殺了。

解說:北京八中黨支部華錦上吊自殺,是陳小魯心中至今無法逾越的一道心坎。在與黃堅的通信中,陳小魯寫道,那是一段不堪回首,但要終生面對的日子。我作為八中學生領袖和校革委會主任,對校領導和一些老師、同學被批鬥、被勞改負有直接責任。在運動初期,我積極造反,組織批鬥過校領導,後來作為校革委會主任,又沒有勇氣制止違反人道主義的迫害行為。因為害怕被人說成「老保」,說成反對「文革」,那是個令人恐懼的年代。

陳小魯:文化革命這種暴力行為不是文化革命才出來的。有人他就有這種惡,我是相信人性惡論的。你很多戰爭,很多中國歷史上,那這個作惡的太多了。革命戰爭年代對吧,當時講的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這個太多了。但是建立新中國以後,應該說學校裡建立了正常的秩序。當時有一個講是「為革命而學習」。毛主席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應該說有一個非常正常的秩序。這個時候學生裡面的那些,我剛才講的逆反心理、矛盾都不會激化到這種程度,可是文化革命一來,就把它全部釋放出來了,所以這是一個最大的問題。可是現在是不是把它收回來了呢?我覺得還沒有。你比如說現在最近,2011年我們反對日本購島、釣魚島,遊行的時候,那不是出現了拿日系車主出氣的現象嗎?拍磚,就砸日系車主嘛。

許戈輝:這種事情一下子勾起了您對文革的回憶是吧?

陳小魯:對呀,這就是文革,他們說是文革回潮,我說不是文革回潮,是文革的基因從來就沒有徹底肅清。

解說:很多人都是通過文化大革命,知道「陳小魯」這個名字的。雖然從未參加過紅衛兵,但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他就是紅衛兵的代表人物。他既以北京八中紅衛兵的名義,發表過「解散民主黨派」的通令,他也組織了後來被「中央文革」,打成了「反動組織」的西城區糾察隊。

許戈輝:就是在文革的那一段歲月裡,有沒有自己思想上的一些轉變和不同的一些過程?

陳小魯:路程就是這樣,一開始不是造反,到華錦去世以後,我這個思想就由革轉保,就成立西城區糾察隊,成立西城糾察隊的宗旨就是遏制。當時講是紅衛兵當中的不講政策的行為,那種過激的行為,現在講就是遏制紅衛兵暴力。當然說句老實話,文化革命這麼大的事兒,毛主席、總理都收拾不了的局面,我們怎麼能夠收拾呢,我們那個時候也太自不量力了。所以到後來我們就跟那個後來起來的造反派三司,蒯大富他們就形成一個對立局面,然後江青就把我們給解散了。江青當然說我們是反動組織,總理說我們是保守組織,留了一條生路,然後就過去了,這時我們對文化革命產生了懷疑。而我本人呢,和很多像我一樣的人一樣,也是從造反派變成逍遙派了。就我們不管你學校的事兒了,你愛怎麼弄怎麼弄,我們冷眼向陽看世界。

解說:1967年2月,發生了包括陳毅在內的老帥們,在懷仁堂的一次會議上,批評文革中一些現象和中央文革某些成員的事件,不久這被定性為「二月逆流」。陳小魯之後也淡出運動,他帶上軍用地圖騎著自行車和好朋友在北京郊區遊玩,並改名叫陳衛東,前往北京的718廠勞動。

陳小魯:當時四人幫認為我父親是聯動的後台,那我父親跟聯動由誰來聯絡呢?就認為我是聯絡者,因為我是他兒子,我又是中學的領袖。所以他們在1968年的時候就想抓我,但總理就不同意,因為他們在1967年抓過啊,你沒有掌握任何問題,你怎麼抓人,抓了以後,沒問題你放不放。總理出了個主意。你如果認為(陳小魯)是聯絡員,那我把他孤立起來不就完了嘛,就送我到部隊去鍛煉。送我到部隊去鍛煉,一個就可以切斷我和社會的聯繫和家庭的聯繫,那所謂的這個聯絡人就不在了,當然這也可能保護我父親。那麼到了部隊以後,他可以繼續調查我,如果我有問題要抓我很簡單,在部隊抓你還有什麼問題。但是如果我沒事兒的話,當兵在當時都是年輕人的夢想嘛,那麼他在那兒就可以當兵、可以提干,然後有一個發展的渠道。這個也是大家夢寐(以求),所以總理真是啊,所以他想得非常全。

許戈輝:考慮得特別周詳。

陳小魯:他這個方案拿出來,結果就同意了,就把我送到了39軍,當時不算當兵,算去參加勞動,到部隊鍛煉、勞動改造就這個意思。

解說:1968年,根據周總理的安排,陳小魯離開北京前往方圓15公里沒有人煙的部隊農場。在那裡他隱姓埋名,謹記周總理臨行前的叮囑,不要把自己的去向告訴任何人,到了部隊也不要寫信,這是一條紀律。即便他與家人的聯繫直到三年後才逐漸恢復,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陳小魯仍然無法徹底遠離政治的漩渦。

陳小魯:那麼到後來,越發展越發展以後開始「批鄧」了,當時我都在部隊了。「批鄧」的時候,我已經是團的政治處主任,那就是團級幹部,我當時是瀋陽軍區最年輕的團級幹部。當時「批鄧」的時候我29歲,這個已經在全軍都是很少的了,但是我是主管政工的,你必須得「批鄧」,我就非常地難以接受。但是你不批還不行,因為你一個青年幹部,你變成一個反對「批鄧」的人,那培養你這麼多,對你關照,培養你的領導不都要受累嘛。

許戈輝:那怎麼辦呢?

陳小魯:所以我也沒有辦法,那只好該批就批啊。但是我對自己說違心的話是非常的(痛苦)。後來所以我就寫了一封信給我老岳父(粟裕),我就寫了「道不同不相與謀」,我就申請調離瀋陽軍區。我離開部隊以後呢,我就有一個想法產生,我在那個地方也寫,在《回憶與反思》這本書,我不說違心的話,我不能說違心的話。毛主席不是說嗎,有些違心的,我說不說違心的話。

許戈輝:但在那個年代怎麼能做得到呢?

陳小魯:對,能做到,就是你離開體制。所以我後來就,後來工作,因為粉碎四人幫了嘛,又看到了希望了嘛,國家也改弦更張了,階級鬥爭也不講了,以經濟為中心,各個方面也欣欣向榮了嘛。我又在國外工作,到國外我又看到了這個真實的資本主義什麼樣子。我再回來的時候,就參加了政治體制的改革,但是政治體制的改革後來就失敗了,就停下來了。那我就想既然如此的話,我說我就離開這個體制了,我不說違心的話,你不願意聽,我就可以不說,很簡單,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許戈輝:是,所以我們就有這樣的一個印象,就覺得就是您的青年時代呢,是被政治裹挾,然後到了自己能夠左右的時候呢,就盡量地在遠離政治。

陳小魯:也不能說完全的遠離政治,要遠離政治,你說現在中國哪個行為不是在。比如說我這次道歉這個事兒,我一開始我都很納悶,我說我道歉也就是我個人的事兒,是吧。

許戈輝:您真的是這樣認為嗎?

陳小魯:對,說大一點也就是我們學校的事兒。

許戈輝:我看到有評論講,說要道歉也不應該是陳小魯站出來道歉,這樣做有點矯情,你怎麼看?

陳小魯:他是這樣的,可能有些學生他知道我在文化革命中的整個表現,如果你真正打了老師了,這個確實是一個問題。你像我,我就說我反對武鬥,我從那個時候就反對到現在,全校皆知。中國古代到現代到共產黨一種修養、修身的一種標準是吧,你要反思自己對吧。所以我寫了「沒有反思,何來進步」,我們沒有寫「沒有道歉,何來進步」啊。我這是有斟酌的,道歉是可以的,對吧,我並不希望,八中參加斗老師的有多少人,那得多少人道歉。那這個局面,捅開這個局面對現在有什麼好處呢?沒什麼好處,而且老師他並不要求你。他們的學生斗的趙榮尊老師,然後回來給她道歉,最後把趙榮尊老師道急了,就道歉道急了,說你不要再道歉了,再道歉我就不理你們了。這個老師跟學生她有一個就是母子、父子的關係,這個一次就夠了嘛。

許戈輝:可是您不覺得說對於我們國家,我們這個民族來講,不是道歉道得太多了,而是太少了。

陳小魯:反思得不夠,不見得道歉,道歉過了。我們黨不是有一個《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嗎?對文化革命做了一個政治結論對吧,就說毛主席錯誤發動的,四人幫這個,當然這個是不是準確也是有些不同的看法,但是基本上它對文化革命做了一個終結。那麼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從一個整體上來講,這就算是一個,但是關鍵是你吸取了教訓沒有?你以後還是不是避免犯同樣的錯誤。就從社會上來講,你那個文革釋放出來那股暴戾之氣啊,你能不能給消滅掉、減少掉,這是一個問題。

解說:就在道歉會舉行前夕,陳小魯和當年的同學們,相約前往海澱區的陽台山老年公寓,那是當年的教育處主任李阿玲如今生活的地方。除了正式的道歉外,學生們和老師們,近年來的交往也越來越頻繁,在這樣的走動中,陳小魯感觸最深的是老教師們的大都很寬容,而且大家似乎也形成了某種心靈的默契,更願意回憶人性中溫暖的部分。

陳小魯:而且老師本人,他也有他一種寬容、大度的地方。自己的學生造反,說句不好聽的話,還不是你教出來的嗎?我們聚會的時候,我們原來的團委書記張慶豐老師就是這麼說的。他說我那時候跟你們上課就比較左,老跟你們講階級鬥爭,講了以後呢,就運動一來呢,我也不知所措迷失了方向。那麼你們在不知所措的情況下,做了一些事情,我也有責任,這是他的原話。

許戈輝:其實我聽您這樣講也挺受感動的,其實在那個年代,我相信很多人啊,會在內心深處傷痕纍纍。但是我剛才從您的講述中呢,發現很多溫暖,發現很多這個人和人之間的關照。

陳小魯:我跟你講啊,就在我們學校裡很多老師,他記得的是學生怎麼幫助他。

許戈輝:您能給我舉個例子嗎?

陳小魯:我回去的時候,趙榮尊老師就見了我就講,你保護了我,我感謝你。我後來想起來了,她要不說我就想不起來,我想起來怎麼回事了。學生要鬥她,我說鬥,你沒有辦法,但是你不准搞人身侮辱,我把他們準備的高帽子給扯了。我們高年級,他們初二的學生,我們高二年級在他們面前還是有威儀的,而且我是革委會主任,而且那個是在「8·18」之前,反正我就在那兒陪了一個小時,他們鬥了一堂課,我就陪了一個小時。

反正你說話,說什麼我就不管,但是你要是動手動腳想接近她就不行,鬥完讓她回家了,這些他們都記得,有些同學他們也記得。最近經常有記者來訪問我,他們都年輕,我就問他,今天上午《環球時報》一個記者來訪問我,我就問他,我說你哪年出生的?他好像是1985年。我說你上大學的時候,上中學的時候,我們學過憲法嗎?有憲法教育嗎?有普法教育嗎?有對公民權力義務的教育嗎?沒有,到現在還沒有。

許戈輝:是沒有。

陳小魯:對呀,可是我得出結論來,我在這個我們這個同學會最後有個通稿,不知道你看了沒有。最後有一句,有的校友認為,那就是我認為。如果當時我們有憲法教育,有對人權的教育,人道主義的教育,那我們就可能少犯錯誤,學校的悲劇就會減少。因為這學生不懂的,年輕的學生他是非不是那麼敏感,他認為這些敵人就該往死裡打,對吧。因為我認為黨內的矛盾、社會的矛盾、官民的矛盾這個永遠會有的,不但中國有,國外也有啊,但是怎麼解決啊?法律搞什麼?憲法幹什麼來的?不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的嗎?政府並沒有認識到法律的重要性,往往現在是一個人上台就講一套話,大家就跟著去宣傳這個話。但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國家它永遠存在,領導是換來換去的呀。所以我覺得現在要說文化革命,我有什麼領悟的話,我覺得就是這個,它的最大問題就是這個違憲。那麼我們最大的教訓就應該樹立憲法的權威,應該進行憲法的教育,讓老百姓知道要遵守憲法,保護公民權利就是憲法的基本內容之一。

      責任編輯: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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